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孩子（2）
程無憂是被“哦哦哦”的雞鳴聲吵醒的。
什麼情況？自己租住的雖然是城郊的房子，可是怎麼大城市裏怎麼會有雞叫聲？哦，對了，這一片是拆遷房。難道是拆遷過來的鄉下人家，住到拆遷房，還是改不了養雞的習慣？
程無憂伸個懶腰，迅速地爬了起來。心裏想着，雖然男人沒有了，但是工作並沒有拋棄自己啊。她要趕緊去上班，與工作相親相愛，攢錢買個自己的小公寓房。
全怪那個渣男張林，要不是他，自己早就咬咬牙，在房價還不高的時候首付個小房子了。沒有他，自己還貸也不是還不起，就是壓力大了些。現在好了，房產新政出了，要結婚才能買70年產權的房子了。作為一個剛被渣男拋棄的單身狗，結婚遙遙無期，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將目標對準40年產權的小公寓了。
然而很快，程無憂就發現了周遭環境的不對勁。
四白落地的牆壁，長條狀的日光燈，紅木色的衣櫥，水泥的地面……
這……程無憂努力眨巴了下眼睛，這不是九十年代流行的擺設嗎？怎麼一夜過去，出租屋變了樣兒？莫非跟渣男的分手打擊大了她出現了幻覺？
正發著楞，一個溫柔的女聲傳進了無憂的耳朵：“無憂，還不快起床，馬上上課就要遲到了！”隨着這聲音，房間裏的日光燈跳了幾下才亮了起來，引得程無憂的眼睛也跳了幾下。這果然是老式的日光燈吧，真是久違了。
程無憂往門口看去，一個年輕貌美，看起來約莫三十歲的女人出現在眼帘。這是……母親！年輕的母親！沒有被生活壓力磋磨得憔悴的母親！說話輕聲細語小鳥依人，而不是經歷風霜被迫成為女強人的母親！
“媽媽！”程無憂百感交集，撲在了程母的懷裏。多少年，沒有見過這麼年輕漂亮的母親了！母親當年，可是小鎮上的一枝花啊！
“好了，無憂，你都是五年級的大女孩了，怎麼還跟小丫頭似的撲在媽媽懷裏撒嬌？”程母寵溺地揉揉程無憂的頭髮，然後迅速地將她拉進了衛生間洗漱。
暈暈乎乎地洗漱完畢，程無憂終於接受了自己重生回到了小學五年級的事實。匆匆吃完了早飯，收拾了書包去學校。到了學校，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是五年級的第二個學期了，都快要小學畢業了。
程無憂決心要抓緊時間好好學習，多學些課外技能。她記得自己小時候有學鋼琴，雖然小學二年級才開始學，但也已經考到了四級了，當初程父斥巨資花了七千多塊買了一架珠江的鋼琴……
對了，鋼琴！她並沒有接着學下去，是因為父親出事了啊！早上，程無憂並沒有見到早早去客戶家裏交貨的程父。想起程父，想起不久以後發生的那樁事故，程無憂心裏一陣痛苦……
程父是小鎮裏小有名氣的木匠，是家裏的頂樑柱，支撐着整個家。程父的收入比起普通人相當可觀，月入是他們的好幾倍。“我們家無憂又聰明，又機靈，樂感還這麼好，我們送她去學鋼琴吧。”幾年前，程父就是這麼摸着程無憂的頭，和藹地看着她，跟她母親商量的。
好不容易捱到下課，程無憂飛一般地回到家。正好看到在堂屋加工木頭的程父。
見到久違的場景，程無憂忍不住落淚了。三十有餘的勇武有力的父親！意氣風發的父親！用一己之身呵護着家裏一大一小兩個女人的父親！
嘈雜的電鋸聲，角落裏到處可見的刨花，四處擺放的未成品的桌子、小凳、衣櫃等傢具，程父耳朵上別著一枝扁鉛筆，拿着捲尺量着尺寸……這是多麼熟悉的，程無憂小時候日日見到的場景啊！
“無憂，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怎麼還跑得滿臉的汗？”程父抬起頭，笑着問女兒。
“爸爸！”程無憂撲進程父的懷裏，偷偷將眼淚蹭在了程父的衣襟上。
“哎，爸爸在工作呢，一身的汗，別熏到你了。趕緊放下書包，寫作業去吧。”程父騰不出手，只好無奈地說道。
“爸爸，休息一下吧，都辛苦了一整天了。”程無憂看着面容年輕，充滿幹勁的程父，怎麼也看不夠。
“好，無憂懂事了，知道關心爸爸了。放心，爸爸把這個桌子做完就休息，爸爸不累，你去寫作業吧。”程父還是笑呵呵的。
程無憂背着書包走進了卧室，知道程父不到吃晚飯時間，是不會休息的。程父總是這樣，總覺得自己是鐵打的，再辛苦也不會有事。但他在做木匠小有名氣之後，就勸也非常積極工作的程母辭職：“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確實，程母和程無憂都被養得跟朵嬌花一樣，三十五歲的程母，看起來還是年輕貌美得跟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一樣，性格溫柔嬌憨，完全沒有被茶米油鹽磨掉了天真。
然而，在程無憂五年級快結束的時候，家裏突來的一場橫禍，改變了這一切。
那一次，程父在使用電鋸時，齒輪突然散架，飛濺的齒輪傷到了他半邊十來顆牙齒。程父當場昏迷，元氣大傷，住院了好幾天才康復。那段日子程無憂記得很清楚。每天，程母都在醫院裏陪着程父，拜託了鄰居大嬸幫忙照看她。出院時，程父面色蒼白，程母面容憔悴。
程父雖然出院了，但是從那以後，程父的身體就差了很多，再也干不動以前需要重大體力的木匠活。以前壯得像一頭牛的程父，突然之間，稍微多干會兒活，就會頭昏眼花，不能勝任。
“我雖然做了這麼幾年的家庭主婦了，但是別忘了，以前在工廠里的時候，我可是年年拿‘優秀員工’的。你別反對，我知道那家工廠已經倒閉了，不過我可以找個其他事情來做啊。我們無憂這麼聰明，可不能耽誤她。我們得抓緊賺錢，無憂將來可是要上大學的。”這是程母堅定地對程父說的話語。
小鎮的工廠就那麼幾間，工資都不高。程母已經多年沒有工作了，這幾家工廠毫不例外地拒絕了程母的工作申請。程母甚至都考慮去新開的磚窯廠工作，每個月九百，無休。程無憂看着晒成古銅色赤膊着身子，汗如雨下的拉磚工人，再看着臉有憔悴，但還是年輕貌美的程母，急得大哭着求程母：“媽媽，你千萬不要去那裏工作，那裏實在太辛苦了，嗚嗚嗚……”
程母最終沒有選擇去磚窯廠工作。程母擔心，要真去那裏工作了，她的身體也會垮掉，這樣，誰來照顧他們的寶貝女兒呢？後來，她經過細心調查，決定和程父一起開了一個快餐館。快餐館從小慢慢做大，漸漸地，收入雖然跟父親做木匠時沒法比，但是，也夠養家餬口。只不過，鋼琴是沒法繼續學了，昂貴的學費讓程父程母最終放棄了程無憂的鋼琴培訓，懂事的程無憂還說服程父將彈了三年的鋼琴賣了，自此不再想起自己學過鋼琴的事情。
哦，鋼琴，對了，現在還來得及！
鋼琴還沒有賣！五年級還沒有結束！父親沒有受傷！父親還是家裏的頂樑柱，一個人的收入抵得上幾個人！母親還是個被嬌養着的少婦，貌美如花，皮膚光滑地沒有一絲皺紋！
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日子啊！在程父受傷之後，這樣的日子就不復存在了。夫妻兩個在後來開的快餐店，程母是起了大作用的。從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被鍋碗瓢盤、協調幫工、調解食客糾紛的無數瑣事生生打磨成了一個腰圓膀粗、說話粗聲粗氣的女強人。整個小鎮的人提起程母，都要豎一個大拇指:“程老闆娘，那是女人中的這個！”每當這時，總能看到程父略顯黯淡的眼神，程父是萬萬不希望，自己心愛的妻子受苦的，女強人，那都是被迫的堅強。
程無憂狠狠地下了決心！
我一定要改變這一切！
我還有時間，我一定要保護好父親，一定要照顧好母親！
和藹的父親，溫柔的母親，我再也不要你們變成將來被快餐店的瑣碎擠壓得佝僂着身子的樣子，再也不想看到你們因為忙碌地準備飯菜連上廁所都沒有時間的辛苦，再也不願你們將來被餐飲業者的職業病折磨，腰酸手痛，甚至還有腎結石……
這夢幻的回到小時候的奇遇，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消失，我管不了能不能改變我的軌跡，首要的是父親母親！只要父親母親能過得好一點，我那些事情都可以靠後！
我，一定要改變這一切！
心裏默默地發著願，程無憂走進了學校，開始了新的一天。
知道家裏的未來走向，但不知道從何下手的程無憂，完全沒有重回童年的雀躍。她小小的十幾歲的身子裏，裝着二十幾歲的成熟的靈魂，滿腦子都是不久后程父的那場事故。
她知道，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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