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徒至情
世祖仙國於萬華群修而言,是不可妄念的神秘所在,是頭等神聖的地方,是窮盡所有都想一窺究竟的福地洞天,這重重天塹層層關卡就是披在仙國之外最好的華袍,便是裏面住着人,也該是無以絕倫的存在,世祖座下仙士,這又是多大的光環,哪怕這個人境界不高,着那一身白衣緩步而出時,也代表着萬華群修所仰望的過去。
所以,夏奚重才會稱其“前輩”。
所以,諸君在他的聲音之下不敢造次,這無關修為,皆因他身後仙國而起。
所以,他的出現已是光芒萬丈的存在。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風采綽絕的神秘少年,卻當著萬華無數強修的面,在季遙歌身前單膝而落,長揖行了師徒大禮,這便令人大跌眼鏡,且莫說其他山頭的修士如何看待,親手把季遙歌送上督戰台的幾個人均已是震色滿面,尤其先時針對季遙歌的南尊,臉色真真叫一個精彩。
無數年之後,萬華關於季遙歌傳說中,都還濃墨重彩地描繪出今日這場相逢,帝仙白斐自仙國踏雲而落,拜在她膝下。毫無疑問,這是出人意料而又充滿傳奇的一幕。
可這樣萬眾矚目的時刻,季遙歌卻無心多顧,她的全副心思都在眼前少年身上。白斐像是從她記憶里走出來般,這個她由小看到大,再由大長到老,最後在她身邊壽終氣絕的徒弟,她以為此生難再相逢。
他去之時,她看淡生死,心中無悲;他歸來之刻,她卻有失而復得之喜。
一聲“師父”,喚回人間百年同途而伴的所有記憶。
她早過了大喜大悲的歲月,此刻見他卻扼制不住泛濫的情緒。他的出現叫她猝不及防,卻好像又在她意料之中,畢竟除了他,誰又能擺下這一場又一場的衍州之戰,以凡人之身難倒萬華一眾強修?
“白斐……”季遙歌怔怔看了他片刻,才彎腰親手扶起尚且跪在地上的少年,細細打量他的眉目,“真的是你?”
語中猶自懷疑。
在她身邊咽了氣,斷了息的人,不再是最後一眼垂暮蒼老的模樣,猶如涅槃重生,歸來仍是那夜風雪裏被她抱在懷中,趴在她肩頭的孩子。肖似白硯的臉龐有白家人出眾的俊朗,劍眉星眸被白衣襯得愈發飛揚,眸光清冽澄澈,卻非少年的天真無邪,那其中有他為君三十餘載沉澱的睿智從容,亦有沙戰征伐半生所錘鍊出的堅韌沉穩。
及至這數百年後的重逢,季遙歌才終於覺得,牽手帶大的小男孩已長成男人,執念消散,初心猶存。
“師父,是白斐。”白斐的笑看着雖淺,眼角卻有些微笑紋。見到她,於他而言亦屬意料之外,那份喜悅不加掩飾,沖淡他的沉穩,叫他雙眸璀璨如星。
“季小友。”
季遙歌還未開口,身邊便傳來幾聲叫喚,卻是夏奚姐弟帶着眾修從雲頭降到督戰台上。楚隱亦與高八斗跟來,比夏奚姐弟還早問出聲:“你徒弟?”
關於白斐,連元還都只聞其名未見其人,楚隱就更不會認得了,季遙歌便向眾人介紹:“我徒弟,熙和帝白斐。”
按說凡間的事很少傳到修仙界,但也有個別例外,白斐就是這個例外。當年季遙歌和他在凡間鬧出那麼大動靜,一統衍州三十六城不說,還滅了修仙世家明氏,又將長嵐宗主困囚臨星閣,換來人間興盛,早被記入史冊,只不過季遙歌入冊之名是禍國妖妃,白斐則是以千古仁君之名入冊,故而並未相提並論。
如今提及,夏奚巒先反應過來:“后郅熙和,千古一帝。沒想到季小友的徒弟,竟是這麼一位人物。”
白斐淡然頜首,不作回應,只朝高八斗道:“高先生,我們又見面了。”他倒還記得舊年跟在季遙歌身邊的人,又問及花眠,“花師叔與任叔呢?”
故人相逢,高八斗樂得若有鬍鬚,都該翹到天上。
“阿眠替我管着宗門,仲平老了,在山中將養。”季遙歌簡而言之。
見他們敘舊個沒完,夏奚重不耐地打斷:“白小仙君,本座夏奚重,三星掛月副閣。”稱呼也由“前輩”換成“小仙君”。白斐年紀輕,道行不算高,按修為論排不上號,不過因其出自仙國,身份地位特殊,故而得夏奚重以平輩相論,也算是給足了面子。
不過白斐只對季遙歌與故人溫和,對其他人卻不假辭色。多年為帝,即使他道行不高,可轉眸挑眉之間也自有君王氣勢,開口便是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口吻:“我已說過,我借地修行,作為交換在此替前人守門。裏面有什麼,如何破下一道陣關,我均不知,你們不必問我。這道法障我已替你們打開,不出半個時辰,鏡城之門就會開啟,你們自己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語畢又向季遙歌道:“師父,可要隨弟子入樓闕一敘?讓弟子給您奉杯茶。”
季遙歌也正有此意,她有太多話想問白斐,可礙於人前,很多話說不得,便告了聲罪,竟就這般帶着楚隱和高八斗坐在猊獸身上,當著群修的面跟着白斐入了闕樓。
“目中無人,可惡至極!”南尊氣得破口。
夏奚重卻冷冷掃他一眼,沉聲下令:“準備一下,隨本座入城。”
余話便無。
————
茶霧裊裊,靈香撲鼻,一盞琥珀色的仙茶由白斐親手沏成,先恭敬奉到季遙歌手中,才為高八斗與楚隱再沏。季遙歌捧着茶,深嗅一口,聞至其間醉人茶香,不由舒展出一抹愜意微笑。這段時間,也只有重逢白斐這事,叫她由心而喜了,那些重如山巒的心事,似乎都因他的出現而淡去不少。
白斐現下所居的闕樓築於鏡谷城牆上,足有三層,樓後方台闊庭,遍植靈草仙果,受這裏靈氣滋養均長得繁茂,闕樓內是席地而置的竹榻,竹榻上有玉幾並香爐等物,兩側另有暗室,分作寢用與丹房等用,陳設簡雅,南北通透,遠觀伏雷,后臨花樹,十分别致。眼下那玉几上除了擺有茶具外,另還有幾盤現摘的果子與淺粉透亮的花,花間有蜜露可食,亦是不可多得的靈物,都是白斐親自摘來的。
“剛才出手,對師父大為不敬,還請師父恕罪。”他邊沏茶邊道,一派從容。
季遙歌抿了兩口茶,方啟唇笑道:“你受此間主人相托,亦是信守承諾,又何罪之有。況你我師徒之間,好像也從沒有過一次真正交手,剛才那一戰,酣暢淋漓。”
“你這徒弟也算是青出於藍了。”高八斗挑了顆果子囫圇啃着,一邊誇白斐。
“高先生過獎,我離師父還差得遠。”白斐自謙。
那一戰,擬的是昔年白斐與喬慶雲,解的卻是師徒宿結,其間不再隔着糾結心事,斗得坦蕩磊落,確也痛快。
他們三人對話,楚隱插不進口,便歪了身子,斜看三人,眉間攏着幾縷思忖,不言不語地聽他們說話。季遙歌確實高興,連仙國之事也不搭理,只問白斐:“快與我說說,你是如何入的道?又是如何到了這裏?”
“說來話長。師父當初與我訣別,曾贈我《玄笈六簽》,我在位三十年間時常翻閱,也確曾抱有一步登天,得道而飛的念頭,不過功法晦澀,進展甚緩,直到我壽終頓悟,在你離后返老復生,以帝心入道,踏足萬華。那時我本也想再找師父繼續修行,只是我尋遍各處,都沒找到你的蹤跡。”
白斐提及舊事,三言兩語緩緩而述。季遙歌也憶及舊事,只點頭道:“是了,我從衍州歸來,先在慈蓮府閉關十載,後來去了昆都沒有多久便又進了丹爐流海,人並不在萬華。”
“我遍尋不着師父,便在萬華歷煉,後來因緣際會叫我誤入此間。這地方乃是熾嬰老祖駐守之地,原留有老祖一縷魂神在此,不過經年累月,魂神之力大減,恰我誤入,練得又是熾嬰秘法《玄笈六簽》,被老祖魂神相中,賜我修鍊洞府,又指點我修行,傳我戰峽秘術,要我留守此關直至有人破關而入。那時我也無處可去,萬華散修不易,索性便留在此地。老祖魂神在百餘年前消散,後來剩我一人在此,一呆就呆了幾百年。”
一人一城,一呆百年,這聽來飽含孤獨,不過白斐並無悲苦之意,倒顯得很是自在。他為凡人那數十年間過得腥風血雨,見慣人世無常,也曾有求而不得之苦,後來位至帝君,又面對人世興衰起落,浮華喧囂三十載,心境歷煉已足,正缺這般靜心沉修的機會,是以這孤城於他而言,正是沉澱他一身浮華的好時機。
季遙歌贈他《玄笈六簽》之時,不過是為慰藉他思道之苦,卻不曾料想他會因此脫胎換骨,在這條路上走得比她更穩更好,如今看來各人自有各人的緣法,所謂際遇,也不過人世間種種千絲萬縷的緣分,猶如蛛網覆地,前人栽樹,後人得果,因果循環。
她初時有些心疼他孤身一人在此,待見他眉目平靜,並無絲毫怨氣,轉念一想便也明白,遂撒開手去,只是難免遺憾愧疚:“難怪你修為精進如此之快,原來是得熾嬰老祖指點。你有這番造化是好事,只是為師慚愧,未曾予你分毫教導,累你在這仙途摸行,不配受你這一聲師父。”
白斐境界,已然結嬰,離她也不過半步之差,這個速度在修仙界是極為駭人的。
他卻道:“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從拜你為師那日起,我白斐這一生,便不會再有第二個師父,你受得起。”
執念已逝,師父從此便是師父。他一生只認她這一個師父,她仙途至此,也只認他這一個徒弟,別無其他。
季遙歌笑着嘆了口氣,聽他又道:“如今仙門已啟,我所承諾過的事已經辦到,可得自由,若是師父不棄,便讓弟子跟着你,再聽幾年你的教誨?”
她便笑出聲來,俏靨如花,比起當初在人間之時,又不知美了多少倍。
“承你這一聲師父,若你願意,我自傾囊相授,扶你仙途。”
“弟子拜謝師父。”白斐又要拜禮,被她輕托而起。
師徒二人在人間數十年,季遙歌待他苛厲,他亦對她懷有敬慕,倒是少有這般平靜閑談的時刻,這百多年過去,昔年種種消散無形,所余不過師徒至情,這話癮一起,就難放下。白斐在戰峽閉居數百年,對萬華印象也不過初踏仙途那幾年,如今已得自由,不免向她問起外間局勢,季遙歌少不得詳細說來,言語間又提及赤秀,白斐更感興趣,二人聊得高興,早把旁人丟到一邊。
一爐香盡,余煙裊裊,楚隱閉眸沉思,也不打擾他二人敘話,高八斗卻早已不耐煩,跑到懸欄前眺望,一時看到城門處人頭躥動,不由激動道:“城門開了,你們不打算跟進去瞧瞧?夏奚重可是許你同進的資格。”
季遙歌笑容微落,聞言不抬頭,淡道:“急什麼?戰峽后還有最後一重法陣,他們一時半會進不去,我們且在這裏歇歇,靜觀其變好了。”
萬獸魂祭,需以蛟魂伏獸方可開啟,可蛟族已滅,最後一滴蛟王血脈也被她親手焚去,如今這世上能解這陣法的,只剩她一人而已。外面的修士想要破陣而入,自然要找尋別的辦法,那可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成功的。
“聽師父之言,似乎對這重法陣頗有了解,你可解得?”白斐倒是來了興緻。
“能不能破陣,要看了才知道。”季遙歌未將話說死,畢竟萬獸魂祭也只是聽說而已。
“師父想看?”白斐轉了轉眼珠,道,“我可以帶你去。悄悄的,不讓他們發現。”
好歹在這戰峽呆了數百年,雖未曾踏足仙國,但對這三重關卡的了解,可沒人比白斐更深。
※※※※※※※※※※※※※※※※※※※※
唔,忽然想起凡骨,當年寫青棱的時候,不止一次被人吐槽,說女主身邊的人全都被我寫死了……這回不會了,捂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