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人

亡人

顧徽彥看着林未晞的眼睛,她的杏眼瞪得圓溜溜的,手上的力氣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大,可是卻明顯反應了主人的執拗。

有些時候,她真的很固執。

沈氏,他已經有多少年沒有想起這個名字了,這並不是什麼愉快的回憶,顧徽彥不想提及,尤其不想和林未晞提及。她現在還懷着身孕,太醫說了她要靜養,顧徽彥不想用這些陳年舊事打攪他們的生活。

顧徽彥靜默片刻,大概是頭一次駁回林未晞的願望:“太醫囑咐了你要靜養,你先好好休息,有什麼話以後再說吧。”

林未晞的手卻不肯松,她執拗地看着顧徽彥,就和借酒裝瘋一樣,林未晞也藉著懷孕的情緒,問出了自己一直深深介懷的話:“你為什麼會隨身帶着那個木盒?你當初究竟為什麼答應娶我?”

顧徽彥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坐在床邊,眼睛淡淡掃了床邊的侍女一眼。宛星宛月立馬明白了,她們趕緊低頭,伸手衝著另幾人擺了擺,魚貫退出內室。

顧呈曜和高然也在外面站着,隔着拱形隔斷,裏面的情形只能看到個大概。宛月出來看到顧呈曜的眼睛正朝裏面望着,她暗自皺了皺眉,不管不顧地走到顧呈曜身前,蹲身行了個萬福:“世子。世子妃。”

宛月雖然看着恭敬,可是她的身形正好堵住了顧呈曜的視線。顧呈曜收回雙眼,不自然地低咳了一聲:“怎麼了?”

“王爺和王妃說事情,讓我們都退下。世子,世子妃,王妃已無大礙,您二位還是明日再來給王妃請安吧。”

顧呈曜也不知道自己還留在這裏想做什麼,但是宛月這樣說出來后,他勢必是沒法繼續站下去了。顧呈曜和高然只能告辭,出門時,二人都沉默不語,不知道在想什麼。

顧呈曜走在回自己書房的路上,忍不住回想方才隱約覷到的景象。林未晞似乎哭了,她靠在父親肩上,一直哭了很久。

她為什麼要哭?懷了父親的子嗣,她並不開心嗎?

這些念頭龐雜紛亂,到最後,只剩下一句話源源不絕地縈繞在他耳邊。林未晞的聲音裏帶着哭腔,不依不饒地問父親:“是我死賴着你不走,讓你帶我離開順德府,後來又是我死皮賴臉地讓你娶我。……你當初究竟為什麼答應娶我?”

顧呈曜輕輕笑了一下,笑容中帶着莫可名狀的凄涼。原來,是她主動想嫁給父親的。

當初顧徽彥發話要娶林未晞的事情在王府中就是禁忌,每個人都想知道為什麼,明明十多年來顧徽彥都堅持己見,事發前幾天更是毫無預兆。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顧徽彥突然就決定續娶了呢?他要娶的還是下屬的女兒,這可算不上是件光明磊落的事。

顧呈曜當然也好奇,可是王府眾人都知道,這件事不能問,沒人敢挑戰燕王的權威。直到現在,顧呈曜終於知道,原來是林未晞主動跑過去,說要嫁給燕王的。難怪父親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連提都不許他們提。

顧呈曜很想告訴自己,她哭是因為懷孕非她所願,她或許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是現在他再也騙不了自己了,林未晞很喜歡父親,她今日哭的那樣失態,甚至顧不得他和高然就在外面,全是因為看到了沈氏的遺物,誤會了父親,這才深深介懷了而已。

顧呈曜站起身,有些怔然地看着窗外的白色芍藥。

高熙在世的時候,也很喜歡擺弄這些花花草草,這樣清淡素雅的芍藥正是她喜歡的。她那樣急躁的性格,竟然會有這樣細緻耐心的愛好。顧呈曜想到這裏自嘲一笑,或許,他從來都沒了解過高熙吧。高熙並不是急躁,正如她並非沒有婉轉撒嬌之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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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香陣陣的卧房裏,侍女都已經退下,就連高然、顧呈曜也被打發走了。屋裏再無外人,林未晞終於能放心地將這些話問出口:“王爺,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麼?”

顧徽彥也頓了頓,他見不得她哭,見不得她委屈,甚至見不得她對別人笑。許多事情早在無形中改變,林未晞就是他多年枯燥嚴苛生活中的唯一“例外”。林未晞對於他,是什麼呢?

林未晞也不等顧徽彥的回答,徑直說了下去:“我今日在書房找到了沈王妃的遺物。我的丫鬟不小心打碎了花瓶,將裏面的書信全濕了。”

顧徽彥早就聽人說過這件事了,當時林未晞還在昏迷,他哪有心思管這些,就算現在聽到,顧徽彥也只是說:“打濕了就打濕了,晾乾即可。”

林未晞聽到這個回答,心裏莫名的火氣總算好受一些。她繼續問:“那個盒子算不上小巧,趕路帶着它還是有些笨重的。你為什麼要隨身帶來?”

其實不是林未晞說,顧徽彥都要忘了這回事了。顧徽彥嘆了口氣,看來今日不說清楚,恐怕林未晞不會滿意的。

顧徽彥在林未晞身後又墊了個軟枕,用十分隨意的口吻說:“這是沈氏留下來的不假,裏面的信件是多年前來往的書信,大概還有顧呈曜的什麼東西。她一直小心收藏着,不許人動也不許人看,後來她病逝,當時我不在府中,而母親也在年初去了,府中無人能保管,於是這個木盒就放到了我的書房。裏面畢竟是亡人衣物,再加上還有顧呈曜剛出生時的髮膚,落與別人之手也不妥,我就一直收着了。”

顧徽彥說的隨意,但事實上他卻在想,哪個下人自作主張,把這個盒子帶到行宮來了?而且他保管木匣就真的是保管,絕對不會放在一個會被東西砸到的地方。是誰,故意在林未晞面前擺弄這些?

“那個盒子邊緣已經被磨圓了,裏面的玉鐲也被摸的十分光滑。你平日裏是不是常拿出來看?”

顧徽彥看着林未晞,不冷不淡地說:“我應當還沒那麼閑吧。”

林未晞有點滿意,她咳了一聲繃住臉,依然還是一本正經冷冷淡淡的模樣。其實後來冷靜下來再想,林未晞也覺得她當時走入死胡同了,這半年來顧徽彥大半時間不在家,好容易回府,他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林未晞最清楚不過。顧徽彥真的很忙,僅有的閑暇也在陪她,哪像是緬懷亡妻,時常睹物思人的模樣。

林未晞心結已了,可是她如今仗着肚子裏有燕王的孩子,越發膽大妄為。她揚起稜角精緻的下巴,質問起當年的事:“王爺,聽說你和沈王妃一見鍾情,想來初遇是十分美好的吧?哪像我,你悄無聲息地就帶着人站在我家門外,我和姑姑的話不知道被你聽去多少。這樣一對比,我恐怕更加面目可憎了。”

顧徽彥在心裏嘆氣,女人真是可怕,她到底要翻多少舊賬?顧徽彥說:“其實也說不上,我當時忙着遣散流寇,並沒有注意其他。反倒是你,第一面印象非常深刻。”

顧徽彥似乎想到當時的情景,嘴邊微微帶出笑來。林未晞不悅地瞪了他一眼:“你還笑?你肯定在心裏嫌棄我。”

“沒有。”這話顧徽彥說的非常誠懇,簡直發自肺腑,“你罵人時語速又嬌又快,其實很好聽。”

林未晞咬牙切齒,這簡直是對林未晞人格尊嚴的侮辱,竟敢說她罵人好聽?顧徽彥見林未晞有點惱了,收斂起笑意不再逗她:“好了,別生氣了。你現在是雙身子的人,不能激動也不能生氣。我並沒有介意今日你在書房的事,你想做什麼都可以。”顧徽彥頓了頓,狀若無意地提了一句:“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我並不會做這種沒有效率的事。”

這句話說得十分模糊,可是林未晞還是聽懂了顧徽彥的意思。他這話是說,沈氏的事於他而言已經過去了,他並不想王府眾人以為的那樣,對前妻念念不忘,時常睹物思人。這在凡事都講求效率和規則的燕王看來,是一件純粹浪費時間的事情。

林未晞知道自己該滿意了,哪一個妻子翻出前人的遺物,大鬧一番並且不依不饒,丈夫能好聲好氣地說話就已經實屬不易,像燕王這樣耐心解釋,並且細緻寬慰的人簡直絕跡了。凡事不要刨根問底,這是林未晞很小就明白的道理。

她抿了抿唇,輕聲說了句“好吧”。她說完之後還是不服氣,問:“王爺什麼事情都講究直接有用,那日後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想起我是浪費時間?”

“林未晞。”顧徽彥的臉色馬上沉下來,氣勢磅礴而出,立刻顯現出一個不一樣的燕王,“不許這樣說話。”

這才是顧徽彥真正的樣子,他對着外人,概是如此。林未晞不情不願地“哦”了一聲,過了一會,偷偷瞅了顧徽彥一眼,橫聲道:“我咒的是我自己,你凶什麼呀?”

林未晞就是有這種能耐,一秒惹起他的怒氣,下一秒又讓人哭笑不得。顧徽彥瞥了她一眼,慢慢收斂起威壓:“知錯了嗎?下次不許這樣了。”

“嗯。”林未晞應完之後,極小聲極小聲地嘀咕了一句,“我又沒錯。”

顧徽彥聽到了,但是他裝作自己沒聽到,要不然他也不知道能拿這個祖宗怎麼辦。顧徽彥給林未晞掖好被腳,扶着她躺下:“你哭了好半天,躺下休息一會吧。你安心入睡,我在這裏看着你。”

林未晞得知顧徽彥會一直在這裏看着,心裏果然安穩許多。哭其實很耗費體力,林未晞躺下沒多久,很快就睡著了。顧徽彥坐在那裏靜靜地看着她的睡顏,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外面天光漸暗,室內慢慢看不清輪廓,顧徽彥才站起身,對屋外早就候着的丫鬟說:“給王妃備着熱菜,等她醒來了務必讓她吃飯。算了,到時候你們來前院找我吧。”

宛星宛月敢和林未晞沒大沒小,可是在燕王面前乖得和鵪鶉一樣。她們倆細聲細氣應了“是”,恭敬地看着顧徽彥的身影消失在朱紅迴廊,直到再也聽不到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她們才長長鬆了口氣。

顧徽彥回到書房,一路從容又快速。這兩個詞看起來矛盾,可是在顧徽彥身上結合得完美無瑕。顧徽彥也沒讓人點燈,就靜坐在黑暗中,沉默了許久。

顧明達站在門口,“叩叩叩”敲了三聲:“王爺。”

顧徽彥並無宣召,顧明達卻過來了,這已經觸犯了軍規。顧徽彥淡淡掃他一眼,沒有追究他的失禮,而是問:“你想說什麼?”

他們兩人相識二十多年,幾度出生入死,彼此間的默契早已不需要語言贅述。就如顧徽彥一言未發,顧明達就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如顧明達不問自來,還未開口,顧徽彥就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王爺,沈王妃的事,您為什麼不告訴王妃?”

顧徽彥默了片刻,說:“死者為大,說這些做什麼。”

“可是您當年並不是自願娶沈王妃的。”顧明達面無表情,但是說出來的話卻膽大得嚇人,“甚至在老王妃寫信問您之前,您都不認識沈家這位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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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前夫當繼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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