結局(上)
輿盤上空投射出崩塌的空間,池如裂鏡寸寸碎散,檐燈不再亮起,石樓漆黑一片,樓門緊緊閉闔着,再不能開啟,籠罩在石樓上濃烈不化的孤獨寂寥隨着石樓上空的金焰而煙消雲散。
根系已斷,萬華與它再無關係,它亦不能再從萬華汲取靈源。石樓照舊是石樓,從萬萬載至今,然靈性已褪,只剩死物。
像燒燼的殘骸,依舊孤伶伶矗立在廢墟之中。
人影在火中慢慢消失,有沒有輪迴,誰都不知道。
虛空一片寂靜,方都與赤秀所有的修士都浮在半空,靜靜看這場浩劫的消彌。那樣聲勢浩大、毀天滅地的開頭,綿延萬萬年的陰謀,都在今日被無聲掐滅。
相較於此前慘烈的大戰與鬥法,這一戰輕描淡寫不見血光,卻又驚心動魄生死一瞬。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虛影上,試圖尋找奇迹,但他們只看到沉入深淵的季遙歌的軀殼。
在虛影徹底消失之前,誰都沒能看到奇迹。
虛空的黑暗照舊籠罩天地,良久,都無一人出聲。劫後餘生的慶幸、凶物伏誅的喜悅,都沒辦法讓人生出笑意,這個結局,仍舊沉重。
她背着逃兵之名消失在萬華,又在三日後攜上仙之力歸來,沒人知道她在這三天內經歷了什麼,而往後這似乎會成為永恆的謎團。
“可惡!”花眠在很久以後才攥緊舉,狠狠地捶在空氣中,似發泄一般。
“師父……”白斐盯着消失的虛影仍不願移開目光。
隨着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四周不斷有細微的聲音響起,似傷似泣似嘆……裴不回有些煩躁地捏捏眉心:“哭什麼,這人又沒……”
話未說完,一道裂隙忽現虛空之中。
縫隙初時很窄,卻擠入一對黑爪,黑爪攀着裂隙,很費力地將這縫隙向兩端扯開,直到變成一個巨大的洞口,明亮的天光刺眼而入,季遙歌背光飛在裂隙間,背上生出的黑爪再一次狠狠摳入赤秀島。
“我送你們出去。”天上傳來的聲音照舊有些霸道。
虛空在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爆發出一陣雷動的歡呼。
奇迹還是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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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樓一戰,致萬華地貌大變,別處暫且不說,單就北聖齋而言,冰原被毀,又因有沸漿流過,這地方被融掉一半,如今再沒從前的氤氳仙氣,到處是嶙峋的焦黑怪石,亦或被血染透的尖銳冰棱,一片慘淡凄涼。
不過,天生萬物自有章法,這地方經此大劫,雖然地貌大改,卻又因禍得福。經由寒冰與熾火鑄煉的北聖齋,將水火兩種完全相剋的靈氣徹底封在了這片冰火殘境之中,一半為火海,一半為冰川,竟又是世間難求的修行聖地。
赤秀島被季遙歌從虛空中拖出,還是扔在了北聖齋的上空,方都在虛空漂浮了一萬兩千餘載,不死不老不生不滅的生命被季遙歌打破,城池亦被她親自放出,就落在赤秀島的正下方。如此一來,上空為仙府,下方則是凡城,兩相安好。
諸修都暫留赤秀島中休憩,最先告辭的,是墨青棱與唐徊。大局已定,這二人早就飛升,萬華之事本就與他們無關,他們沒有多留的理由,便攜烈凰宗諸人辭去,倒是裴不回留了下來。
又三日,諸修便紛紛前來告辭。
經此一役,各宗各修元氣大傷,加之萬華大變樣,山河川穀林漠相易,在這裏的又多是各家宗門宗主亦或重要主事之人,收到宗門發來的消息,少不得要快馬加鞭趕回。
臨走之時,為謝季遙歌之舉,又有愧於赤秀,諸修都留了大禮,回宗之後又都遣人送來大量修行材料,一時間在赤秀堆成小山。這般熱鬧的往來足足持續了大半年都消停,那時赤秀已一躍成為萬華第一大宗。
第一大媚宗。
————
赤秀有許多善後事宜要做。大戰不止毀掉了北聖齋,也令赤秀浮島各處遭受嚴重損傷,作為副宗的花眠忙着帶人修復這些損傷處,因為有白斐的加入,花眠很愉快地卸去大部分職責,只管起技術上的活來。白斐在宗內雖無領職,但憑着“季仙唯一嫡傳弟子”的名頭,就夠他在赤秀,甚至是整個萬華橫行無忌了,也足夠他代表季遙歌,代表整個赤秀宗與各大宗門、強修應對往來,沒人會因他修為尚淺而小瞧於他。
畢竟是一代帝君,由他掌理宗門,確實要強過花眠,也強過季遙歌本人。
季遙歌受了傷,閉門謝客,一應宗務都交由他二人負責。
獸修們離開的那天,她也沒去見。恩怨雖淡,但並不意味着他們就能回到從前。賀七與流華在赤秀峰上待了一天,也沒有等到季遙歌,翌日便嘆息着帶着獸修回了惡水河,沒兩日便送來願奉季遙歌為王的獸族王契,被季遙歌隨手扔在一旁,不予理會。
惡水河倒沒什麼變化,不過這裏不會再有蛟族入駐,萬華最後一隻蛟已經飛升化龍,蛟城失了“蛟”字,成為赤秀屬城,不止收容獸族,還收容了鬼修、魔修,在許多年以後,易名為“混城”,取自“混沌”一詞。
世間混沌,哪來什麼黑白善惡之分,至善至惡,皆不過人心而已。
混城的城主,是個傾國傾城的狐族少女,最擅迷惑男人,傳說與赤秀那位號稱萬華第一手的副宗主花眠有些不可告人的風月之事,至於真假無從考證。
這位狐族少女,名喚胡鳶,小名六姬,也有人叫她,小六。
————
胡鳶並沒目睹季遙歌與高八斗那一戰,因為放走花眠之事,她被關入獸禁中,直到大戰結束才被放出。
獸族回來時,不論是昊光,還是賀七、流華,亦或是其他獸修,情緒都很低落。這場混戰以妖樓敗亡收場,對獸族來說也算大仇得報,陰謀得破,可因此而折損的人,不論是獸族還是赤秀的人,均成壓在眾人心頭沉重鉛石。
這仇非但報不得,他們還虧欠了赤秀,原本牢不可破的爐海之盟潰散。
為此,昊光辭去安海盟大長老一職,獨赴西域歷煉,賀七回了北海,不再問事,至於流華……
蛟城有座無期山,乃是從前蛟族思過之地,山中苦寒,修士亦不可擋。
流華着一襲素衣,自請閉入無期山。胡鳶送她進的山,臨別之前哭紅了眼,她雖然不好,可還是胡鳶的祖母。
“別哭了,做錯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只是進去思過懺悔,又不是死。等我想通了,悔夠了,還能出來。”流華笑笑,照樣風情萬種,“胡鳶,你長大了,可以獨擋一面,這裏就交給你,好好修鍊。”
胡鳶哭得更厲害,這是流華第一次叫她名字,而不是叫她的乳名。
她目送流華進了無期山。
思過無期。
————
顧行知在第五日向季遙歌辭行。
季遙歌見了他。
鬼修抵不住靈陰反噬,雖有丹藥,也不能長時間呆在萬華,已早一步回了鬼域。
季遙歌在赤秀大殿內見他,像極了他從赤蓮川出來時與她的第一次見面,那時他剛剛成為鬼域的大魔尊,他們實力相當,但如今,季遙歌照常喚他:“顧魔尊。”已經沒有前幾天歸來叫他“顧師兄”時的激動,但眉目笑容還是極溫和的,不知怎地讓顧行知有種長輩見晚輩時露出的……慈祥?!
顧行知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只道:“不敢當,如今誰敢在季仙面前稱一聲‘尊’?”
她的境界,修為,實力,身份,一一擺在那裏,萬華上位列第一,無人可匹。
季遙歌笑了笑,一萬三千多年,無相宗萬仞山的恩恩怨怨全都散盡,師兄妹至此,當真是相交淡如水。
“蕭無珩、謝冷月都死了,你大仇得報,還要回鬼域?”
她到底還是了解他。
他搖搖頭,也未瞞她:“恩怨俱散,一下子閑了,真有些不自在,我暫不準備回鬼域,打算在萬華走走。”
“也好。鬼修靈陰的剋制之法,我會着人加緊研製,若有結果,我馬上通知你。”她道。
“與鬼修為伍,你也不怕萬華人罵你?”
“怕什麼?赤秀是媚宗,正邪之間,我不怕的。”她笑開,依稀有舊年影子。
顧行知敬她一盞茶,飲盡后離去,季遙歌發現,他今日沒將傀儡人帶在身邊。
小傀儡人站在殿外,櫻粉的裙子,梳兩條辮子,嬌俏可愛,不知怎地表情卻有些怯怯,顧行知出來,朝她勾勾手,她蹦蹦跳跳過去,戰戰兢兢喚了句:“顧大哥。”
並不很像小白。
“說吧,你是誰?”顧行知一邊朝前走,一邊問道。他早就知道傀儡人有些不對了,只不過前些日事態緊急,他無心追問而已。
他沒像往常那般牽傀儡人的手,語氣倒平靜。
不像是傳聞里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
傀儡人在心裏腹誹,後知後覺地對他的問題回過神。
“顧顧顧……顧魔尊……”她嚎了一聲,抱住顧行知的手臂,“我不是有意的,別殺我。”
要是肉身還在,她大概已經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了,只可惜木頭身體沒有眼淚。
她是小宗小門的弟子,討了師祖歡心,跟着師祖去看世祖仙國的熱鬧,不過為了開開眼界,誰知
道莫名其妙卷進這場大劫,又莫名其妙跟到北聖齋,死得真叫一個冤枉,魂魄被吸出軀殼,也不知出了什麼差子她就進了這具傀儡木頭人身體裏,而她的肉身早就和師祖師兄弟一起,變成屍傀被打得稀巴爛了。
真真叫一個人間慘劇。
她只是來看熱鬧的!
抽抽噎噎說了半天,她才交代清楚來龍去脈,對上顧行知多情的笑、冷冽的眼,他仍問她:“你是誰?”
“我我我,我是碧雪洞的弟子,姜如故。”
姜如故是她的名字。
如故如故,是個好名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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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高八斗那一戰,季遙歌傷了元神,她休養了三個月才恢復過來。恢復過來后的第一件事,她進了五獄塔。
上界比之萬華不知浩渺多少倍,萬華不過區區一星,而星海浩浩,星域無垠,探索沒有止境。她歷煉萬載,憑裂空之能游移在各星域,為一念之執在浩浩星海間尋覓。
這世上可有起死回生之力,沒有。
最起碼季遙歌傾萬載光陰,仍舊沒能尋到起死回生的辦法,但她尋到了一片荒蕪而神秘的巨大星域。那是個已經毀滅的星域——星辰與人一樣,有生便有滅,只是大概要經歷漫長時光。毀滅的星辰從穹海跌落,便為隕星。
那個被她尋到的荒蕪星域,其中有一半,就成了隕星。
它叫大梵天境。
起死回生的本事,她是沒有的,但玄寰不同,玄寰是死於梵天輪迴盤的崩潰,而不是如他所言,死於重傷。
“你總是不肯告訴我實話,老瞞着我有什麼意思?”季遙歌對着躺在棺槨里的男人抱怨。
崩潰的梵天輪迴盤是可以重啟的,玄寰心知肚明,但他沒有提過隻言片語。
因為重啟梵天輪迴盤需要獻祭生命,當初幽篁就為他獻祭過一次,他自然不能讓季遙歌知道這件事。季遙歌這隻小瘋蛟,要是瘋起來,什麼都幹得出。
不是嗎?
這是季遙歌去到大梵天境才知道的事,這該死的大蜘蛛肯定想不到,她竟然找到梵天輪迴盤的源頭,也就是楚源的故鄉,大梵天境。
就在大梵天境中,她知道了在梵天輪迴中死去的人,魂魄會與潰散的輪迴盤漂浮在梵天虛海里,他並不能輪迴,也沒有來世,只能永遠漂浮,不會像幽篁那樣再世為人,有嶄新的人生。
為此,她找遍能找的地方,也正因此,萬載過去,她的修為並沒提升太多,當然在萬華來說還是足夠強大的。
此番歸來,她都打算好了,若她與高八斗之爭仍舊失敗,她就讓人以輪迴幡將他的魂魄拖出梵天虛海,送入六道,叫他安生輪迴。反正轉世之後,前塵盡消,他不會記得她,不會記得赤秀,這千年相守終成陌路,也好,總比漂在梵天虛海要強些。
但她贏了,從高八斗手下活着回來。
所以,她還有另一個打算。
重啟梵天輪迴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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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眠聽她說她與玄寰已經行過結修大禮后嘴巴都詫異得合不上,沒能參加到他們的大禮,他十分不高興,這不高興傳染給白斐,聽聞她打算救玄寰,花眠與白斐一合計,打算給他們來場盛大的結修大禮,日子就挑在啟陣那天。
季遙歌不置可否,這陣能不能成,玄寰能不能醒,亦或她能不能活着回來,都還兩說,也罷,隨他們高興吧。
重啟梵天輪迴盤那天,裴不回親自為她持陣——這麼複雜的法陣,季遙歌自己是看不懂的,幸虧她運氣好,撞見了裴不回,否則也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高八斗對她有一句評價說得很好,儘管她一生坎坷,但運氣是真的好。
希望這次她的運氣也能一如既往地好。
光芒籠罩了玄寰與她,繁複的符咒填滿整個塔室,漸漸就將二人吞噬,季遙歌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
……
也不知多久,四綻的光芒漸漸黯淡,季遙歌的元神歸竅,睜眼時她還迷茫,似乎做了個遙遠的夢。她並沒死去,修復崩潰的輪迴盤不需要她獻祭生命,只需要力量,當初幽篁的境界太低,力量不足,所以被吞噬了。
但是,季遙歌失去了一半修為,以及她將自己的命魂綁在輪迴盤上,此後,她與他壽元共享。
生則同生,亡則共亡。
沒什麼好說的。
白霧氤氳,瀰漫在棺槨之上,遲遲未見有人坐起。
雖然輪迴盤被修復,但他醒不醒,還兩說。
季遙歌靜靜坐着,盯着棺槨,只覺得白霧散得太慢,一萬兩千年沒見,她有點不敢撥散這片白霧。
白霧自己慢慢散開了,棺槨里坐起一個人。
季遙歌瞧着撫在棺沿上的手,心裏只有一個念頭。
花眠和白斐要給他二人辦結修大禮的打算,大概要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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