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6 章
貞文帝這位皇帝,與庸君、昏君抑或暴君,是扯不上關係的。
總的來說,貞文帝尚算性情寬厚、善納良言、能幹實事,聖君或許算不上,但若說他是一位明君,大多臣民那都是認同的。
一位明君,心中自有他的抱負。
‘讓天下百姓吃飽穿暖,亦是朕為帝的畢生所願。‘
這願望聽起來異常樸素簡單,但想要達成,卻並不簡單。有可能窮極一生,也無法達成。
貞文帝依舊眼明心亮,不慣自欺欺人,是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的。“和周,你或許還能看見這宏願實現的一天,但朕……卻怕是不能了。”
黎池只覺心中一哽,覺着有點堵、又有些酸,眼前這位皇帝,對自己這個臣子是極好的。
“陛下……”黎池說起漂亮話來,那可謂舌燦蓮花,但此刻他竟不知為何,陡然就嘴拙了,“陛下您定能長命百歲,有看到宏願實現的那一天的。”
黎池有兩輩子的經歷,將自己歷練成了一個情緒內斂,慣於掩飾自己的人。但貞文帝卻是一個執掌權柄二十多年的皇帝,還是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那是比黎池或許更精的王者人精。
臣子表現出來的真真假假,貞文帝總是能從中辯出那幾分虛假來,當然也能從中品出那幾分真實。
貞文帝非是不知他這位臣子的手段,深知他不是一個小羊羔子,但他欣賞的就是他這份手段,以及他的才能。
總的來說,在貞文帝眼中,黎池是一個純粹的人,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純粹,而是初心堅定的純粹。
能否長命百歲,貞文帝心中早已明了,那都是命已註定的。“如今有了畝產三千的土豆,以及才運回來的畝產五六千的紅薯,以及畝產一千的正經穀物玉米,還有能禦寒的棉花。
等推廣向民間之後,正如你所說,百姓們吃飽穿暖,這才有了可能。到時百姓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那樣的盛景,朕或許看不到了,可和周你大概是能看得見的。就借你之眼,為朕見證吧。”
黎池慎重應下:“臣惟願陛下長命萬歲,親眼見證此盛世之景!但若天不假年,陛下魂歸神位,臣定為陛下見證此盛世之景!屆時再焚香,告於陛下!”
貞文帝神色坦然而欣慰,“和周,此方乃忠心之舉。”
在乾清宮中以及前朝時,隨侍皇帝身邊的除太監總管等之外,還有記錄皇帝言行,作皇帝起居注的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提筆記載,‘帝對黎池言:借卿之眼,為朕見證黎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之盛景。黎池鄭重應允。‘
這起居舍人,就是鍾離書。
當初翰林院中的‘新翰林‘派系,在黎池升遷戶部之後,也依舊常來常往,關係並未淡下去。黎池在羊城的這兩年多,一年也有一兩次通信。
黎池卻是沒想到,竟在起居舍人的位置,看到了鍾離書。不過今年六月,又是翰林院三年一考的時候,想來好友的職位,就是這樣變動到這裏來的。
貞文帝與黎池君臣兩人,說了幾句似是交代身後事的言語之後,黎池率先轉移了話題。
黎池:“時間匆忙,臣進宮來都未及帶一筐紅薯進來,待臣回去之後,就使人挑選幾筐最好的紅薯,與‘紅薯吃法合集‘一起,一併給陛下送來。
紅薯不管是埋到火堆餘燼里烤熟,還是白水蒸熟,抑或是切成條用油炸酥,又或是熬成糖漿,都非常好吃!”
相比米面吃食,貞文帝如今反而更喜歡吃土豆了,黎池說紅薯好吃,他也是深信不疑的。“等培育過一茬了,朕今年的時候,這才頓頓都能吃上土豆。這紅薯也是運回來做種的,可別吃完了才好?”
黎池笑着回答皇帝的顧慮,“臣在羊城培育的那一茬,收了七八萬斤,這次運回來一萬多斤,剩餘的都賣於當地農人和各地商人,也寫了種植手冊給他們,屆時要不了幾年,紅薯就能在大燕各地興起種植。如此不必讓陛下多費力育種,然後分發下去種子。
紅薯的扦插栽種,不似土豆那樣廢種子,一萬斤能種很多了。且臣是為陛下、諸位娘娘和王爺們預留了的,吃去幾百上千斤的,並無妨礙。”
貞文帝吃慣了山珍海味,如今就想嘗嘗鮮,對吃紅薯也是很期待的,“和周,你想得周到。”
黎池神情中帶出一點調皮來,笑言道:“臣可是很摳門的!紅薯這是有豐裕,臣才捨得獻給陛下。像是玉米,因只有五十來斤,要緊着做種子,臣就不捨得讓給陛下吃了!只能等明年玉米灌漿的時候,再給陛下幾個嫩玉米,或煮了吃、或炒了吃。”
黎池說得俏皮,小表情也很調皮,就像一個恃寵而驕的小輩一般!與他一貫溫雅有禮的形象,反差很大,竟將貞文帝逗得笑出聲來!
貞文帝伸手,朝黎池的方向點了點,“和周,你啊……哈哈哈,真是個摳門鬼!”
張忠站在一旁,也陪着貞文帝,抿嘴小聲地笑黎池的‘摳門‘。
屋內的鐘離書,眼觀鼻鼻觀心,看着這君臣相得的場景。心中暗嘆:和周,他果然是厲害!與他當起居舍人以來,見到的其他老臣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殿內先前有些悲傷壓抑的氣氛,盡數被這說笑聲,給驅散乾淨了。
黎池:“紅薯、玉米和棉花的種植訣竅,臣總結種植經驗,又從洋商那裏詢問技巧,已然寫成了小冊子。到時一併呈上來,陛下只需選一個懂農事的官員,去總領種植事宜就行。”
如今黎池一回京,就正式升任了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之職,被授以文淵閣大學士的虛銜。
但相比戶部和吏部,禮部就是六部中的‘翰林院‘,清閑得很。而文淵閣大學士,只是一個閣臣的象徵,並無對應的實際事務要做。
若黎池身上沒有兼任戶部郎中一職,沒有除兩廣外的各行省的‘錢糧預算制‘需推行,那他之後幾年的為官生涯,就會非常清閑自在了。
然而,現在黎池身上不但兼任了戶部郎中之職,要推行‘錢糧預算制‘,皇帝又還給了他一個任務。清閑自在?不可能的。
貞文帝:“和周,你是一個再能幹不過的人。所謂‘能者多勞‘,又有‘一事不煩二主‘,這紅薯、玉米和棉花的種植推廣,依舊由你去做吧。”
黎池從來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反而他是一個工作狂,對於皇帝將種植推廣的事情交給他做,他是樂意的。
黎池在讓大燕百姓吃飽穿暖的政治理想之外,還有位極人臣的職業理想,這種植推廣的事情,就極有利於他的職業理想。
能者多勞,勞者則多得。若由他來種植推廣紅薯、玉米和棉花,他就多得了好幾件大功勞。
雖身上尚有戶部郎中之職,還要推行‘錢糧預算制‘,但種植推廣這幾種糧食和經濟作物的任務,黎池也是非常樂意的!
黎池是文臣,與武將不同,功勞這東西,並不嫌多。他是文臣、手上無兵,即使民間聲望再高,功高震主的可能也會小許多。
黎池:“臣領命!臣回去之後,定然好好去規劃一番,看看要花費幾年時間,才能將紅薯、玉米和棉花,平穩推至民間百姓家,讓他們早日吃飽穿暖!”
這麼些年來,只要吩咐到黎池頭上的公務,他一次都沒有辦砸,還總是有意外之喜。就好比這次南下去籌建商貿司,就有了三種高產之糧、一種禦寒好物,相比起來,完美籌建商貿司的功勞,反而似乎不值一提了。
“和周的辦公能力,朕自是相信的。”他這個臣子的能力,他是很信任的。
貞文帝想了想,發問:“和周,你在懷柔有一個八百畝的田莊?”
聯繫一下此時的前後語境,黎池猜測着回答:“回陛下,臣趕巧在懷柔置下了一個田莊,如今只是佃出去收些租子貼補家用,日後就給臣的女兒做嫁妝。”
一些主要臣子的家產,皇帝大概是有些了解的,了解起來也容易,田產、商鋪等的歸屬,都是在官府登記了的。
黎池的家產和進項,皇帝也是有些了解的。一座御賜的有些顯小的二進狀元府,一個八百畝的田莊。與晉賞王家合辦的連鎖水泥作坊,作坊也不歸他,只是一年拿上萬把兩的分潤銀。
還是他面前的紅人呢,也算是個寵臣了,卻只有這點家產和進項!聽說家中還有個常年吃貴葯的病妻,又有一對兒女要養,還時常貼補浯陽老家的族人,日子過得清貧得很。
真正過得清貧,在京中租賃房屋住的眾多小官:……
貞文帝心中生出一些憐惜來,都是正三品的官員了,還是閣臣呢,竟然就這麼一點家底,實在可憐!
只是堅持收應得之財,剛回京還未出門走訪,還未及收受‘冰敬‘和‘炭敬‘的黎池:……
貞文帝神情憐憫,對黎池說到:“和周,你倒是疼閨女,只是若將家中唯一的田莊給你閨女了,你兒子拿什麼撐家?”
“臣的閨女自胎里就帶着些體弱,臣與內人還有她兄長,要多疼她一些才行。至於兒子嘛,他有手有腳的,自己掙家產就是了!”
一旁記皇帝起居注的鐘離書,聽了好友的話,心中暗暗道:這個記着,回去后說給家中的小子聽!
貞文帝又笑了,“哈哈哈,和周你兒子長大后,怕是要找你鬧的!”
黎池滿不在意的樣子,“他鬧就鬧唄!臣不理他就是了,不,先要訓罵他一頓了,再才趕出門去不理他!”
“哈哈哈!和周你兒子真可憐!朕真為他感到心酸。”
張忠看皇帝笑得開懷,心裏也由衷地覺得高興,對黎池心懷感激。眼下朝廷之上,幾個皇子暗裏都爭紅了眼,皇帝也是惱火得很,好久都沒笑得這樣開懷了。
果然,黎大人是一個讓人見之忘憂的人啊。
貞文帝慢慢止住了笑聲,瞪了黎池一眼,“看你給朕打岔了,逗得朕笑得都差點忘了正經事!”
黎池笑嘻嘻地拱手告罪,“哈哈,是臣的不是,是臣的過錯。”
都是說玩笑話逗趣罷了,哪裏當真生氣、當真告罪了?
貞文帝中終於言歸正傳,“和周你疼愛閨女也無可厚非,但朕實在心疼你兒子。這樣,朕賞你一個千畝的皇莊!
一是用來種植紅薯、玉米和棉花,這是為朕辦事,不好叫你補貼田莊、銀錢和人員進去。二是等你種植推廣之事完成後,也能留給你閨女做嫁妝,將懷柔那個田莊留給你兒子。”
將御賜的千畝皇莊,留給他閨女做嫁妝,將懷柔的八百畝田莊,留給他兒子撐家業。皇莊與自家田莊哪個更好,都不用說!
皇帝對他兒子的‘可憐‘,其實也沒有多真情實感,很明顯是偏幫他閨女的嘛。
“臣就代臣家那小崽子,叩謝陛下的賞賜了。”黎池笑得咧開了嘴,離座叩謝皇帝。
他這臣子看穿了自己的促狹心思,皇帝也不惱,一本正經的臉上,嘴角也上揚帶笑。“免禮了,不謝不謝!”
小胖墩平平:……
至此,正事基本上就已說完。
之後,黎池又向貞文帝,講述了南海商貿司的見聞。綠眼睛、藍眼睛,金頭髮、紅頭髮,各種長相的洋人,透明的、炫彩的玻璃,精緻小巧的鼻煙壺,滴滴答答的大小鐘錶……
“……臣想着,臣雖書法尚可,但詩才平庸,要在其他地方找補找補才好。於是就向西洋的畫師學了油畫技巧,寫實油畫格外逼真,臣就將商貿司花了下來,一幅畫有半丈寬、一丈長,意境雖不怎樣,卻勝在寫實逼真。
若陛下不棄,稍後臣使人給您送進宮來,您也能在紙上見一見南海商貿司中,人流如織的盛況。”
……
“……那些精巧鐘錶,鼻煙壺,鮮艷寶石,臣都揀精品,給陛下帶了些回來,屆時一併使人給您送來。”
……
貞文帝最近心情很不好,只是他善於掩藏情緒,不是張忠這樣親近的人,是很難察覺到的。
如今難得滿意的臣子回京了,一席話說得又周到體貼不過的,將他說得心情舒暢極了!
心情高興了的皇帝,留下黎池,同桌吃了一頓午飯,這才讓他出宮。
與黎池前後腳離開的,還有給他的賞賜,京郊的一個千畝皇莊是大頭,還有一些金銀玉器擺設,綾羅綢緞,珍貴藥材等做添頭。
黎池出了宮門,坐進自家的轎子,起轎回府去時,隨意撩了一下帘子,就看見大皇子義王趙義,進宮去了。
皇子與他們這些臣子還是不同的,進宮的話,要頻繁和容易很多,黎池並未在意。
……
“……兒臣來時,聽見沿街百姓,都在討論‘六元老爺‘回京的事情。聽百姓們話中的意思,都覺得那黎和周,定然是文曲星君下凡轉世,甚至有不少人家都供了他的神位,說是能保子孫聰穎、家宅平安呢。”
黎池此人在民間聲望濃重,百姓深信其乃神仙下凡,在家中供奉其神位。
這事往淺了想,也沒什麼。若往深了想,與武將的功高震主一般,黎池也有聲蓋帝王的嫌疑,世人只知‘六元老爺‘,而不知九五之尊的皇帝……
趙義這話,可謂狠毒了。
貞文帝沒有言語。
趙義以為他父皇,是沒有聽懂話中深意,沒有明白其中厲害。於是又說到:“兒臣一路上,竟未曾聽見,百姓們議論一句我趙氏皇族,兒臣也實在是深覺慚愧啊。”
趙義這話,是明明白白地點明了,世人只知有黎和周,而不知有趙氏皇族,不知有天子。
貞文帝語調慵懶,說道:“人黎和周,六元及第有才華,樣貌氣質都尤為拔群,如今他回來了,如此一個樣樣拔群的翩翩公子,京中百姓自然是要積極議論的。”
他這大皇子啊,手段不少,但卻不夠大氣,還有些嫉賢妒能,心中容不下能人。果然是不堪為帝的。
趙義自覺佔了‘立嫡立長‘中的一個‘長‘字,在謎面沒有揭開時,心中還是有些冀望的。然而換句話說,就是有些自視過高了。
趙義能夠自視過高,也與這幾年來,皇帝對皇子們看似一視同仁的做法,脫不開關係。
趙義:“非是只有京城的百姓,樂於談論黎和周。前不久兒臣在雲生樓吃酒時,聽聞幾個外地商人,也在大論黎和周的功績呢。”
是否真有雲生樓吃酒這回事,是否真有那幾個外地商人,其實都不重要。
趙義想表達的觀點只有一個,黎和周此人的聲名,不是局限於京城的,在大燕各地,他的聲名都很高!
這也不是趙義撒謊,黎池在民間聲名高是事實,只要他父皇疑心了,去查證了,就能到他所說的結論:黎池在民間的聲望,非常之高。
貞文帝一雙利眼,盯着趙義看了片刻,然後收回目光,拿起龍案上的一本奏摺翻閱起來。
“義兒,我問你。”
趙義恭敬道:“父皇請問,兒臣恭聽。”
“你說,若朕在君臣同心共治之下,有了一個盛世,後世史書上會如何為此盛世命名?”
趙義:“前世是今世之古,今世乃後世之古,如此參考論斷的話,如前世的‘文盛之治‘一般,今世的盛世該會命名為‘貞文之治‘……”
善於耍手段的趙義,當然不是一個蠢人,聽話聽聲兒的能力不缺,一下就聽清皇帝的言下之意了。
即使黎和周再能幹,他也只是‘貞文之治‘中的一位能臣,或許有人為他著有別傳,但貞文帝的聲名終究是未損的。
“然而!這不僅是後世之名的問題,緊要的是現世的問題……”
貞文帝未等趙義說完,就又問道:“那我們就說現世的問題,黎池手中可有兵符?可掌了千軍萬馬?”
趙義明白了,既明白他父皇問句之後的意思,也明白了他這次的挑撥不會成功。“未有。”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朕認為,這不僅是說文人的膽氣不足,瞻前顧後、不夠果敢,也是在說文人手中無兵,這才沒有底氣。”
文臣與武臣終究不同,雖有時文人的一張嘴能抵千軍萬馬,若是駕馭不當,同樣能禍國。
所以,關鍵的地方就在於,為君者能否駕馭得了文臣……
黎池此人確實純粹不假,但也同樣才華驚世,是一柄利劍。
而大皇子義王,看來是與他存有仇怨的,若是義王繼位,怕是要君臣不和。
君臣不和,如何能同心共治這天下呢?
貞文帝是信‘神仙果位‘這些的,在他心中,對驚才絕艷的黎和周的來歷,其實是有點不可說的感覺。
若是黎和周,真是……文曲神君下凡。若與天子失和,互相爭鬥,或許就要以兩敗俱傷收場了。
貞文帝心念電轉,面上卻不顯,“可還有事要稟?若無事,就退下吧。”
趙義行禮告退:“兒臣告退。”
已經回到狀元府,與女兒說給她賺了一個皇莊做嫁妝的黎池,並不知宮中天家父子之間的對話。
一場頗為兇險的帝王猜忌,尚在挑撥離間之時,就已經消弭於無形之中了。
若從常理來論,趙義選的時機,是不錯的。此時黎池剛剛回京,這幾年的朝中變化未及了解完全,與皇帝的君臣舊情,也需要時間和相處來修復,他正是處於弱勢的時候。
然而,在黎池身上,就不能以常理來論。黎池的功績實力擺在那裏,是一位硬核臣子!又在先前一場面見之中,續上了君臣舊情。
趙義想要挑撥,理所當然是不能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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