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舌
謝映棠待辭別了成大人,便領着一干侍女匆匆往三郎書房去。
她命人留守屋外,自己拿着抄滿的一整本書,躡手躡腳地進了屋。
窗前晨曦撒落,三郎正端坐在案前寫字,頭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我便是這麼教你的?”
她忙站直了身子,乖巧地喚道:“阿兄。”
三郎擱下手中之筆,淡淡看向她,示意她將東西拿上來。
謝映棠忙遞上抄書成果,嘀咕道:“我都會背了……”
“那小娘子可得多謝我。”三郎隨手翻了幾頁,倒是笑道:“這字大有精進,你雖平日頑皮了些,可在這字畫詩賦之上的才能,再多過幾年,便能上朝與諸公討教了。”
謝映棠興奮至極,眼珠子骨碌碌轉了轉,奉承道:“我是阿兄的妹妹,如何能丟了臉去?”
這話聽得三郎心頭大悅。
三郎合上書,隨手擲於案上,示意她坐,一面沉吟道:“這幾日,可有想清楚了?”
“略通大概。”謝映棠道:“阿兄之所以惱我,並非僅僅因為唐突撞見外男,阿兄是惱我行事過於畏縮?”
三郎拿過案上摺扇把玩,漫不經心道:“說來聽聽。”
“妹妹見到外男,避無可避,更該拿出我族的氣度出來,而非一昧躲避,只想着……”她悄悄瞄了瞄阿兄臉色,才遲疑道:“……只想着,阿兄會罰我。”
三郎眉梢重重一挑,驀地一合摺扇,以扇柄敲了一下這丫頭腦門,冷道:“胡思亂想!”
他看着就這麼凶?
謝映棠委屈極了,捂住額頭,瞅着他。
三郎終是緩和了神色,只好淡淡提點道:“你確實應拿出世族與翁主的氣度,我們的母親是大長公主,家家十六歲便敢在朝臣跟前談笑自若,你若避無可避,便無需再避,克敵制勝,方為上策。”
謝映棠想了想,好奇地問道:“阿兄在朝中,也是克敵制勝嗎?”
三郎看向這小姑娘,少年忍不住一哂,原本冷冽的面容霎時冰封千里,他嗓音低沉,道:“朝堂之上的事情,比這要複雜得多。臨陣能克敵,是上策。可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謝映棠懵懂地點了點頭,由衷贊道:“阿兄似乎很厲害。”
三郎瞧她一眼,斂了笑意,淡道:“厲害與否,你個小丫頭懂什麼?”
謝映棠嘻嘻一笑。
三郎指了指桌上的琉璃盞,道:“走的時候,記得把此物捎上。”
她眨了眨眼睛,大喜道:“阿兄送我的?”
“成靜送你的。”
謝映棠心底微微一跳。
成大人?
似乎……成大人好像說過,會再賠她一個琉璃盞。
謝映棠看了那物,見紋路精巧,質感上佳,青色淡淡暈染在盞底,在微暗的光影之下,仍透着一層隱約的瑩亮之感,極為通透純粹。
謝映棠捧起那琉璃盞端詳一番,驚訝道:“此物……比我原先的還要好上許多,成大人出手竟這樣大方?”
“宮中之物,焉能不好?”三郎拿過案上書冊,淡淡道:“麻煩事已畢,翁主還是早些回去罷,抱着你的盞,切勿到處說是誰送的。”
她嘻嘻一笑,這小姑娘笑起來之時,糯齒細白,顯得分外嬌憨可愛。她心底因為這小小的禮物開心了不少,忙抱過那琉璃盞,轉身又要走,走了一半又趕緊回來對三郎行了個禮,做到無可挑剔之後,才蹦躂着跑了出去。
謝映棠將琉璃盞遞給身邊的侍女,慢慢穿過拱門,一離開三郎的院子,便蹦蹦跳跳地往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預備去給母親請安。
隨身侍女一路提醒着她要注意舉止端莊,被卻被某個撒歡的小姑娘無視了個乾淨。
還好一路上不曾撞到旁人。侍女一邊擦着冷汗,一邊緊張地注意四周。
行至僻靜處,眼角餘光忽然瞥到什麼。
謝映棠腳步一頓,轉過身去,朝身邊人招了招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那處。
是一處落了雪的假山。
高大草木掩映之下,那處十分隱蔽。
侍女不解其意,細聽才覺出有稀稀疏疏的聲音。
似乎有人藏在那處。
四下無人,天地裹素,西風撲面,寒意也順着靴底的薄雪慢慢滲上來。
那侍女慢慢白了臉色,身處這樣荒僻之地,總沒由來得讓人有些發慌。
“小娘子,我們還是快些走罷……”侍女小聲勸道。
謝映棠不以為然,倒不覺得嚇人,只生了一絲好奇頑劣之心,打手勢示意身邊人噤聲,自己躡手躡腳地往那處走去,意欲好好瞧瞧,是哪個不長眼的,居然敢在她面前鬼鬼祟祟。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從那高大喬木之後繞去,慢慢探出腦袋瞧。
這一眼,便看見雪上鮮艷的血跡,和一團血色之物。
謝映棠驀地一驚,小臉唰得慘白。
她身子嚇得僵直,不知該如何動彈,目光不受控制一般,慢慢上挪。
一個人跪在那兒,滿口是血,渾身抽搐着。
兩個男子死死擒着他,一人手上拿着染血的剪刀。
“啊——”
謝映棠嚇得尖叫。
那兩個男子聞聲一驚,抬眼便見一個華衣的小娘子站在那處,花容失色。
遠處侍女正在觀望,被這一聲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
“小娘子——”
“小娘子您沒事吧——”
謝映棠直覺血遽涌至頭頂,兩腿發軟,一口氣竟沒能提上來,眼前一黑,便往後狠狠栽去。
侍女飛奔過去,忙將謝映棠從雪地上扶坐起來,不住地喚着“小娘子”,見怎麼喚也沒用,便紛紛開始哀哀抽泣起來,為首的侍女大聲吩咐道:“快快去找三公子!”一面招呼其他人將謝映棠攙起,小姑娘此刻已暈厥過去,雙眸緊閉,睫毛輕輕顫抖着,臉色也時青時白,任她們擺佈着。
婢子們一想平日三郎的雷霆手段,只覺此命恐怕不保,此刻只能盡量挽救。為首的侍女起身怒視那兩名男子,目光掃過地上血腥之物時,臉色也白了不少,強撐着斥責道:“你們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在此處做這等血腥之事?驚着了端華翁主,不要命了不成?”
那兩個男子這才知曉這暈倒之人是誰,對視一眼,惶恐地跪了下來。
侍女們扶着小娘子,急得幾欲撞牆尋死,才走了幾步,身後漸漸響起軟靴踏雪之聲,少年清冷的聲音響起,“發生了何事?”
侍女回身,見恰巧是之前與小娘子說過話的成大人,忙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哀哀哭求道:“大人!我家女郎受驚暈過去了,她身子骨弱,求大人快快想辦法……”
少年垂袖而立,衣袂上的銀絲紋綉十分華美,襯得風骨清逸淡漠。
他聞聲皺眉,不解其意,待目光掠過跪在雪地里的男子,和那滿口是血之人之後,眉眼倏然冰寒。
成靜振袖大步走了過去,低低道了一句“冒犯”,從侍女手中接過謝映棠,一手穿過她腋下,再勾起她膝彎,將小姑娘打橫抱起,大步沿着小路,往三郎院中折返而去。
懷中的小姑娘身子極輕,小臉貼在他的胸口,輕輕掙了幾下,溢出幾聲痛苦的低吟。
他腳步更快,一邊冷靜地吩咐身邊侍從道:“你去通知三郎,讓他直接帶了大夫來我房中。”
侍從領命,飛奔而去。
成靜低眼看了看懷中之人,冷冷抿了唇。
謝映棠只覺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渾身似被包裹着,眼底猩紅一片,鋪天蓋地都是血腥味。
心跳如擂鼓,幾乎要蹦出胸腔去。
她掙扎着從黑暗中醒來,只望見了一人光潔的下巴,低低呢喃了一句:“成大人……”
他腳步微微一滯。
她頭腦混沌一片,口齒不清地嗚咽了一聲,“別看……有舌頭……”
說罷,再也支撐不住,小手一垂,再次暈了過去。
她暈過去的一霎,成靜已跨入了自己的居室,將她放在了軟塌之上。
不一會兒,謝三郎大步而入,通身氣勢寒冽,目光倏然與成靜相撞,又輕輕劃了開去。
兩人不動聲色。
身後的大夫快步上前診脈,又拿出藥箱中的銀針,以小火炙烤之後,扎入謝映棠身上幾處穴位。
謝映舒冷冷看着。
四下婢子跪着不敢動彈,屋內燭火輕搖,一方靜室內分明透着暖光,卻隨着謝映舒的到來,透出一股肅殺寒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窗外西風甚大,颳得人耳膜發疼,寒意灌入胸口。
沉浮的怒意壓抑到了極點,謝映舒闔眸,袖中手狠狠一攥,復又睜眼。
昏迷過去的妹妹,早已無片刻之前的頑劣嬌憨,死氣沉沉,像極了她幼年那場大病。
聽聞下人通傳謝映棠撞見剪舌之事時,謝映舒驚怒交加,第一次顧不得儀態,想也未想便親自去尋大夫。
身處世家大族,加之朝政之事勾心鬥角,有些陰暗之事便心照不宣,可謝映棠卻是極為純凈的小姑娘,族內兄弟長輩將她從小護得很好,哪怕是殺一隻小貓小狗,也未曾讓她親眼見過。
今日突然撞見這等驚悚之事,她又怎麼禁得住嚇?
許久之後,大夫做完全程,才轉身對謝映舒跪拜道:“稟郎君,翁主身子骨弱,加之受驚過度,才會猝然暈厥,並無性命之憂,在下開個方子,郎君待翁主醒來之後,讓其服下,再好好調理幾日即可,只是……”
謝映舒眼神陰鷙,冷冷道:“只是什麼?”
大夫遲疑道:“只是……翁主此番受驚,只怕留下心病,日後若再想起今日所見之事,恐怕仍會存有心病……”
成靜身後的侍衛張口欲為公子解釋,成靜抬手,止住了那人多言。
謝映舒倏然轉身,冷淡道:“成兄,有事相商。”自己推門出去。
成靜淡淡垂眼,隨之出去。
廊下無雪,鐵馬亂搖,風卷碎花,觸目是鮮艷冬梅,花枝伸展在頭頂,似女子腰身,婀娜嫵媚。
謝映舒攏袖在廊下站定,全身籠罩着一層薄薄的冷漠,回身問道:“剪舌之事,是你的人做的?”
成靜嘆道:“確是。此事是我失策,未曾選好時機,不巧竟會被令妹撞見。”
謝映舒徹底淡漠了眉眼,冷冷道:“成兄身兼大才,在下小小府邸,實在容不下成兄施展。”
侍從忍不住道:“謝大人何必動怒?此事於我家公子何干?謝大人這是不將陛下放在眼裏么?”
成靜斜眉看來,眸色微沉,“誰許你多言?退下!”
那侍從只好噤聲,轉身離去。
廊下只剩二人,成靜只道:“這回,我抓的是姦細。”
謝映舒轉過身來,皺眉看着他。
“此人聲稱謝府奴僕,跟蹤於我,欲盜我信箋,三郎當知,此事意味着什麼。”成靜抬手揉了揉眉心,無奈地嘆道:“我是天子親信,正常情況之下,三郎試想,若被主人家監視,我應如何做?”
謝映舒心思何其通透,當下便明白過來,遽然一驚。
成靜身為天子親信,表面上說的是姑且留在謝府,實際上這其中利害關係,又有很多講究。
比如,一個與世家作對的天子親信,在世族裏面被人跟蹤,被盜看機密,他應作出什麼反應?
應上奏陛下,彈劾謝族。
這是皇帝在測試他的忠誠。
成靜若真的符合帝王的期待,就應該將那人殺了,與謝族為敵。
“我不傻,亦知你也不傻,跟蹤這等下作之事,自然不是你做的。”成靜的目光掠向一邊落雪的石獅子上,嗓音涼冷了下去,“此人,是宮中派來的,針對的是你,更是我,我們的陛下……已經開始懷疑我的忠誠了。”
所以,他選了折中之法,讓人就地剪去那人舌頭,以示警告。
謝映舒皺眉更深,慢慢重複道:“……懷疑你?”
“其間恩怨,一時難以解釋。”少年無奈地苦笑一聲,看向那落雪飛檐,溫聲道:“我親自扶他登基為帝,從此之後,便與他只是君臣,不再是生死之交。”
其實陛下早就開始懷疑他的忠誠。
從他身後總是跟隨的侍衛便可看出,那些人,以保護之名,做着監視之事。
謝映舒沉默許久,才道:“你要與陛下為敵?”
“不敢為敵,陛下是君,臣只能聽候君命罷了。”成靜微微一笑,笑意卻不達眼底。這個人,無論是怎樣的神情,都顯得有些溫柔無害,可謝映舒與他相識多年,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要對什麼人下手,也是微笑從容着的。
是時,下人快步過來道:“稟郎君,翁主醒了。”
謝映舒闔目斂去眸中冷意,再睜開時已恢復日常溫和淡靜之態,轉身回屋。
剛一進門,就瞧見在榻上縮成一團的謝映棠,小臉素白,精神萎靡,只一雙晃着水意的大眼睛含着不安之色,一見謝映舒進來,便朝他伸手喊道:“阿兄。”
謝映舒心軟亦心疼,走到她身邊去,把她抱在懷裏,拍了拍妹妹的背脊,柔聲道:“別怕,我在這裏。”
謝映棠將唇咬至滲血,倔強地將尚未湧出的淚生生憋回,伸手扯了扯謝映舒的衣袖,嗓音干啞道:“那個人……”
“此事已經料理,日後定不會再有,棠兒勿念此事。”謝映舒在她看不見處皺緊了眉,此刻成靜抱着貓兒推門而入,走到小姑娘身邊蹲下,笑道:“翁主,看看誰來了?”
謝映棠從阿兄懷裏探出腦袋來,眼色微動,“冬冬。”
那隻長毛的尺玉霄飛練輕輕“喵”了一聲。
成靜道:“它想你了,翁主想不想抱一抱?”
謝映棠身子微僵,又重新把腦袋埋了回去。
她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了,成大人這是在哄她,她如何聽不出來。
……他居然特意過來哄她開心。
她又退出阿兄的懷抱,揉了揉眼睛,才朝成靜伸出手,將冬冬抱到懷裏去。
小姑娘蹭着雪白柔順的貓毛,也跟這隻貓兒一般,柔軟溫順下來。
她也惦記着他,問道:“大人被嚇到了么?那人……”一回想那情形,謝映棠臉色變慢慢僵白下來。
成靜彎了彎眼睛,柔聲道:“我若怕了,今日誰能救你呢?”
他說的委婉,自然不能說自己早已司空見慣,更不能說此事就是他安排的。謝映棠聽在耳中,卻不由得愧疚地想:原來成大人為了保護我,強忍着懼意。也是,像成大人這般如雪雕琢的兒郎,想必也不曾見過這等噁心血腥之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