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期間好幾次轉醒,只是睜開眼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就又睡去。
等她終於清醒,夜幕已經徹底合了下來。
“王妃,小廚房一直給您溫着菜呢,您現在要傳膳嗎?”
林未晞醒來,幾乎是下意識地去看床邊,可是那裏已經空了。林未晞由丫鬟扶着,慢慢坐起身:“王爺呢?”
“王爺看了您許久,等您睡安穩后,就去前院了。”
“去前院了。”林未晞低頭看着錦被上繁複的纏枝花,莫名嘆了口氣,“我知道了。”
宛月見林未晞興緻不高,說話愈發小心翼翼:“王妃,您要傳膳嗎?”
“沒胃口,不想吃。”林未晞說,“讓他們撤了吧。”
宛月面露為難:“可是,王爺說一定要看着您,讓您用膳。”
“他說什麼你們就聽啊?我吩咐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這樣用心。”林未晞靠在床柱上,漫不經心地說,“何況,你們不說,他怎麼會知道。”
“我怎麼就不知道了?”
宛月悚然一驚,趕緊回頭,果然看到宛星鵪鶉一樣跟在後面,臉幾乎拉成苦瓜。宛月定了定神,低眉順眼地行禮:“王爺萬福。”
顧徽彥隨意應了一聲,對着外面輕輕指了一下:“出去擺飯。”
宛月立刻低着頭走了,根本不敢和林未晞有眼神交流。等人走了,顧徽彥坐到床邊,不動聲色地給林未晞拉了拉被角:“你膽子倒大,還讓丫鬟助紂為虐。。”
林未晞看見顧徽彥的時候很是意外,但是看到宛星宛月在顧徽彥面前大氣不敢出,完全把他的話當聖旨,不知為何覺得不舒服。她興緻不高,語調也懶懶的:“不及王爺對王府掌控力度大。”
顧徽彥當然聽出來林未晞微妙的情緒,他問:“生氣了?”
“我生氣什麼,再說我有什麼可氣?”
看來氣的不輕,顧徽彥沒有多說,小心地用被子包着她,抱着她去外面的羅漢床上用飯:“你即便要怪我,也該先把飯吃了。你身體不好,現在還懷着另一個,用飯不能馬虎。”
林未晞想起肚子裏的孩子,果然警醒很多,強逼着自己動了幾筷子。顧徽彥就坐在對面,看着林未晞每個菜只挑了兩口就吃不下去了,他默默嘆了口氣,親手給林未晞盛牛乳羹:“嘗嘗這個,牛乳對你和孩子都好。”
林未晞看着那碗羹湯就沒胃口,她搖搖頭不想再吃,顧徽彥坐到她身邊,用湯匙在羹湯里慢慢地攪,用手試着溫度正好了,才舀起一勺放到林未晞唇邊:“即使沒胃口,多少吃些。”
湯匙就放在她唇邊,林未晞一張口就能含住。顧徽彥喂湯非常細緻,往往她這口剛剛咽下,另一勺就正好舉到她嘴邊,不知不覺,林未晞也喝了小半碗下去。
顧徽彥估摸着差不多到了林未晞的正常飯量,就將湯匙和羹碗放下。他將小炕桌留給丫鬟收拾,自己則抱着林未晞回房。
林未晞覺得這有些太過分了,她只是懷孕,又不是不能走路了。她掙扎了兩下想下去,然而胳膊不過剛剛一動,就又被顧徽彥扣緊:“乖乖待着。”
林未晞只能躺回去,安心靠着顧徽彥肩膀上,果真被顧徽彥照顧地十分舒服。顧徽彥將人放在床上,將被子拉高,仔細地包住林未晞。然而他動作細緻,卻並不代表他肯請饒了這隻膽大包天的小野貓:“剛才還想瞞着我?還威逼丫鬟為你打掩護?”
林未晞對這種陣仗熟門熟路,一點都不害怕,甚至還能信誓旦旦地反咬一口:“你明明答應我要看着我睡覺,結果我醒來你卻不見人影,現在你還凶我!”
“聲東擊西,顧左右而言他,你倒學得好。”
林未晞冷哼了一聲,將臉扭到裏面,眼睛看着床帳,不肯再看向顧徽彥了。
顧徽彥……顧徽彥他毫無辦法,他頓了頓,只能說:“好了,別生氣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哄女兒呢?不聽。”
“真不聽?”顧徽彥帶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這是我從前遇到的一件事,既然你不想聽,那就算了。”
林未晞耳朵動了動,燕王從前的事?林未晞慢慢轉過頭來,一本正經地咳了咳:“那我勉強聽一聽好了。”
林未晞耍脾氣的時候氣得人牙癢,可是服軟又可愛的一塌糊塗,幾乎叫人拿她沒有辦法。顧徽彥眼神里不知不覺浸上笑意,他微微嘆息一聲,說:“這是初元年間的事了。”
“初元?”林未晞想了想,話語沒過腦子直接脫口而出,“這個年號有點老啊。”
顧徽彥不說不笑,默默看着她,林未晞反應過來,噗嗤一聲笑出聲,又趕緊忍住:“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陳述事實,初元是三代前的年號,確實有些老了……”
林未晞越說越覺得圓不了場,她還真沒有說燕王老的意思,如今年號是元嘉,前一個是建昭,建昭再往前才是初元。這個年號確實老啊。
林未晞說著說著笑起來,顧徽彥無奈地看着她。等林未晞笑夠了,顧徽彥才能繼續說下去:“初元二十四年……”
顧徽彥眼睜睜看着林未晞的眼珠朝上翻了一下,顯然在算年齡,然後眼看着又要笑起來。顧徽彥無奈,本着臉說:“不許笑。”
林未晞笑得肩膀都在抖,她手指抓着被子,儘力想忍住笑意:“初元二十四年,我還沒出生呢。”
顧徽彥彷彿受到了歲月的無情嘲諷,林未晞如今才十七,在他從軍立功、嶄露頭角的年紀,林未晞確實還沒出生。
顧徽彥今日回來本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決定和林未晞坦白一切。奈何林未晞這樣一打岔,顧徽彥嚴謹的計劃被攪得一團亂,他看着林未晞樂得不可收拾,最後幾乎笑倒在他懷裏。顧徽彥無可奈何,不知不覺,原本嚴肅的心情也放鬆許多:“不許笑了,坐好。”
他這話聽着嚴厲,其實語氣里毫無威懾。林未晞笑夠了,歪歪地倚在軟枕中,眼睛都笑出水光來了:“我不笑了,王爺你繼續說。”
嚴肅的氛圍一掃而空,在剛才的玩鬧中,林未晞滾在顧徽彥懷裏,將顧徽彥嚴絲合縫的衣物都弄皺了。而林未晞自己更是髮髻散亂,頭髮鬆鬆地搭在柔軟明麗的錦被間,說不出的繾綣香艷。
顧徽彥看着眼前這一幕,得專門想一下,才能想到自己方才在說什麼:“初元二十四年,我第一年接觸軍務。那時我年輕氣盛,總覺得沒什麼事情是自己做不成的,遇到戰事總是一馬當先,想攬下頭功。一次我聽說前方又有戰事,急急躁躁地帶着人往那裏趕,在路上我遇到一場小的流民嘩變,我沒放在心上,讓人騎着馬在人群中沖了幾個來回,就意氣風發地離開了。”
林未晞神色鄭重起來,人也不知不覺從靠枕上直起腰來。她大概猜到顧徽彥要說什麼了。
“後來我在城鎮補給時,遇到了一個人……其實是我思慮不周,對方是女子,女子名節何其重要,我應當立即將這位女子送回她家人身邊,而不是嫌麻煩,想趕去參加另一場戰役,便將女子扔給下屬。後來四周不安穩,根本沒法上路,所以這位姑娘只能繼續在我的落腳之處住下來,導致流言四起,耽誤了這位女子名節。”
其實根本不是顧徽彥說的這樣,當時路上確實不太平,可是燕王府的親兵護送,什麼流匪敢打沈氏馬車的主意?沈氏只是陷入狂熱的自己以為的戀愛中,這才不願意回家罷了。何況,就算顧徽彥那時真的把沈氏送回沈家,沈氏就不會繼續構想是顧徽彥對她一見鍾情再見傾心,這才要親自送她回家嗎?
沈氏回家后,照樣可以和街坊鄰居訴說自己的奇遇,比如燕王府的世子在亂軍中見了她一面,從此念念不忘,不遠萬里親自護送她回家。只不過周圍都是沈家鄰居,類似流言不會像在樞紐重鎮裏一樣傳播迅速罷了。這兩者,不過是影響大和小的問題。當年顧徽彥和沈氏莫須有的愛情故事流傳成那個樣子,根源其實在於沈氏,而不是顧徽彥做了什麼。
林未晞安靜地聽着,這和她從王府聽到的愛情童話完全不同,生活不是話本,去哪兒找那麼多纏纏綿綿生生死死出來。顧徽彥停了一會,他似乎覺得說死者是非十分不妥,所以繞過了所有沈氏的奇葩之處,只是陳述結果:“後來我和她成婚後,因為戰事總是聚少成多,在家待的最長的一次就是初成婚那幾日,共是七天。十個月之後,顧呈曜就出生了。我對顧呈曜來說是個非常不稱職的父親,他出生時我在重建定襄城,他成長時我亦南征北戰,不在府中,建昭六年,也就是顧呈曜七歲的時候,年初母親死了,沒過多久,沈氏也病逝了。”
那個時候風雨飄搖,京城中步貴妃和錢皇後為了太子之位正打得火熱,顧徽彥實在沒有多少精力顧及王府。
“我那些年對家裏非常疏忽,母親、沈氏接連病逝,顧呈曜更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王府長大。我心懷愧疚,故而這些年就一直沒有續娶。”
愧疚只是一個方面,事實上,任誰攤上沈氏這樣一個妻子,對夫妻生活完全絕望,都不會想再續娶的。
林未晞不覺屏息,低聲問:“那你,當初為什麼答應我胡鬧?”
為什麼呢?顧徽彥似乎也陷入回憶中,他慢慢回想起初見林未晞的場景:“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個小姑娘實在是活潑,不光嘴皮子利索,膽子也大。這麼多年,唯有你敢直視我的眼睛,還毫不避諱地盯那麼長時間。後來你故意裝哭,讓我帶你走,我曾經犯過這樣的錯,其實是很不願意傷害你的名節。但是你的姑姑和表兄委實過分,我不帶着你走,才是害你。”
顧徽彥說到這裏想起李家那個兒子對林未晞做的事,眼中不由染上冷厲。林未晞現在才明白當初村口的老槐樹下,顧徽彥為什麼會停頓那麼長時間,才答應帶她上路。她靠到柔軟的錦枕上,眼角帶着調笑,故意睨了顧徽彥一眼:“怪不得王爺一直想替我招個好夫婿,直到了京城這個想法也不見消退。果然呢,王爺覺得我是個麻煩。”
顧徽彥無話可說,現在想想,幸虧他沒有當真將林未晞嫁出去,若不然,林未晞現在懷着的就不知道是誰的孩子了。他光想想這個場景,就覺得沒法忍受。
他自知理虧,面對小嬌妻的調侃毫無還手之力,顧徽彥嘆了口氣,說:“是我不對,多謝王妃當初不肯嫁人。”
林未晞輕輕“哼”了一聲,過了一會,她心裏還是跟貓爪子撓一樣,忍不住問:“你最開始的時候嫌棄我,那後來我來逼你娶我,你是不是都要煩死我了?”林未晞突如其來感到喪氣:“是我不守閨譽,死皮賴臉。其實你本來是不願意娶我吧。”
“怎麼會?”顧徽彥看着眼前嬌艷細弱,精緻的如同細瓷一般的女子,伸手緩慢摩挲她的側臉,“我早已不同往日,我不願意做的事情,還有誰能逼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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