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辱
這老兵名字叫陳二,地痞出身,慣會偷奸耍滑,所以在軍營里待了兩年多,也才勉強當了個伍長,故而他對林傲雪這種一來就能得督軍青眼的人很是妒忌。
上回他來找林傲雪的麻煩,本以為要受懲處,擔心了好些時日,豈料林傲雪沒了聲息,他卻被提拔成什長,這樣一來,陳二心態膨脹,幾乎忘乎所以。
這回林傲雪回來,還被分到他手底下,他覺得林傲雪果然是得罪了大將軍,連大將軍都不待見她,他便越加肆無忌憚。
在軍營待了兩年,陳二自然認識與林傲雪一起歸在他手下的另外一個伍長,大將軍家的公子爺北辰霽。
在他想來,該是他時來運轉了,只要照顧好了北辰霽,與其打好關係,他何愁不陞官不發財?
故而陳二自領命之日起,便一邊巴結北辰霽,一邊打壓林傲雪。
但有任務,功勞全是北辰霽的,而林傲雪則勞神費力,還要被他以公徇私,找着機會就怒斥一番。
他做得明目張胆,轉頭就又去北辰霽面前邀功,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好不快活!
時節臨近深冬,天越來越冷,也亮得越來越晚。
每天天還未完全暗下去,陳二就叫林傲雪帶着手底下五個人去換崗,一站一整晚,直到第二天天色大亮,才遣了北辰霽的人來換。
日日如此不說,新派發下來的棉服分到林傲雪手裏的竟然是受了潮的,穿上身一點也不保暖,林傲雪手下幾人個個都被凍得手腳生瘡,卻敢怒不敢言。
林傲雪帶的幾個兵一開始還對林傲雪寄予期望,希望她能站出來為他們主持公道,畢竟她初來兵營的時候可是以新兵魁首之稱被督軍直接提拔為伍長的,在新兵之中頗具威望。
但林傲雪對陳二的刻意欺凌卻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甚至連言語上的暴躁和憤怒也不曾有,這讓他們不解的同時,也極為不忿。
他們對林傲雪的沉默感到失望,並逐漸心灰意冷。
其中有一人暗中有了計較,給陳二送了些好處,待遇立即就好了起來,另外幾人見效益顯著,也不再把林傲雪的話放在心上,甚至不按林傲雪的安排出勤站崗。
林傲雪對這些情況視而不見,這些兵是為了討好陳二才刻意與她為難,卻也不敢真正違抗軍紀,林傲雪便任由他們拖沓。
但這其中,卻有一人不同。
某日黃昏換崗時,林傲雪前往哨口查崗,見一員新兵已先她一步早早就位。
她記得此人姓陸名升,家裏原本是邢北的農戶,今年秋收的時候,蠻族鐵蹄踏破農田,殺了他一家老小共計六口人,他卻因為外出去了一趟集市,將新收的部分米糧賣去糧倉而躲過一劫。
一夕之間家破人亡,陸升在心中仇恨的支撐下來到北營,扛起刀槍,誓要為族親報仇。對他而言,身外的一切都不重要,唯有更加刻苦地研習武功,好上戰場殺敵。
他遠遠看見林傲雪,挺直腰背朝林傲雪行了軍禮。
林傲雪走到他面前,掃了一眼他握在槍柄上凍得發紅的手,微微蹙了蹙眉,道:
“你替了孫虎的崗?”
她記得,這一班崗本該是孫虎來站的,而陸升是兩個時辰之後才來。
“回稟伍長!孫虎前日裏受了寒,身困體乏,托我暫代今天的崗。”
受寒了?
林傲雪想起昨日還看到孫虎鬼鬼祟祟地出了一趟大營,給陳二買了些酒肉,哪裏像受寒的樣子?
她冷了臉,沉聲道:
“你可知說謊的後果?”
林傲雪素來不易接近,此刻板著臉說話更是壓抑,陸升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兵卒,林傲雪一瞪眼,他心裏便是一突,見林傲雪銳利的目光掃來,他下意識地低下頭,不敢與之對視。
林傲雪心如明鏡,陸升這般表現,已說明個中尚有隱情。
這些時日來,她對手下幾個兵卒的觀察也差不多了,知道誰誰膽小如鼠,誰愛溜須拍馬,誰又兩面三刀不服管教。
她參軍入伍,自然不是單純的如名冊上所寫那般為了上戰場殺蠻族以報家仇,她是要報仇,仇人卻不是關外的蠻族。
她需要功名,需要權勢,但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得到的。
她不急於計較短暫的得失,不刻意與人親近,為的是更好地觀察身邊的人。她知道自己單槍匹馬難有所成,故而要從與她一樣出身最下等的兵卒中,篩選可用之人。
只有從一開始便施與恩惠,這些人慢慢強大起來,才有可能成為她的心腹,為她所用。
她眸色清寒,語調依舊冷漠平緩:
“你有話直說。”
陸升咬了咬牙,懸在身側的手握緊又鬆開,掙扎數息時間,雙肩頹然一松,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伍長,什長收了孫虎的好處,就撤了孫虎的崗,叫我來頂班。”
林傲雪的眉頭沒有鬆開,眼神卻好似更嚴厲了:
“那你為什麼要說謊?”
陸升深吸一口氣,將憋在心裏許久的話吐露出來:
“他們都說是伍長得罪了將軍,所以沒人願意聽您的話,您就算知道了,也不會管的。”
林傲雪眼裏的淡漠之色退了一些,語氣也緩和了:
“你也這麼認為嗎?”
陸升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在沉默片刻之後,才言:
“伍長想來該是有自己的理由。”
林傲雪笑了,壓低了聲音對他說道:
“冬天一過,米糧短缺的蠻族肯定要來搶奪糧草,屆時我們都要上戰場的,一時憂樂並不重要,到時候能活着回來的人,才有資格選擇。”
她俯身拍了拍陸升的肩膀,而後轉身離去。
陸升跪伏於地愣了許久,直到林傲雪已經走遠,他才如夢初醒,從地上站起來。他望着遠處即將消失的背影,心裏忽然通透起來,不忿和憋屈悄然消散。
林傲雪去了校場,雖天色已經暗了,但冬天日頭本就不長,此時還算不得晚,她打算藉著惡劣的氣候和昏暗的天光練一練騎射。
她到校場之後卻意外見到北辰霽還沒回去休息,正拿着一把彎刀練習揮砍,比起兩個月前的單薄無力,他如今的招式看起來倒是多了幾分力道,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練到位的。
林傲雪遠遠一看,不由點了點頭,這位公子哥改了怠惰的脾性,倒能入眼了。
林傲雪走進校場,北辰霽也看到了她,她朝北辰霽點了點頭,隨後便轉過身去,欲去一旁的矮棚取操練用的弓箭。
她才剛轉身,北辰霽的聲音便從身後傳來:
“林傲雪。”
她回頭,眼露疑惑。
卻見北辰霽將彎刀隨手一扔,而後大踏步朝林傲雪走過來,停在她身前兩步之外,眼裏隱隱有幾分憤怒,質詢道:
“你就任由陳二如此?”
北辰霽在林傲雪手下吃過虧,一開始放任陳二打壓林傲雪不過只是想給林傲雪找點麻煩,他親身領略過林傲雪的武功,知道她有多厲害,所以根本沒想過陳二能拿林傲雪如何。
她現在雖然只是一個伍長,但以後肯定能拿不少軍功,區區一個陳二,又怎是林傲雪的對手。
但令北辰霽驚訝且失望的是,對於陳二的刻意壓迫,林傲雪竟一點反抗也沒表現出來,陳二得寸進尺,林傲雪一退再退,一忍再忍,如此一反常態實在讓北辰霽難以接受。
他甚至要以為,林傲雪一開始就只是虛張聲勢,她空有一身本事,卻是個欺軟怕硬的孬種。
林傲雪聽他此言,卻不動聲色,反問:
“如何?”
北辰霽見她裝傻,頓時氣不打一出來:
“林傲雪!枉我先前還以為你是一個有骨氣有擔當的人,卻不想你竟是個欺軟怕硬的懦夫!陳二這般囂張跋扈,欺人太甚,你卻忍氣吞聲不敢反抗,連這麼個不入流的跳樑小丑都能肆意欺凌於你,你還何談殺蠻子報家仇?!”
北辰霽話音落下,林傲雪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從未見過林傲雪笑得如此張揚的北辰霽頓時愣住,有些不明所以。
林傲雪笑夠收聲,見北辰霽臉上露出羞怒的神情,她輕輕搖了搖頭,斜睨着他說道:
“骨氣不是逞一時之勇,這種人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不會吸取教訓,但即便我現在殺了他,又能如何?大將軍可會因為我武功好一點就放過我?”
北辰霽聞言一愣,他並未細想林傲雪如果收拾了陳二會如何,但陳二畢竟是什長,而林傲雪只是一個伍長。
她沒有特殊的身份,不會被特別對待。
“陳二死不足惜,但我卻還要為了父母之仇忍辱負重,為了報仇我已經忍了許多年,又何在乎這區區幾天?”
三年街頭乞討,受盡冷眼和欺辱,十年卧薪嘗膽,苟且偷生。
人一輩子,有多少個十三年?
她以最卑微的姿態度過自己最好的年華,青蔥歲月一去不返,而今年近三十,卻還要披着這一副掩人耳目的皮囊,用長滿老繭的雙手一點一點清算往日的恩怨。
她還有什麼不能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