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八月尾的天，太陽撩開清晨的薄霧，穿過湛藍的天空，散落在四周。福尾胡里依然光線暗淡，一片灰霾。不遠處傳來了嬰兒的哭喊聲，還有紛亂擾耳的叫罵嘈雜聲。
紀懷香扯過一旁準備好的衣服，迅速換上，目光落在單薄的外套時，眉間是厭惡之色，她取過外套，還是穿上了。
來到小平房隔壁的門前，紀懷香伸手拍了幾下。沒多久，門后的踱步聲傳來，下一刻，門緩緩打開了，看見紀懷香，女人有點驚訝，“今天怎麼這麼早？”
紀懷香遞過煮好的早餐，“季姨早安，今天我約了幾個顧客交貨，順帶告知她們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不能接訂單了。”
季姨穿着一件卷邊的短袖上衣，她一手接過早餐，另一隻手扇了幾下扇子，她的目光投到了紀懷香身穿的外套上，沒有絲毫詫異。“我前幾天讓你掌握的那些香料，你記住了嗎？”
“基本是沒有問題。”
季姨聽到她這樣說，知道紀懷香是真的掌握了，她沒有再多說什麼。
紀懷香倒是習慣了季姨的少言冷淡，她笑了笑，“季姨，趁早餐熱着，你趕緊吃，我先去店裏了。”看到對方點頭，她轉身沿着路面顛婆不平的小巷子往外走去。
夏天的清晨，天色亮得特別快。路面上已經是一條一條長不見尾的車隊，車的喇叭聲高低起伏地響起，讓繁忙雜亂又沉悶的清早，更加讓人心煩意燥。
紀懷香跟隨着人流沿着斑馬線過了馬路，一直往前走，穿過幾個十字路口，直到店鋪門口才停下來。
她從口袋裏面拿出紙巾，額間的汗不斷冒出，一下子就把紙巾沾濕了。三十多度的高溫，她穿着兩件長袖，哪怕習慣了，但是依然難熬。
紀懷香將長袖稍微拉高，太陽下，纖細手臂上的肌膚白得將近透明，她把紙巾蓋在手臂上，將浸出的小汗珠吸去后，又將捋起的袖子放下來。
進到店鋪裏面后，紀懷香按下了燈的開關，玻璃柜上的燈瞬間亮了起來。
一個個形狀各異的玻璃瓶子在燈光下，折射出耀眼迷人的光芒，就連裏面盛裝的液體，也變得晶瑩透亮。紀懷香的目光落到那擺放整齊的玻璃瓶子上，黑亮的眼眸彷彿墜了碎星，比玻璃瓶折射的光芒還要璀璨。
“懷香，早上好。”
外面進來了一個圓臉少女，天氣太熱了，她從背包里拿出一條手帕，輕擦着額間的汗，手帕上香甜的氣味隨之飄逸而出。
“早上好，你的香水已經做好了，稍等一下，我拿給你。”
紀懷香從裝放好的盒子裏拿出了一瓶粉色的小玻璃瓶，她將香水和白色的聞香紙遞給少女后，隨即站離在少女半米遠處，“香水是按照你往常的要求調的，你試聞一下？”
少女捏着聞香紙的一端，對着紙的另一端噴香水，然後將聞香紙放在鼻子前的一定距離處，開始輕輕扇動着聞香紙。
清新的香氣縈繞在鼻間，甜美的桃花與清新檸檬前調，春意盎然，融合著莓子果香與桃子果香，甜甜的讓人想嘗一口，尾末的溫暖木質基調氣息，又近似親人的輕語。
少女的腦海里又一次憶起了小時候媽媽買甜點給她吃的時光。
“是這個味道，沒有錯。這一次的氣味更加好聞了，比以往的那些都要好。”少女有點激動地看着淡粉櫻花色的玻璃瓶身，很稀罕，“謝謝你。”
她光顧這家“吻香”已經一年了。
店鋪位於內街的尾末，人流量比較小，加上面積不大，很不顯眼。一次，她無意中從開始在這裏買了一瓶香水，沒有想到，那瓶香水讓她喜愛得不行，再到後來，她發現這裏竟然可以定製一種“憶香”的個人香水后，她對這家的香水的鐘愛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紀懷香的唇角彎了彎，感覺身上的熱意消減了幾分。自己的作品被人喜愛和肯定，是一件值得愉悅的事情。
“懷香，這香水真的是你親手調的？”之前她已經問過，但是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她聽說，調香是很難的，有些人即便有幾十年的經驗，也沒有創出一種香。
“是我調的。”紀懷香幫她將香水小心裝回盒子裏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裏，我都不會接訂單了。”
“啊？”
“臨近開學，過幾天我需要去學校報道了。”紀懷香將裝好的香水遞迴給少女后，又站回了距離對方半米遠的位置，“店鋪還是正常營業的，但是憶香就不能調製了。”她去學校報道后，季姨會看守店鋪。這店鋪原本是季姨的，後來季姨教她調香，還把店鋪的一半送給了她。
季姨是她人生中第二個最感激的人。
“恭喜你，我還有一年的時間才高考呢，真希望能像你這樣，考上心儀的學校。”
少女滿臉艷羨地看着紀懷香，明明對方比自己還小一歲，卻上了大學，而她才將要升高三。
然而，這差距還不是最大的，落差更分明的是......她的目光落在紀懷香的臉上，有點發愣。每次見到這張明艷到極致的臉，她還是忍不住驚艷，太漂亮了。班上的男生經常討論校花怎麼好看，在她看來，學校的校花還不及紀懷香的一半。
“加油，一年很快就過去了，祝你也考到心儀的大學。”
少女捧着香水，笑眯眯地點了點頭。
下午，紀懷香開始清點剩下的香水，之前下了訂單的顧客已經陸陸續續前來領取了定製的香水了，剩下的那些香水也足夠季姨賣一段時間。
店鋪的門再一次被推開了，進來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身穿着一件寬鬆塌塌，半新不舊的黑色西裝，頭髮有點凌亂，臉色晦暗，兩隻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
“歡迎觀臨，請問先生你想買什麼類型的香水？”紀懷香迎上前，站在客人的不遠處，她的目光不經意下移，注意到了男人的西裝下擺處被磨破了一個洞。
中年男人沒有想到店主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他伸手拉扯衣領，想到什麼，又無力地放下了。他將目光從紀懷香的臉上移開，在店裏看了一圈，打量着玻璃櫃裏擺放的一瓶瓶香水。
“我聽說你們這裏出售一種可以喚醒回憶的香水？”男人通紅的眼睛看向紀懷香，亮了幾分，“可以讓我想起我妻子嗎？讓我想起跟妻子的回憶......你可以調出我妻子氣味的香水嗎？”他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有點語無倫次。
“不好意思，我們店裏暫時不接憶香的訂單了。”紀懷香平靜地打斷男人的激動，“或許你挑一挑店裏其他款的香水。”
“為什麼不接？需要很多錢？我可以給你錢，這......這些都給你，你幫我調出我妻子身上氣味的香水。”
男人像是沙漠中瀕臨死亡的求生者，此刻發現了水源，他拼了命般想喝上一口救命的水。微微泛着黑的手指顫抖地翻出了口袋，從裏面抽出幾張皺巴巴的錢，他往紀懷香那邊塞去，“這些夠嗎？不夠我再想辦法。”
“很抱歉，店裏真的不再接憶香的訂單了。”紀懷香沒有將錢收下，調香並非一件易事。
憶香是通過氣味喚醒客人的某些回憶。人只要聞到熟悉的味道，下意識地，以前聞到這個味道的場景便會自然浮現而出。
回憶加上對客人生活背景或特定事物的摸查，創造出熟悉的香，能讓客人去尋找和喚醒潛意識和意識中的記憶，那些早已擱置在腦海深處，被忘卻的某些人和事。而調製憶香，比起創其他香，會更耗時間。
“非常抱歉，店裏真的不能接受定製了。”紀懷香拒絕。
中年男人彷彿一下子失去了僅剩的活氣，他雙肩塌下，低着頭，像是憋了很久，不管不顧地宣洩出口。
“是我自造孽......”
男人自喃訴說起來：“我妻子過世兩年了，是心臟病發作。十九年前，她在我最窮的時候不顧家人的反對，堅決要嫁給我，當時我就發誓了，一定要賺很多錢給她。後來，我成功了，打拚十年，終於開了一家公司。”中年男人攥着錢的手收緊，手背上的青筋緊繃突顯，肩背失去了底氣，往下塌了幾分。
“有錢的男人容易變壞，這句話說得很對。生意上應酬多了，心思慢慢也會變野，回到家看見青春不在，每天只會洗衣做飯的妻子，我發現她配不上我了......再後來，都怪那個賤女人，是她將我的妻子氣得心臟病發，還捲走了我所有的錢......”
中年男人開始罵那個騙得他破產的小三，罵著罵著，又訴說起妻子的好，他對妻子的想念，希望店裏可以幫他找回對妻子的回憶，他現在心心念念的只有深愛他的妻子了。
總有那麼一類人，犯錯了，出軌了，只會在別人身上找原因，而不反省自身的問題。
“對不起，小店幫不了你。”紀懷香的聲音冷了下來，打斷他的哀求。“憶香並不能幫你贖罪，或者減少你的愧疚感。”
紀懷香的話直白，一針見血，中年男人猛地抬起頭看向她，本就干凅得起皮子的唇褪去了最後幾分血色。他動了動唇，卻發不出一絲聲音。家裏關於妻子的東西，早已經被那個賤人全部扔掉了，他連寄物思人的資格都沒有.......
看着中年男人踉蹌離去，更加彎塌的背影，紀懷香的眼裏毫無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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