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貞文九年,江淮行省,臨淮府,浯陽縣,黎水村。
邁過年坎已有月余,春寒漸消,人們蟄伏過去一個濕寒的冬天後,又重新回到了田地山野間。
村東黎鏢家,坐北一排三間闊正的黃泥青瓦房,東西兩溜各兩間低矮的黃泥蓬草房,南邊用樹榦和荊棘編出一堵籬笆牆,牆中間開着一扇低矮的柴門,由此圈出一個院子。
院子裏,黎池白白胖胖的一團,蹲在鋪着細膩泥沙的小菜圃邊,圓胖的手上拿着一根樹枝在泥土上寫字,一筆一劃、橫平豎直,神情嬌憨而認真。
“小池子,一起去前山玩吧!”一個猴頭猴腦的瘦黑小孩攀在籬笆牆上,朝着院子裏喊道。
“澎哥哥好~我不去。”黎池轉頭看向院外,估計了籬笆的承重和小孩的體重,說道:“澎哥哥,籬笆牆已經很久沒拆換過,怕是已經朽壞不穩當了,你當心摔着。”
猴兒樣的黎澎一躍跳下籬笆牆,怪模怪樣地擠擠眼、撇撇嘴,“好吧好吧!我就知道你不會去,果然白跑一趟。”
這小池子真跟個城裏小姑娘似的,整天待在家裏,只是據說城裏小姑娘是在家繡花,他卻是整天拿根樹枝在地上比劃。虧得村裏的大人還說小池子‘到底是文曲星誕辰日出生的,小小年紀就是個勤奮好學的’、‘那孩子雖名為‘池’,說不得卻並不是池中之物’、‘小池子啊,真是再乖巧聽話不過的一個孩子了’……
“謝謝澎哥哥來喊我去玩,可奶奶囑咐了我,要好好看家。”黎池多少知道些‘別人家的孩子’的小話,這也正是他想要的。
“我爺爺還說你是個聰慧的孩子,哼,我看你就是個笨的。”
黎池疑惑地看着這個大爺爺家的堂哥,“啊?”
黎澎昂着頭、睨着眼,一副看穿一切的智者樣子,“你們家的江河湖海四兄弟都出去玩去了,就留你一個人看家,你竟然也聽話不去玩,可不是笨嗎?”
“啊哈……”黎池一噎,“哥哥他們比我大,是去幫爺爺奶奶做活了。”
“嘁!”黎澎哼笑一聲,一副‘懶得揭穿你這愚蠢凡人’的樣子,“你信嗎?”
說完也不再管黎池的回答,抻着脖子、像只鬥勝的公雞似的,轉身就跑走了。
黎池:……
作為一根刷綠漆裝嫩的老黃瓜,黎池哪會去計較‘哥哥們都出去玩,我卻要看家’這樣的事。何況只是大人們看他人小腿短,怕他出門摔到哪了,才借口看家好讓他在家玩而已。況且他作為這家中小兒子即他爹黎棋的唯一後人,加上他小孩軀殼裏的成人芯子,在家中還是頗為討喜和受寵的。
黎池這根老黃瓜的前世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他出生於一個教育不興的深山貧農家庭,幸運的是出生的時代正好,乘着國家發展和教育改革的東風、一路讀到了重點大學畢業,畢業在外闖蕩兩年後又參加國考、順利上岸成為了公務員,接着邊熬資歷邊穩紮穩打地晉陞。
等他三十多歲猝死時所擔任的職位,勉強說得上一句――‘寒門出貴子’,但這句話僅能通行於他出生的偏遠小縣的範圍內。
不去說全世界有多少驚才絕艷的人物,只在國內甚至省內來看,他黎池也都遠遠算不上什麼人物,經歷得越多、見識得越多,就越覺得自己不過也只是眾多普通人中的一員而已。
他頂多就是普通人中較會讀書、記憶力較強的那一類人。能從教育不興、師資不全的偏遠小縣的中學裏,考到全國tpo3的名校,除了學習刻苦努力之外,還因為他有着比周圍人都要強一些的記憶力。
可每年考上國內名校的人有多少?他黎池只是一年一度的眾多之一而已。
芸芸凡人中的他,為何會在死後胎穿重生?有關這個問題,黎池尚在母胎里時就開始思考了,到現在也還沒有得出答案。
想不出就不想了,畢竟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的,事情既然已經如此發展,那更應該做的還是把握當下、規劃未來。
黎池在知道他生在了一個古代封建君主專/制的社會中時,就意識到他前一世現代的記憶和經歷,以後或許會成為自己的優勢。
於是趁着嬰兒時期幼小無事、前世的記憶尚還鮮明,就將記憶重新梳理了一番。
拋棄掉了前世生活中和官場上的人際關係網和其中人物的相關信息,以及其他一些雜亂信息。
留下了只有借鑒作用的歷史知識,以及一些學科專業知識和雜學知識,然後對這些記憶進行整理歸納和強化記憶,直到他滿三歲時才完成這件事,才又重新構建好新的記憶宮殿。
將可能有用的記憶存儲好之後,黎池就開始規劃未來。天下萬民可以被粗略地分為‘士農工商’四類,可從古至今的上層階級幾乎都是‘士’,他前世也可算是‘士’中的一員,因此明白如果不是真的條件不允許,在這個封建社會裏,成為‘士’中一員絕對是最佳的出路。
幸運的是,這個時代的朝廷選用人才的制度已發展到‘科舉選士’,且歷經兩個王朝已經至臻成熟。現下的趙家燕王朝才迎來第二個皇帝,根據族中族長和族老們的談論推測,貞文皇帝有着勵精圖治的決心和手段,顯然這個王朝不像是會二世而亡的。
燕王朝開國不滿百年,正是百廢待興的時候,這時科舉出仕就佔了天時之利。黎池每每感嘆自己兩世都很幸運——出生的時代很好,要是這一世生在了王朝末年或王朝更迭的動亂時代,別說科舉出仕,在亂世洪流中尋得一生存落腳之處都很難。
他今世托生的人家,也非是不利科舉的皂吏商戶人家,而是耕讀傳家的農戶人家,硬說官宦人家也說得上。
只因黎家雖不過是山野農村中以耕種為生的農戶,朝廷上卻有一位官至正三品工部右侍郎的四爺爺。雖工部在六部中權柄稍遜,四爺爺是右侍郎而不是尚書,也不是一品大員只是位居三品的高官,且那四爺爺算起來已經是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就連黎池的爺爺都沒見過他,可黎水村的黎家人平日裏也是沾了‘正三品高管族人’的光的。
因那四爺爺是個念舊恩的,在黎水村為族人置辦了百畝學田,用以扶持族中學子。這也是黎池能謀划科舉出仕的經濟前提,不然以自家這二十來畝薄田的家資、豐順年景時才能勉強混個溫飽的家境,讀書科舉,那簡直是妄想。黎池打算的就是去占族中那百畝學田的出息的便宜,來資助自己讀書科舉,等他科舉有成后再反哺族裏。
只是整個黎水村裡幾乎都是黎家人,和黎池同輩可求學的子弟就多達四五十人,百畝學田根本供養不起這全部子弟都讀書進學,因此就產生了競爭,他想從眾多子弟中脫穎而出佔得一個公中出資進學的名額,就必須有所表現。
黎池‘別人家的孩子’的名聲就是他特意為之,從三歲開始、經過兩三年的經營,他‘乖巧懂事’、‘聽話孝順’、‘聰穎好學’……等諸此形象已經得到黎水村族人的普遍認同,再加上他於二月初三文曲星誕辰時出生的迷信光環加成,只需最後再稍加引導,一個名額就穩妥了。
不同於前世的一日三餐加下午茶和宵夜,當下大多平民都是一天早晚兩餐。當下正是春耕前的準備時候,家裏大人挨得住餓,可以等到日落後再回家吃飯,堂哥們也能在外面打鳥摸魚來填肚子,一個人在家的黎池到午後時候,肚子就餓得開始咕嚕嚕叫了。
黎池熟門熟路地踱進廚房,踩在木墩子上踮起腳,在老地方――灶上煙口處,找到了用灰燼餘溫保溫着的一小碗粟米糊糊,呼嚕嚕地一口氣喝完,才感覺有了飽腹感。
填飽了肚子,黎池順便把灶下的木墩子軲轆着滾到院子裏,然後坐在木墩子上繼續用樹枝再泥土上寫字。
“……謂語助者,焉哉乎也。”在太陽即將落山的時候,黎池達成了默寫《千字文》一百遍的成就。
《千字文》是三大蒙學讀物之一,黎池在一年前讀過十來遍后就背誦下來了,接着用繁體字默寫全文,到剛剛已默滿了一百遍。
不是黎池要和《千字文》死磕,以他的記憶力背上十來遍再默寫個十來遍,就足夠記牢了,主要這書是家裏唯一的一本書,想要表現自己勤奮好學,可不就只能每天逮着《千字文》默寫嗎?
當然,《千字文》默寫好后,他也可以去借《三字經》《幼學瓊林》之類的蒙書,繼續背誦和默寫。可他雖一直經營着自己聰穎好學的‘別人家的孩子’的形象,卻不打算表現太過――僅靠自學就讀完蒙書,這事已經足夠顯出他的不平凡來,前世見過、聽聞過不少盛名累人的例證,他不打算讓自己被盛名所累。
太陽還剩一小半塊才完全落山的時候,爺爺黎鏢和奶奶袁氏就帶着一家子大小回來了。
“爺爺奶奶!大伯大伯母、二伯二伯母、爹娘!”黎池看見籬笆牆外往回走的一群人,站起身就顛顛地跑去迎接,一邊跑、一邊嘴甜地挨個招呼過去。
黎鏢的一條腿才剛踏進院門,就掛上來了一個胖娃娃!一彎腰把香香軟軟的小孫兒撈進臂彎,“唉喲,爺爺的小池子喲,今兒怎麼沒在泥地里比劃呀?”
黎池抬起一雙藕節一樣的胖手臂,一隻摟住爺爺的脖子,一隻則在空中揮舞着,“因為小池子剛剛已經默寫完一百遍,完成任務了!”
把《千字文》默寫一百遍,對黎池這麼大的小娃娃來說,簡直匪夷所思。即使平日裏看着黎池像是根讀書的苗子,歸來的一行人也都沒有相信,只當成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語。
“小池子你撒謊!我都還沒有默寫到一百遍呢!而且你都還沒有學會怎麼讀,是不可能背誦了再默寫的!還默寫一百遍呢,哼!”大伯黎橋家的大堂哥黎江,今年虛歲已滿十歲,才剛剛將《千字文》讀通順。
被抱在爺爺懷裏的黎池看着可就不服氣了,“江哥哥!小池子才沒撒謊呢!去年爺爺教你的時候我也跟着學會讀了,然後就會背誦了,然後就會默寫了,今天剛好默寫滿一百遍,我數得清清楚楚的!”
“你就撒謊!”
黎池:“我沒撒謊。”
“你就你就!”
黎池:……“我沒我沒。”
……
家裏有五個‘七八嫌’的男娃娃,整天嘰嘰喳喳的沒個消停,這樣的鬥嘴場景時常出現,大人們在意都在意不過來,現在誰都沒理會兩個鬥嘴的小孩,也用不上勸架。
一行人陸續進屋放下鋤頭鐮刀傢伙什后,婦女們又進廚房去做飯,爺們兒則搬個板凳或木墩子,坐在院子裏和屋檐下歇息……
黎鏢抱着小孫兒坐到院子裏的小木墩兒上,看看專門鋪上細泥沙給孫子們練字的小菜圃,上面正寫着‘謂語助者,焉哉乎也’,的確是《千字文》的最後一句,字跡橫平豎直、端端正正,完全不像是一個五歲小孩兒寫的。
“唉喲,我們小池子的字寫得真好。”黎鏢捏捏小孫兒的白胖臉頰,一張臉上笑得溝壑縱橫。
黎池被誇了,不好意思地轉過臉,笑得羞赧地脆聲回答:“小池子還寫的不夠好呢……”
“哈哈……小池子已經懂得謙虛了,這是好事。”
黎池眼看着被誇得羞紅了臉,神情卻又帶着小驕傲,吶吶着:“爺爺,嗯,小池子謙虛……”
黎鏢把腿上的小孫兒放到地上,“來,爺爺的小孫兒不是已經把《千字文》默寫完一百遍了?今兒再給爺爺默寫一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