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玄寰
那人的聲音經過深淵傳遞,變得空曠,一句話說到最後,染上幾分恨意,響在世祖真境四周,久久未歇。元還的身體隨着沒進背心的黑氣而向前踉蹌半步,垂面的亂髮揚起,露出一張蒼白的臉,身上的金光消失,眉間蛛印也隨之黯淡,渙散的瞳眸有瞬間緊縮。
他身上的所有變化,彷彿都凝固了。
季遙歌驚怒交加,飛身掠至他身畔,朝着黑氣來的方向全力揮劍,紫白二色的奉曦劍氣疾如電光,瞬間沒進深淵的無盡黑暗中,卻如石沉大海消失得無影無蹤。白斐冷喝:“什麼人?”人已掠至峰沿,眉斂如山。
深淵之中,毫無回應,只響起一陣鐵鏈摩擦的聲音,聽得人頭皮發麻。
嘩啦——
“唔。”元還卻驟然仰頭,唇中溢出痛吟,擎在掌中的玉簡失手,落進高八斗掌心。
“元還!”季遙歌回身,卻被身後景象驚痛雙眸。
黑氣化作一根臂粗的鎖鏈,牢牢鑽在他背心,似與筋肉脊骨相鎖,另一端則垂入深淵之中,不見盡頭。這鎖鏈呈烏青色,每一節都是骨狀,宛如一根發黑的長椎,就這麼與元還緊緊相聯,也不知是何來頭。季遙歌揚劍,狠狠向那鎖鏈劈下,想要斬斷鎖鏈。
一聲鈍音響起,鎖鏈並未應聲而斷,可元還卻是渾身劇顫,痛苦至極地環抱了身軀倒在地上,鬢髮被冷汗打濕,粘在頰側,昔日從容不迫的風采氣勢蕩然無存。季遙歌不肯再斬,只覺得那劍雖然斬在鎖鏈上,卻如同斬在他脊骨之上。她蹲到他身畔,改用雙手捧起那段鎖鏈,不敢用力,只是顫聲問他:“這是什麼?”
元還倒在地上,苦笑搖頭,失色的唇瓣卻沒半個字吐出。
又是一聲沙沙摩鐵音,鎖鏈被人扯緊,元還隨之被抓到半空,深淵裏的聲音回答了季遙歌的問題:“別白費力氣,這是他當年留在三星掛月的命魂符所煉的拘魂鎖,只拘他一人。身為三星掛月的副閣主,享盡這世間一切好處與尊榮,卻盜寶叛閣,私煉妖寶,禍及蒼生,罪大惡極。”
命魂所煉的拘魂鎖,只拘魂主,縱是返虛亦逃之不出。
那聲音說著一沉,拘魂鎖猛然繃緊,將元還扯到深淵之中,季遙歌飛身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眼見順勢被帶入深淵,腳踝卻被白斐所化石臂緊緊攥住。白斐仿如根生於地,迄立不動,只額間沁出汗珠。誰也不肯鬆手,勢成僵局。
元還灰白的瞳眸中倒映出季遙歌小小的身影,素白的手已經拉到發紅,季遙歌冷着臉咬着牙,看不出情緒,卻也沒有鬆手的意思。
“季小友,此人乃我三星掛月閣上屆副閣主玄寰,為煉製妖寶,此人蟄伏三千年,不惜絞殺仙獸獸脈,屠戮萬華道友,設下三千年毒局,誘殺蛟王,至蛟族覆滅,令你被謝冷月所囚,甚至與蕭無珩勾結,犯下種種罪行,你莫因這百年情份而對他心軟!此人心計深沉,你別被他騙了,快放手。”
這次傳來的是個女人聲音,語氣溫柔,透過深淵同樣變得空曠,季遙歌卻認了出來,說話者正是夏奚巒,那麼適才那個男人聲音,不消說,自然屬於夏奚重。
“你說他做了這些事,證據呢?”季遙歌一邊說,一邊朝後遞了個眼神,白斐施力,石臂悄然伸長,她身體朝前一彈,躍到元還胸前,展臂將他抱下,一手撥開他汗濕的發,盯着他的眼悄聲道:“我給你機會解釋,你說,我就信。告訴我,不是你做的,看着我的眼睛,不許眨!”
他叫那鎖鏈拘着,說不了話,灰白的眸子浮起幾縷猩紅血絲,狼狽卻異常堅定地看着她的眼。
季遙歌也不知為何,在這一刻理智竟被感情全面壓倒。她應該相信自己所見所聞所查,而非他一個狼狽的眼神。三千年的困局,龐大的謎網,她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在所有證據都指向他的時候,僅憑着這八、九百年的情分來相信他,這毫無疑問是愚蠢至極的做法,而他們這百來年的情分,在他近萬年的漫長壽元中也許只是滄海一栗,但她就是信了,違背自己的意願,違背一向遵循的原則,聽憑感情作主——就如同,那縷消逝的幽精,又復蘇一般。
執拗地相信他。
這摸不着看不到的信任,也許源自每一次的生死攜手,也可能源自這並不算長的陪伴里她所在他身上得的每一分感悟——那樣一個將目光投向星辰瀚海,投向未知虛空的坦蕩男人,他完全有能力憑着自己的天賦與創造力實現他的理想,而非設下三千年的毒局,來換一本不知所言的妖書。
“季遙歌,證據你應該比我更多,世祖奇樓所載,謝冷月之言,以及蕭無珩與滅天弩,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我不過替你證實,這些年與你親密無間的男人,便是你苦心所尋之人罷了。”夏奚重的聲音再度傳來,森冷無情,“本座不過念在你與三星掛月閣交好的情份上,才與你勸解這幾句。今日不管你信與不信,玄寰皆是三星掛月閣的罪人,我都要將他抓回。”
“遙歌,你若不信夏奚副閣之語,可信我的話?”另一嬌媚聲音傳來,叫季遙歌眉頭大蹙。
塗山狐族的流華君,她也來了?
“別廢話,先將人拘來。”夏奚重沉道。
季遙歌來不及細思,便覺雙臂緊抱的元還身上傳來更強大的力道,將他往深淵扯去。她仍未放手,正僵持着,只聽夏奚重冷笑一聲,一道銀光如蛇電般沿着拘魂鎖竄來,猛地刺入元還身上。他周身劇顫,皮膚內泛起電光,眸若飲血般看着季遙歌,忽然震掌將她推離。
拘魂鎖繃緊,元還如一線風箏跌進深淵,最後一眼,眸間生笑。
言之不能,以眸代語,謝她這百年信任。
季遙歌懷中空去,臉色驟變,茜紗自袖間鑽出纏向他手腕,卻如縛上一座山巒般沉重不堪,連帶將她扯落深淵,身後白斐眉凝如川,臂上所結岩膚才剛有裂相,便聞他微嘆一聲,石岩再生,跟着墜下,另一手還不忘撈了高八斗一把。
就這眨眼的功夫,四人一起落進深淵中。
黑暗中無數厲魂一涌而至,撕咬向四人。陰氣割膚刺髓,來勢洶洶,將四人淹沒,季遙歌眼前只剩黑暗,再看不見任何人。她不作多想,運轉全身靈氣灌入右手熒曜內,轉作無上純靈,再注入手間奉曦。一時間,奉曦光芒大作,她朝着身後厲喝一聲:“白斐,高八斗,跟緊了!”語落她長嘯出聲,施全力將奉曦劍劈下。
奉曦劍上冷焰驀地燃起,天禁火焰光直衝深淵,焰苗之間又有電光纏繞,發出滋拉聲響,被她全力劈下。這一劍,宛如劈地裂石。只聞得黑暗中凄厲慘叫聲不絕於耳,奉曦劍光大熾,將附近厲魂焚作灰燼,光芒照亮黑暗一角,季遙歌攀緊茜紗,縱身墜到元還身邊,以奉曦開路,如流星般劃破黑暗,墜向深處,直至季遙歌力竭。
奉曦劍光衰敗,厲魂再度席捲,黑暗盡頭卻現。陰森刺骨的寒意消退,天光乍亮,四人被扯出黑暗深淵,無數手與臉都自煉獄鬼城的城牆上伸出,凝固在最後掙扎的姿態。隨着陰氣的消失,龐大的壓力轉瞬如山巒來襲,鬼城之外的雲海之上,不知幾時站滿修士,似天兵陡降,冷眼看着四人。
當前之人,正是三星掛月閣的夏奚重。
轟——
拘魂鎖扯着元還,也不管中間是否有山石阻攔,只將人拖去,山石被撞得震響不歇,季遙歌也跟着被拖到地上,在堅石遍生的山地上被拖出好長一段路仍未鬆手,最後被一道罡氣震開,撞上身後巨松,元還亦被對方拘去。
季遙歌以奉曦劍開路,劈開厲魂,眼下力竭,看了眼身畔高八斗與白斐,見二人也都出現,便撐劍站起,以指腹擦去唇間血沫與沙礫,原本碩大的眼眸微微眯起,半歪着身看眼前眾修,眸中俱是獸光,一身衣裙已是血痕斑駁。
元還被那拘魂鎖拘着,如傀儡般站在夏奚重身前,只朝她搖頭,眼中分明是祈求的急色,要她速離。季遙歌視若未睹,看着眼前幾人,先向夏奚巒身邊之人開了口:“流華君,好久不見,沒想到再見面竟是這樣景況?”
有她在此,恐怕夏奚重早就知道她蛟族的身份了。
流華君着一襲櫻粉輕裙,仍是舊日鮮嫩明媚的裝束,美得動人心魄,只有眼尾勾起幾筆嫵媚,見季遙歌似有些不忍,只道:“小丫頭,莫怨我。自我回萬華后便在萬華查探,終叫我查明,當年追絞狐族,滅了天祿,殺死青江的元兇,正是你身邊此人,三星掛月的玄寰。十數獸脈就毀在他手中,此人與我狐族、天祿、北嘯、鸞鳥乃至這萬華所有獸脈有不共戴天之仇。”
“呵……”她啐了口血沫到地上,以舌尖舔舔干皺的唇,目光又從流華君旁邊幾人身上轉過,她身邊所立者都是季遙歌沒見過的獸族,其中一人生得圓胖,着玄銀長袍,白眉白須,面容慈祥,正閉着眼只聽不看,身上未流出半分仙威,卻被身後其他獸族簇擁在正中,就連流華望他也是恭敬有加。再過去,是白髮滿頭的謝冷月,一雙冰冽的眼眸盯着元還,似乎恨極了他。余者便都是萬華修士,有季遙歌認識的,諸如江塵、長蓬宗等人,亦有季遙歌不認識的陌生修生——除了三星掛月閣外,萬華名修幾乎到齊,想逃,難如登天。
她不理流華,又朝夏奚重道,“夏奚副閣,此人若是玄寰,與我蛟族亦是死仇,仇要報,人要抓,可你擺下如此陣仗,以仙國為幌,就只是為了抓一個玄寰?”
“季遙歌,你未免太看得起玄寰了。”夏奚重目光不屑地掃過元還,冷聲道,“仙國秘寶是我等頭一樁要事,若非他太貪心,想要獨佔秘寶,我等又怎會發現他的存在?他藏了三千年,本座正愁抓他不得。季遙歌,念在你受他蠱惑才私闖仙國,這樁事本座可以不同你計較,但眼下這麼多的證據擺在你面前,就算你再不願承認,也要相信,他是玄寰,而玄寰就是你我的仇人。”
“仙國秘寶……”季遙歌嘲笑這四個字,他分明揣着明白當糊塗,愚弄天下人,她正要分說,就聽身後白斐暗聲。
“師父,你看。”
季遙歌回頭仰望,卻見那鬼城煉獄又是初時他們進來的模樣——輝煌雄煌,世祖之國。於世人而言,眼見為實,這裏就是蜃海仙國,仍舊是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仙境。
再看夏奚重,他冷顏肅眼,對仙國之象不置一辭。
“這玄寰既是三星掛月的叛途,將他揚灰銼骨便是,何需向她解釋這麼多?”夏奚重身後的南尊揚聲道,眼間得色衝著季遙歌而去,“她與玄寰勾聯,指不定也做過什麼惡事,不妨抓來一起審審。”
說罷,南尊竟越過夏奚重出手,朝季遙歌抓去。返虛修士的攻擊,季遙歌難接,可他的罡風未到季遙歌身前便被另一人接下。
“賀仙。”流華君只見身邊的人輕甩衣袖,南尊的攻擊就被他輕而易舉接下,不由喚道。
“你是何人?”南尊又怒又驚,他已是返虛初期的境界,卻叫人如此輕易逼退,眼前這人的修為,委實不可測。
那人卻不理南尊,只拍拍流華的肩頭,身上此時方綻開一陣沉沉仙威,朝着季遙歌緩步而去,邊走邊走問:“你叫季遙歌?是離梵的女兒?新任蛟王?”
他話說得極緩,微腫的眼眸睜開,原本其貌不揚的外表頓時氣勢大換。
“你是……”季遙歌反問他。
“你父親當年見我要稱我一聲爺爺,也罷,本仙不記得自己多少壽數,你大可隨你父親,喚我一聲爺爺。”他露出慈祥笑來,“本仙賀七,冰海玄龜。”
季遙歌眼眸驟睜,未曾料想,流華君所請來的,竟是四仙獸排位第三的冰海玄龜。
四大仙獸,以蛟為首,烈凰、玄龜、麒鹿隨後。玄龜之名雖在蛟龍之下,但玄龜壽數之長,直逼天地,眼前這位,也不知活了多長時間,讓她稱他一聲爺爺,已是對她最大的抬舉了。
壽數如此之長,他的修為,恐怕也是現下所有人之中,最為高深的一個。烈凰隱遁,就威信而言,可與蛟龍一較長短的,也只剩下玄龜了,難怪流華君有恃無恐,能在蛟城行萬獸祭禮,卻將她撇除在外。今天的局面,已經籌謀許久了吧?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可是怨小流華瞞着你做下這許多事?也對,是該生氣。”賀七嘆口氣,“可五千年前,狐族被驅趕,在萬華顛沛流離,死傷逾九成,面對北嘯被屠,天祿只余昊光的慘烈局,她亦是痛苦萬分,這恨綿延數千年,好不容易才尋得元兇,如何能靜?”
季遙歌不語,只聽他又道:“再者論,玄寰此人,機關算盡,一局毒招走了數千年,為的是滅四十二獸脈修妖書《溯世》,此書逆天,可置天道崩塌,比起你我獸族私仇,又更可恨。你乃是存世最後一隻蛟龍,為萬獸之首,本就有統馭萬獸,守天護道之責,更遑論屠族之仇?”
賀七說得慢,輕咳兩聲又再繼續:“孩子,莫怨流華,你乃蛟王,莫被虛情假意所左,聽我一聲勸,殺了他,你便仍是萬獸之首,蛟王之尊,萬華眾獸仍願奉你為王。”
你是王獸,當有決斷。
殺了玄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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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了玄寰?殺是不殺?
BOSS?BOSS還差一點點……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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