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爭鳴
雲煙坐在台上,含笑地撥弄了兩下琴弦,台下一眾公子哥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不知是琴聲優美,還是佳人如畫,令人情不自禁沉醉其中。
琴聲流淌在樓閣中,尚武是個粗人,不懂琴音,但只欣賞台上之人容顏,便也不虛此行了。
北辰霽不似尚武這般啥也不懂,但也只聽得一知半解,待一曲作罷,台下忽有公子哥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作了一首打油詩,以博佳人一笑。
雲煙面上帶着柔婉的輕笑,溫聲贊了一句“公子高才”,倒是叫台下那人洋洋得意,腰背挺得筆直,此人若生了尾巴,定是翹到天上去了。
北辰霽輕嗤一聲:
“哼,什麼狗屁不通的句子!也就是雲煙姑娘善解人意,不當眾落此人顏面,他卻沒有自知之明!”
林傲雪瞥了北辰霽一眼,心道此人的確無才,可霽小公子與此人不過半斤八兩,誰更勝一籌還說不準,他怎麼好意思開口說出這樣的話來?
林傲雪翻了翻白眼,卻並未將心裏所想挑明。
雲煙撫罷一曲不久,又撫了第二曲,然這曲音剛起,林傲雪便驀地一僵,雙眼直直地凝視着台上的人,耳畔琴音陣陣,金戈鐵馬,鐵血殺伐。
這是一首戰曲,曲調激昂,節奏極快,錚錚琴音如刀林劍雨,鋪天蓋地而來,將在座一眾公子哥驚得目瞪口呆。就連北辰霽與尚武也被這琴曲的氣勢所懾,瞪圓了眼發獃。
林傲雪也愣住了,但她愣怔的緣由卻與身旁幾人不同。
這金戈鐵馬的兵戎之音卻是她幼時所熟悉的調子,也恰是她從前最喜歡的曲子。
於氣勢磅礴的琴音之中,她恍惚間想起了那一方古樸的宅院,門前兩座石獅,端莊大氣,北辰帝王欽賜的牌匾上書燙金的大字“鎮國大將軍府”。
寬敞的院子裏,娘親盤坐在階上撫琴,氣質柔婉,但那琴音卻慷慨激昂,傲骨錚錚。爹爹手執金槍,循着琴音練武,招出如龍。
本是一副翩然入畫的圖景,卻又在下一刻,被熊熊的火光淹沒。
她倉惶地衝進火海,濃郁的血腥之氣與血肉化作焦土的惡臭撲面而來,令她嗆咳出聲,極致的熱氣扭曲了她的視線,她踏過一具具冰涼的屍體,欲尋找她的雙親。
正堂上高懸的牌匾裹着熾熱的火焰砸落下來,阻擋了她前行的腳步,火星迸濺,緋紅的木塊濺到她的臉上,囁咬她的皮肉,嗤嗤作響。
那是一年隆冬,臨近年關的時候,有衣衫襤褸的乞丐凍死在將軍府側,她逃了出來,換了乞丐的衣服,將那乞丐的屍身扔進將軍府里,隨着熊熊的烈焰化作灰燼。
那一天的事情轟動了整個京城,被史官載入書冊。
鎮國大將軍通敵賣國,國君秘密下旨滅門,府內上下一百八十二人,不多不少,全部葬身火海。
激昂的音律之中忽然闖入另外一道琴音,與雲煙所彈是同樣的曲調,但相比之下,更具悍不畏死的殺伐之意,曲調之中透着衝天的憤怒與一往無前的磅礴氣勢,在眾人眼前展開一幕萬馬奔騰的壯闊奇景。
坐在台上的雲煙心裏一驚,手上動作不停,視線卻略微抬了起來,朝琴音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排被竹簾遮擋的雅室,看不清簾后之景。
被震撼的不止台上的雲煙,還有前來煙雨樓聽曲的眾多富家公子,其中最為驚詫的,莫過於北辰霽和尚武。
那行至琴台之前,面無表情地奏出如此恢弘琴曲的人,正是林傲雪。
兩道琴音彼此交疊,有如兩軍對壘,數萬將士在戰場上廝殺,旌旗蔽空,黃沙漫天,讓人兩股戰戰,被這音律之中的勃然氣勢所懾,彷彿身臨其境,在眾人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林傲雪的琴音里有血,也有淚,卻沒有悲愴與戚哀,那慷慨激昂的情緒灌溉在琴音里,竟叫經歷過戰場上生死廝殺的北辰霽和尚武情不自禁地紅了雙眼。
一曲終了,溫熱的淚水猝不及防地跌在琴弦上,鋥的一聲異響,將陷入追思的林傲雪猛地驚醒。
她抬手按住冰涼的面具,被掩蓋的猙獰傷疤似乎又灼痛起來。
臉上的傷早就痊癒,但心裏的傷卻已經腐爛了,從生了蛆蟲的刀口裏淌出腥臭的膿水。
她悄無聲息地抹去眼角的淚,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悅琴看向林傲雪的目光充滿震撼,她怎麼都想不到,外表兇惡的林傲雪還懂音律,她彈奏出的曲子更是與雲煙姑娘分庭抗禮。
北辰霽尚武二人與一眾賓客一般,都陷入震撼之中還未回神,最先調整好情緒的人卻是高台之上的雲煙。
她的目光若有所思,自樓閣上收回后,又額外彈奏了第三首琴曲,林傲雪卻已無心再聽,待琴音終了,雲煙從台上下來,北辰霽還想再多留一會兒,卻見林傲雪起身,面容冷肅地言道:
“我們該回去了。”
北辰霽懾於林傲雪的氣勢,不敢不從,與尚武對視一眼,便灰溜溜地點頭應了聲“好”。
待雲煙從眾多公子哥的糾纏中脫身,再循着方才留下的印象上樓找到林傲雪三人所在的隔間時,已是人去樓空。
她攔下在屋中打掃的小廝,溫聲詢問:
“方才這屋中有誰?”
樓里眾星捧月的雲煙姑娘出現在眼前,還溫聲細語地與他講話,那小廝拘謹地挺直了背,小心翼翼地回答:
“回雲煙姑娘的話,方才在這屋裏聽曲的貴客是三位兵爺。”
雲煙聞言,若有所思。
往來煙雨樓的兵卒不少,她卻也不能依據此言判斷出那人是誰。
適逢悅琴送走林傲雪三人後回到樓里,見雲煙守在門前,便主動迎上去:
“雲姐姐!”
雲煙尚未開口,悅琴就將方才所見所聞悉數倒豆子似的講與雲煙聽了。她講起林傲雪時眉飛色舞,半點也沒有前日裏的慌張和驚恐了。
原來,那人竟是林傲雪。
這個答案懸在雲煙心間,好像也不是那麼意外。興許在聽小廝回答說三個兵爺的時候,她腦海中便鬼使神差地劃過了那一張看似冷肅實則彆扭的面孔。
她美目微閃,笑吟吟地看着悅琴心花怒放的模樣,打趣地調笑:
“小丫頭可是春心萌動,喜歡上林公子了?”
悅琴小心思被人戳破,鬧了個大紅臉,她滿心羞窘,別彆扭扭地拽緊衣角,紅唇輕輕抿了起來,那神態,活像個嬌羞的小媳婦。
但過了一會兒,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她的臉色又迅速轉白,失落地垂下眉眼。
雲煙見她如此,心下奇怪,便關切地問了一句:
“怎麼了?”
悅琴低着頭,咬着唇道:
“如林公子這般奇偉的男子,又如何看得上奴婢。”
她想起林傲雪那日醉酒,她陪同照看之時,欲揭林傲雪的面具,卻被其厲聲呵斥的事情。
林傲雪幾次來煙雨樓,樓里姑娘那麼多,她卻從未多看過誰一眼,若硬要說有,想必也該是雲煙。若非為了監督北辰霽,林傲雪甚至根本不喜踏足這煙柳之地。
悅琴那點不可言說的小心思,不過只是一廂情願的憧憬與崇拜。
雲煙則未曾料想悅琴想得這樣多,看樣子倒是被她說中了。
但也確如悅琴所難過的那般,林傲雪一看便是不凡之人,她武藝高強,又得大將軍賞識,功成名就是遲早的事情。
那樣一個人,對身在青樓的悅琴而言,就如天上的星星,只能抬頭仰望,卻如何也夠不着的。
哪怕不是悅琴,而是她雲煙,是煙雨樓的頭牌,哪怕她天資聰穎,才貌雙絕,這些往來於煙雨樓的富家子弟眾多,追捧她的人更是排到了街頭巷口,卻也沒有誰會真的甘心冒着大不違來煙雨樓求娶。
只因她身在青樓,是個風塵女子。
若她沒有旁的勢力撐腰,隨便被哪個有權勢的公子哥看上,好一些的尚能做個妾室,享後半生的安穩日子,若時運不濟,什麼時候橫死在外,被隨意埋了,或是暴屍荒野,也沒有人會過問。
所以,在這一點上,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悅琴。
她不想用命運和身份的尊卑這種條條框框去滅殺一個姑娘純粹美好的願望,卻也說不出讓她姑且一試這種叛逆激進的言語。
她已經過了幻想自由的年紀,且她自己,也還深陷在泥淖里。
她仔細斟酌着字句,想着該如何叫悅琴打起精神,想開一點,卻見悅琴忽然閉上眼睛,深深呼吸,待她再次睜眼,臉上又帶上了兩分笑意。
悅琴眨了眨眼,輕聲說道:
“像林公子這樣的人,自有良配,奴婢只願他再來煙雨樓時,能多見幾面便好了。”
聽聞悅琴此言,雲煙既有些心疼,又無可奈何,她拍了拍悅琴的肩膀,寬慰道:
“我會與瑜娘講,若林公子再來,還是遣你作陪。”
瑜娘便是煙雨樓的老媽媽。
悅琴聽雲煙如此說,拉着雲煙的袖口,疊聲道謝,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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