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
夜燈高照,今夜註定是不平靜的一晚。
葉疏陳跪在父親面前,見座上之人不予回應,又磕頭
燭火照亮了他半邊臉,明暗不定。
國公終於開口道:“原來你也會在我面前,收起你的桀驁不馴。”
葉疏陳說:“自然。兒子還是識時務的。”
國公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問出口。脅迫又有什麼意義呢?這是他的兒子,不是他的仇人。
他放下筆,問道:“你為何非要為他做這些事情?事到如今,還只是為了忤逆我嗎?這已不是可以玩笑的事,我希望你能想個清楚。”
葉疏陳笑了起來:“因為我喜歡他。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種喜歡。”
父子二人之間是詭異的安靜。
國公愣神許久,聽見自己的聲音沙啞乾澀:“為什麼?”
“因為他叫我覺得安心。”葉疏陳說。
國公:“僅此而已嗎?”
“是。或許您不明白,可對我來說,這樣就夠了。”葉疏陳說,“我討厭被欺騙,討厭被敷衍,也討厭被懷疑被犧牲,可我偏偏就喜歡懷疑所有人,我誰也不敢相信。也許這世上,我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邱季深,再沒人能離我這麼近。”
國公心中呼嘯道:這世上最疼愛你的人,分明是我啊!你若非要如此,盡可將我的命也拿去!
“邱季深難道沒有欺騙你嗎?”他說出口的話,卻是傷人的錐心:“他騙你最深最重,你莫非看不見嗎?”
葉疏陳道:“我知道他的秘密,也知道他在騙我。所以我了解他,所以我願意原諒他。”
葉疏陳抬頭。
他看着國公沉痛的臉色,突然有了一種報復般的快感,之後就是釋懷,好像一切都不重要了。
葉疏陳說:“父親,以後我不會再責怪你了。我的人生不會再與你曾經的絕情有任何的相關。我不會再因為痛恨你而賠上我的一生。我希望未來和他好好活下去,以後都是。”
國公:“你們何來的以後啊?”
“這個……”葉疏陳說,“由您決定。”
·
夜裏涼意驟起,從窗戶的縫隙里鑽入,空曠的房間裏似乎有冷風穿梭。
邱季深睜開眼睛,看向門口。
那個舉着陶燈的黑影一步步靠近,最後出現在她視線之中。
燈火照亮了他衣身上的刺繡紋樣,證明這黑影正是唐平章。
房門重新被關上,只有他一人過來。
邱季深爬起來,整皮衣角,跪坐在地。
唐平章說:“葉疏陳來看你了。”
“是嗎?”邱季深說,“看來又叫他擔心了。”
唐平章:“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邱季深頓了頓,才說:“應該有。可突然嘴笨,不知該怎麼說了。”
二人都知對方言下之意,也表明了心照不宣。
唐平章彎腰,將那盞過於沉重的燈擺到地上,再推得離邱季深近一些。
“我竟快不認識你了。”唐平章說,“我曾以為我這輩子都會記得你,我以為我們的少年情誼可以永不相忘。畢竟我是時刻記在心裏的。”
他臉部的輪廓在光照下顯得更加深邃,每一絲肌肉牽扯都變得明顯。
邱季深說:“陛下對臣的恩情,臣也時刻記在心裏。”
“你哪裏是記在心裏?你對我分明比陌生人還要絕情。”唐平章說,“五郎,難道我認識你不夠久嗎?為何你可以跟葉疏陳推心置腹,卻對我避之不及?甚至連項信先、高吟遠,你都可以親近,唯獨我不行。為什麼?”
邱季深說:“因為身份。”
“我說過我們是兄弟。”唐平章說,“你若早早跟我說實話我斷然不會怪你!”
邱季深只看着他。
唐平章突然紅了眼眶。
“你這是懷疑我,到了今日,我也開始懷疑你。我恨不得咒罵自己無恥也想去相信你,可你卻連搪塞都如此敷衍!”唐平章委屈說,“五郎,我累了,你不知我心中有多疲倦。”
邱季深望着他的眼睛說:“我不知,陛下,因為我根本不是你的五郎。”
“你不要再來騙我……五郎!”
唐平章按着邱季深的肩膀哽咽道:“你那麼聰明,你們都那麼聰明,既然如此,你幫幫我……你說我要怎麼辦?”
邱季深:“陛下想來並不需要我的答案。若是你非問,我自然希望您能寬仁。”
“自我登基以來,每日都要面對無數事,可沒有哪一次,像今日這般叫我厭倦。”
唐平章扯起嘴角笑道:“當初我是個無權無勢的小皇子,連宮人也敢暗中欺我,我只覺自己無用。可那時,五郎會擋在我面前,保護我。我與你知無不言,遇到任何事,只要想到你,便覺得安心,即便是天大的麻煩,也不會叫我害怕。”
“如今我身居高位,執掌生死,俾睨天下,卻孑然一身,一無所有。身邊人接連背叛我,甚至連你也不在了,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
唐平章悔恨說:“早知今日,我寧可當初沒有認出你,那五郎還是五郎,我也不用做今日這樣會叫我兩難的抉擇!”
他說罷端起地上的燈盞,不願繼續留在這裏看邱季深的臉。
“我不是你的五郎。”
邱季深還是說了出來。
“真正的邱五郎,早在十多年前,知道真相的時候,就忍痛選擇了放棄。”
唐平章回過頭,錯愕道:“你在說什麼?”
邱季深話一出口,彷彿卸下了身上最沉重的包袱,輕快說道:
“陛下不覺得奇怪嗎?‘邱季深’是由邱淮安養大的,而楚歌是楚涵英的婢女,二人從未相見,談何相識?所以楚歌並非與我有所預謀想要坑害與你,我與她都是各自流落,能再相會,屬實意外。”
“我這樣說,你會覺得好過些嗎?”
唐平章皺眉:“你說什麼?”
“我確實欺騙了你,也確實有意疏遠你,可那只是因為你認錯了人。從一開始我就不是真正的‘邱季深’,我害怕叫你知道,同時又對你心懷愧疚。但我方才所說的確實為真,我感激你對我的真心與寬容,只是我接受不了。這是我的錯。”
邱季深說,“楚家覆滅時我年紀尚幼,若非因緣巧合,恐怕早已病死街頭,更妄論策劃什麼陰謀。當初是你將我帶回來的,應該最清楚是否有受人蠱惑。”
唐平章訥訥搖頭。
“我與楚歌所求,不過是個清白,想為我們曾經遭受的不公求個交代,你覺得這過分嗎?”邱季深垂下眼皮說,“而且,這些都不論,我是萬沒有可能對你不利的。”
唐平章下意識地便問:“為什麼?”
邱季深:“因為我……”
此時系統跳了出來,將她的話語打斷。
【註:玩家不可主動向他人透露全部遊戲人設。】
邱季深心道,她要說自己是個女人,不定會衍生多少風波,事情還要再複雜了去,說不清楚。
她吞下一口唾沫,鄭重說:“我喜歡男人!”
唐平章一噎,不可置信道:“你、你——”
邱季深索性破罐子破摔,一副萬事無懼你奈我何的表情說道:“不錯,我喜歡男人。所以我至今未婚,也沒有什麼親近的女子。即便是搶了你的天下,後繼無人,也沒有意思。”
“你向來對我不設防,我若有意害你,早有千百次的機會。這一點,我是希望你明白的。”邱季深說,“我不知道太后何以如此認為,也不知她對你說過什麼,但我能想到與你的顧慮,便與你解釋兩句。我與葉疏陳關係的確較為密切,如今你該明白原因了。”
唐平章支吾了兩聲。
邱季深含糊地止住話題,繼續道:“我也不想叫人誤會,更加不是刻意借他拉攏國公。他早已出了國公府,再未借用國公的職權,在朝中也無官職。如此,您能容許嗎?”
唐平章:“……是可。”
邱季深點頭:“那就是這樣了。”
·
唐平章不知是何時離開,對話到了後半段,雙方都是渾渾噩噩的,沒了心情。
夜色即將褪去,白晝似要來臨。
邱季深背靠着牆面細聽夜裏的蟲鳴,再也睡不着了。
唐平章沒有當場發難,說明狠不下心,暫時留她性命。可沒放她走,說明心中尚有猶豫,也許一念之差便會反悔。
也許他會一直關着自己,這樣即不用殺她,也不用日日擔憂了。
不多久,窗戶的方向再次響起一陣腳步聲。
聲音比先前要密集,沒看見來人,邱季深也能喊出他的名字。
“葉疏陳?”
緊跟着葉疏陳就從窗戶口跳了進來。
“你怎麼來了?”邱季深壓着聲音,問道:“你是自己來,還是陛下允你來的?”
葉疏陳沒有回答,只是大步朝她走近,反手抓住她的手,說道:“邱季深,你今日對我說一聲,我就帶你走。誰也不能把你留下。”
“怎麼走得掉?”邱季深問,“又能去哪裏呢?過什麼樣的生活?你現在是衝動,還是任性?”
葉疏陳逼近了她,讓她能在黑暗中看見自己的眼睛。
“我很冷靜。”他平靜說,“你也可以當我是任性。但我是認真的。”
邱季深點頭回應:“……好。”
葉疏陳問:“你怕死嗎?”
邱季深心中翻騰似海,片刻后只緩緩道:“怕的。但是更怕一眼望不到頭,又要不停擔驚受怕的日子。”
“我怕。我怕我死的時候不在你身邊,那我又要孤零零地離開了,你一個人留下又該怎麼辦呢?”葉疏陳握住她的手,眼神似他們初見時光芒閃爍:“我想過了,我的命是長也罷,短也罷,它能讓我年輕的時候可以意氣一回,便就夠了。邱季深,你要不要跟我走?”
邱季深說不感動定然是假的,這世上能遇到幾個能為你豁出命去的人?
可是……可是她一想到自己不久前剛與唐平章的對話,就覺得此時的場景混雜着一點滑稽的可笑。
怎麼辦?她現在可男可女,又不男不女。葉疏陳如果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欺騙了他,會不會把她的腦袋擰下來給高吟遠當餛飩煮?
葉疏陳看她表情複雜,問:“你在想什麼?”
邱季深說:“再等等,或許會有轉機。離開是最糟糕的一步。”她又不能離開京城。
葉疏陳:“今夜我來之前,已想過許多遍你遇害的畫面,便覺得,世上再沒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了。”
“只要和恩還活着,陛下就沒理由非要殺我。他不是一個嗜殺之人。只要天下百姓知道,‘邱季深’是誰,百官就不會讓陛下擔上弒兄的惡名。”邱季深說,“所以,這等秘辛宣揚開去,我反而安全。可你千萬記得,請國公保護好和恩,最好是不要繼續留在那個寺廟了。這次,是我牽連他了。”
葉疏陳說:“你二人頂多叫唇寒齒亡,說不上誰牽連誰。”
邱季深:“天已不早。你回去吧。”
葉疏陳面露掙扎,似不贊同,可還是答應了她。
雄雞報曉,白色的素布掛上屋樑。宮人跪坐在殿外低聲啜泣,以表哀傷。卻又不敢過於大聲,驚擾了正在前殿憂愁的國主。
眼見天色即亮,朝臣即將到來。那天邊的一抹光色卻令唐平章異常恐慌。他第一次如此迫切地希望時間能永駐這一刻,不要再向前。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即使做了皇帝,也是萬般身不由己。
他站在窗戶邊,看着灰色的天空和暗淡的星光。
他本以為自己是只終於可以有施展之地的大雁鴻鵠,原來不是。擋在他面前的從來不是太后。是天下,是大勢,是地位,也是責任。
他有着世上最尊貴的身份,也有着比所有人都要多的煩惱。那些煩惱擺在王座面前,只要他坐在上面,就無法逃避。
曾經,是太後來向他發問尋求答案,所以他錯以為這些問題的根源在太后的身上,如今,太后不在了,他發現自己的處境沒有絲毫的改變,才意識到自己錯得離譜。
“陛下。”
宮人提醒他該是時候要換衣服,準備上朝。來得早的臣子,正在前殿等候。恐怕已經有消息通達的大臣得知太后薨逝,正在焦急等待他的答覆。
唐平章不知該如何宣告此事,便說要告假,令舍人前去傳旨。然後獨自悶在屋中。
·
可是,逃避無法讓現實就那樣過去,尤其還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地發散輿情。
事情越衍越凶,太后尚未出殯,她自戕身亡、邱季深乃流落皇親,現被陛下羈押在宮的消息,便已傳遍京城。
縱然唐平章極力封鎖消息,還是未能減緩失態發展。
不僅如此,宮中還出現了些許謠言,說是因陛下包庇楚氏,枉顧太后臨終之言,致使太后死後難安,宮中冤魂作祟。
這分明是有許多人,在藉著太后之死作祟。
唐平章無奈之餘,又滿腹心酸。
或許是因為人去了,還去的那樣壯烈,在唐平章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再回憶起來,感覺就變得不一樣。
唐平章只要想到太后,就是滿心愧疚。太后平日裏對他的囑託與教誨,那些細小的、被他刻意忽視遺忘的關懷跟真情,都在某個寂靜的夜裏浮現在他的夢中。
他漸漸明白,太后對他的確是煞費苦心。就是這股矛盾的心態,讓他甚至開始不斷懷疑自己。
為什麼他以前要如此痛恨太后?為什麼他從不曾聰明上那麼一次?
為什麼?
他有太多的為什麼,多到他來不及去思考原因。
他命人大葬太后,還好好安置了余氏眾人。將原先想要用來打壓余氏的幾個官位,也都還了回去。
曾經的壯志雄心,就跟被戳破的泡泡一樣盡數崩潰,隨風湮滅。
眼下最讓他煩惱的,還是太后的遺言。
縱然他知道楚歌欺騙了他,知道楚歌從頭到尾對他都沒有幾分真心,他依舊不想殺了她。
如同他不想殺邱季深一樣。
邱季深該如何處置,尚沒有朝臣敢當面提及,但楚歌,是絕對不能任由她繼續留在後宮的。
御史公代表朝中大臣,與唐平章促膝相談了許久。
唐平章已沒了當初那股奮於抗爭的精神氣,不知該說是萎靡了,還是穩重了,權衡后終是同意。
他親自前去告知楚歌,要送她離開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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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太后薨逝,二人就再未見過。此時面對面坐着,互不吭聲。
最後還是楚歌先開口道:“陛下念及舊情,願留妾一條賤命,妾感恩至極。妾明白,陛下是廢了心力,才為我掙得這一線生機。”
唐平章看着她欲言又止,心中無數複雜的情緒最後只化作一聲長嘆。
他如今不想再聽楚歌說話了,因為對方的嘴裏恐怕只會說出欺騙他的話語。他寧願在真相中不可終日,也不想再面對一次謊言被撕開的痛楚。
“事已至此,妾說一句肺腑之言。”楚歌說,“陛下,您是一個好人,卻也同我一樣,是個可憐人。不同的是,往後我終於可以自由了。”
她欠身一禮,如往日一樣溫順地低着頭道:“謝陛下成全。”
唐平章聽得心中大痛。
他告訴自己,楚歌這樣說,是因為討厭這座宮城,而不是討厭他。
“陛下從前對妾說過的心事,妾明白,明白卻無法感同身受。
“妾身在後宮,身邊奴僕成群,已是衣食無憂,可卻不能安心,因為我只能依靠您,而依靠着別人,便讓我不停地提心弔膽。苦日子我可以過得,寂寞我也可以忍得,唯有這種膽戰心驚,叫我輾轉反側,左右折磨。
“所以不是陛下您對我不夠好,也不是您做錯了什麼,是楚歌,楚歌再也承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好意了。”
唐平章:“你不用再說了!”
“陛下,您生來是皇親貴胄,您眼見是山河四海,您伸出手來,就有人知道您要做什麼。陛下您的一切煩惱,都是我求之不得的美夢。您指縫間漏出的一絲慈悲,都是楚歌用命也想去換的珍寶……”
唐平章起身就走。
楚歌朝他雙膝跪下,磕頭道:“求陛下能放了邱五郎!她同我一樣,只是個沒出息的人罷了!您生在雲端,她活着,於您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塵埃,可您不知她心中有多苦,陛下!難道您要在宮裏關她一輩子嗎?都是迫不得已罷了,她只是一個可憐人啊!楚歌可以拿命換她……”
唐平章腳步一頓,閉上眼睛,揮手道:“送姑娘走。”
楚歌:“陛下!這世間的恩怨,就沒有回頭的一日嗎?”
唐平章再無停留地跨出了大門。
楚歌趴在地上掩面哭泣。
·
太后大喪,照理該是禮部負責,可後宮諸事,還是需要唐平章把持。
唐平章不願面對,藉著各種政務麻痹自己,將自己鎖在屋中。喪事籌辦的決議,便落到皇後身上。
皇後年紀尚輕,沒有經驗,最後是借了幾位年老的宮仆到她身邊指點。
這偌大後宮,沒了太后,竟沒人能鎮得住場子,顯得亂糟糟起來。
楚歌要被送去了不知哪處的庵堂,她走的那日,皇後去看了。
她坐在馬車上,執意換上一身素色的衣裳,懷裏抱着一個包袱。
離開這個地方,應該是值得高興的,可她看着那座高聳的圍牆,卻落寞地說了一句:
“若是敢死,想必比現在好過多了吧。”
若是能死,死後會怎樣,皇后不知道,但她卻是個連死也不敢的人。
她轉個身,還是要回去的。
後宮嬪妃不敬重她,在背後議論嘲諷她。
家中親族恐嚇着她,要她去討陛下的歡心。
她親生的皇子也不親近她,在她懷中總是顯得不安。
連楚歌這樣的女人,都沒能留住陛下的心,她又怎麼能呢?
連太后那樣堅強的女人,最後都選擇了自戕,她又哪裏有勇氣活在這個世上呢?
當日血液飛濺的畫面依舊留在她的記憶中,只要閉上眼睛,太后那張滄桑的臉,就會變成她。她覺得自己終有一日會步上太后的後塵,而且只會比她更孤苦。
她太年輕了,還要這樣地煎熬三四十年,甚至更長。一想到往後都是這樣的日子,她的世界裏就只剩下死意。
……
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下午,白布掛滿後宮的屋樑,所有人都在行色匆匆地走動,一道艷麗的火光從角落躥出,衝上天際,慢慢將華麗的宮殿吞噬成黑色的殘屑……
……
唐平章看着被搬出的黑色屍骸,突然笑了出來。
這座幽深的宮殿,就是一座會將人吞噬的巨獸。他曾以為自己可以擁有一切了,卻不想一夕之間,又變得一無所有。
為什麼呢?
唐平章想。他這樣愚鈍,可能一輩子都想不明白這個問題。
黃昏的餘燼下,他坐在被照得發黃的石階上,目光毫無焦距地落在遠處。
“陛下。”
宮人在他耳邊輕輕喚了一聲。
“陛下。”
宮人見他沒有回應,又喊了一聲。
唐平章這才木然地扭過頭。
“要早朝了嗎?”他問。
宮人說:“陛下,葉公子求見。”
唐平章:“不見了吧。”
宮人:“葉公子說,他帶了個您想見的人過來。”
唐平章:“誰?”
宮人答說:“看模樣,是一位和尚。”
“和尚……”
唐平章眼睛中突然現出一絲神采,猛得站了起來,推開宮人,朝外走去。
腳步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最後跑了起來。風從他的臉上刮過,卻在他的五臟六腑留下絲絲的疼痛。
穿過那條迴廊、那扇宮門、那條石路。走過那一段無比漫長的道路,他終於看見了自己想見的人。
對方站在葉疏陳的身後,一身僧衣,一串佛珠,是他最陌生的打扮,卻是他最熟悉的眉目。
葉疏陳見他過來,側了個身,說道:“我走了,和恩你自己……”
和恩點了點頭。
葉疏陳便走了。
腳步聲紛紛遠去。寂靜的宮牆內只剩下他二人。
多年不見……
唐平章看着他猶如看着當年的自己。那是一段不忍回憶的過去。
唐平章眼淚滂沱而下,泣不成聲。
和恩停下捻動佛珠的手,說道:“哭什麼?”
“五郎!!”唐平章泣道,“求求你,站着便好。不要再同他們一樣叫我失望。”
和恩依言站在原地不動。
唐平章就這樣哭了許久。
他也沒想好自己接下去要做什麼,耳邊聽見對方不贊同地說了一句:
“沒出息。”
沒出息。
他方平復的心情,瞬間被這三個字勾了起來。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潰道:“是,我是沒出息……五郎!我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皇后她也走了,還有我的孩子……”
……
石階上,二人並排坐着,如最普通的好友,閑談着過去。
“哦對了五郎,當初你的騎射在幾人中最為驚艷,可我卻因害怕馬匹,如何也學不會,被幾位兄長取笑欺負。你百般督促我,也沒能教會我,還對我發了脾氣。”
唐平章用手在半空中描繪着。
“後來你去江南遊學,再沒了蹤跡,此事讓我頗為後悔。你不在的這幾年裏,我苦心學習騎射,如今還算能入得了眼,就是想與你比試比試。”
和恩說:“我已經許久沒騎過馬了。”
唐平章說:“那就不騎了!我就是想着與你同游,才會覺得高興。”
和恩點頭:“看來你的確是努力了。我當初其實不是生你的氣,只是逼你就着我的年少氣盛罷了。”
二人靜坐。
唐平章看着自己的手指,說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
“總不能只我一個人跑了,卻不給你們一個交代。”和恩說,“在京城中,我只放心不下你。”
“他們都害怕我會殺他們,只有你是放心不下我。”唐平章又是哽咽,“我哪裏是要殺他們……我身邊如今,還能殺誰?還有誰?連皇后也走了……我剩下的只有我的命罷了。”
和恩說:“這本就是不好坐的位置,我知道你不容易。凡覬覦這個位置的人,都變得瘋狂而不擇手段。你已是做得很好了。我也未必能做到這樣。”
“若我真的做得好,他們也不會一一離我而去。這個位置,如今只讓我覺得可怕。也許他們都是在告訴我,這不是我的皇位。”唐平章說,“當年錯漏到我的頭上,便開始錯,錯到今日,死了太多無辜的人。以前我無法選擇,後來我不敢選擇。你說,這是不是一種答案?”
“我半生都在尋求答案,設想結果,然後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必須的隱忍與犧牲。這是一段應該掩埋的仇恨。越是這樣想,我心中便越是不能平靜。”和恩說,“直到後來,我遇見他,還有葉疏陳。我突然想明白,有些事沒有答案,只有理由。想做是理由,不想做也是理由,僅此而已。答案是什麼,做了才會知道。後果是什麼,根本不重要。”
唐平章:“我從未做過一件我想做的事。”
·
邱季深剛剛吃完午飯,打了個哈欠。
唐平章將她留在宮中,其實沒有過多為難。每日按時給她提供飯餐,偶爾還會來找她聊聊天,宮人也不敢為難她。除了不能踏出此地之後,倒不是太難過。
當然她也不想就這樣過一輩子。
邱季深坐在窗戶邊上翻閱書籍,聽到院中有人走了進來。
“葉疏陳?好久沒有見你過來。”邱季深問,“先前我看見火光衝天,宮人說是皇后薨逝了,陛下如今怎樣?”
葉疏陳說:“在同和恩說話。”
邱季深一驚:“和恩怎麼會來?!”
“他自己要來的。說總要來做個了結。”葉疏陳將身後的劍抱到胸前,坐到她的對面,笑說:“如今該做的事我都做完了,以後終於可以留在這裏陪你。”
邱季深將書本合上:“你要陪我做什麼?這裏什麼都沒有。”
葉疏陳從懷裏拿出掏出一封信來,在她面前晃了一下。
“高吟遠給你的信。他說他就要回來了,可惜我沒時間去打掃他的院子,如今該是荒涼了不少。如果陛下肯放你走,我就帶你去投靠他。如果你往後都要留在這裏,我也沒什麼留不得的。這裏起碼比高吟遠的院子要大上許多不是嗎?這裏起碼還沒有項信先那樣的人來壞我的氣氛不是?”
邱季深:“說起來,項信先呢?”
“他過得倒是還好。沒有官員為難他。”
“那你父親呢?”
“他請旨回江南去了。”葉疏陳說,“閑賦在家總要有個限度是不是?他兒子如今要闖禍了,他怎麼還能悠悠地坐在家裏?”
“你弟弟呢?”
葉疏陳:“哈!他都走了,怎麼敢把葉雲冠留在我跟前,自然是帶着一起走了。”
邱季深笑了下。
“可是,你要說留在這裏陪我,我寧願選你當初說的,帶我一起走呢。”
葉疏陳激動說:“是吧?我也覺得是!”
邱季深點頭,正用書本扇風納涼的時候,耳邊聽見系統一聲提示。
【目前任務:“順風波以從流兮,焉洋洋而為客。”
【任務描述:今太后從各處得知你的存在,猜測“邱季深”正是楚月河之子……
【目前進度:太后薨逝,可唐平章終究對你有惻隱之心,不忍殺之。這場因往事而捲起的風波,終於是要平息了。
【註:唐平章心生退意,覺得自己或許不適合做這個帝王。】
邱季深瞄了兩眼,還在想這個是什麼意思。這劇情發展是不是意味着她可以出去了?
這時又一個選項蹦了出來。
【你是一位冒名頂替的朝廷官員……主線劇情收集齊全,恭喜你完成任務,通關遊戲。你決定:
【A:結束遊戲。
【B:繼續遊戲,離開京城。(開啟支線:布衣生活)
【C:繼續遊戲,留在京城。(開啟支線:千秋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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