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何秀才這一行人既不燒香,又不爭搶那素齋,一路緩行慢步,等到了千桃寺,齋會早已結束,除了香客俱是觀景之人。
富戶豪門拉了帷布自成一方天地,平頭百姓倒是自在,溪畔桃林遊玩賞景,一些擅鑽營的小販,交與寺廟些銀錢賣起瓜果茶飲來,連寄住在廟裏的書生都出來期盼偶遇美嬌娘,做着成就一段佳話的白日夢。
何秀才一路對着沈拓旁敲側擊,心中早已願意了一大半,春色正好,放緩了神色。
何秀才對千桃寺十分熟悉,他早年妻兒亡故母親去世時,生出避世之心,寺內主持推說他塵緣未斷,死活不肯給他剃度。何秀才執拗起來,愣是在廟裏住了小一年的時間,無事就跑去和主持下棋,他那一手爛棋哦,主持苦不堪言,默念經文才能讓自己平心靜氣。
知客僧也認識何秀才,禮了聲佛,笑起來:“何公多日未來,主持很是想念。”
“我倒想與他下棋,怕是主持今日不得閑。”何秀才頗為遺憾。
知客僧一面讓小沙彌管着馬,一面在肚腹誹:你一來,主持恨不得日日不得閑。
何棲下車時戴了一頂幕籬,輕紗擋了全身,沈拓不敢直視,只知一道裊娜的身影籠在如霧的輕紗下,影影綽綽,更添風姿。
沈計仗着年紀小,倒是打量了幾眼,又覺此舉太過失禮,自己反倒害羞起來,躲在一邊頭都抬不起來,他隱隱看到何家小娘子沖他笑了一下。
“我既然來了寺中,便找相熟的和尚討一杯清茶喝喝。阿圓難得出來,寺內開得好桃花,去游賞一番,只別折花枝,有好些小沙彌看管着。”何秀才頓了頓,半晌不甘不願地道,“都頭和二郎也去看看,別衝撞貴人。”
沈拓愣了愣,揖禮應是,覷了何棲一眼,竟紅了臉。
盧繼一把揪住要同往的二愣子沈計,笑:“今日寺外好些賣新鮮吃食的,我帶二郎去嘗個鮮。”
何秀才瞪着眼,恨不得敲死多事的盧繼,真是白認這個算命的。
盧繼早拉了沈計一陣風走了,邊走邊說:“我算命相面,實是道門子弟,我又一身道服,別給僧人趕將出來,快走快走。”
何棲又想笑,生生忍了下來。
何秀才無法,恨恨地揮手:“你們去吧,這裏香火煙氣的。”又叮囑,“早些回來,桃花也沒什麼看頭,枝枝葉葉相似,年年歲歲相同,得一時片刻新鮮就好迴轉。”
沈拓望着何秀才遠去的背影還有點發愣,束手束腳揖禮:“何……小娘子。”
何棲屈膝回禮:“見過沈郎君。”
沈拓看不清楚何棲的模樣,何棲卻是躲在冪籬將他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看完之後,生出一個念頭:這個沈拓,肩寬腿長,濃眉深目。時下眾人喜歡文質彬彬的小白臉,沈拓這樣的反倒不怎麼受歡迎。可何棲不同向來不大欣賞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美男。
長得好的人總能占些便宜,,即便這種相親會面令人心生尷尬。
二人僵立片刻,一同沿着小逕往桃林走去。
千傾的桃林,花開時節實是盛景,遠遠望去,如同紅雲堆疊,美不勝收。溪流穿林而過,文人名士席地而坐,挑了九曲八彎的溪段曲水流觴,撫琴吟詩作畫;幾個健仆相護的小娘子帶着小丫頭在那賞花嬉戲;也有青年男女笑顏相對,未開言,各自紅了臉,自有絲絲情誼染上眉梢;善心信徒買了小魚在溪邊放生,魚兒擺擺尾巴,掠過落花吐幾個泡泡隱入水中。
偌大的桃林似乎熱鬧得沒有清靜地方,沈拓身高腿長怕何棲跟得吃力,放緩了腳步,無限美景沒有半分落在他的眼中,滿心滿思只有身邊這個尚且不識真容的娘子。
她也許將是他的妻。
一思此,沈拓整人都不對勁起來,手腳都無處安放。
何棲一味跟着走,疑惑這個人到底要走到哪裏去,隔着輕紗她都能感到行人奇怪的目光,整個桃林再沒兩個悶頭走路的男女。
沈拓終於在林間一角停了下來,此處較偏僻,只有一個小沙彌躺在樹下睡覺偷懶。
“你……”沈拓想問走得累不累,又覺得這樣問十分唐突。
何棲噗哧一笑,取下冪籬,雙眸笑意盈盈:“我可是令沈郎君不自在了?”
沈拓怔怔地看着對面的麗人,她身後的千傾桃林頓時失了顏色,淪為可有可無的背景。
自此世間再無此美景,人間再無此麗色。
他只看得到她流轉的眉眼,點點紅唇,如同晨間開得正正好的花,顧盼不舍,又不忍將它折下花枝讓它失了顏色。舍又捨不得,折又不忍折,只得任自已心痛如割。
“我不知你生得這般好模樣。”沈拓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他並非君子。
何棲看着他,笑了:“紅顏枯骨彈指老,一二十年過後,我也不過是雞皮鶴髮的老婦。沈郎君,我原本是遽州人,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俱在災年去世,我要是沒有遇見阿爹,怕也不過是一個孤魂野鬼,都說無來之處,亦無可歸之處。我不比郎君,郎君在這名有姓,又有血脈至親,而我不過一個不祥之人。”
沈拓將一隻手背在背後,輕握成拳:“小娘子又怎會是無來之處之人,你原籍在遽州,現在則是何家之女,官府明細可查。若說不祥,我也好不到哪去,父去母嫁,也就比你多一個同胞兄弟。何公待小娘子視若己出,我母卻拋子另嫁。”
何棲垂下雙眸,長睫掩掉眸中的狡黠:“是啊,再沒阿爹待我這般好的。”
沈拓忽然福至心靈,道:“……沈某家父早去,家中又無長輩,我待何公只有敬重有加的。”
“郎君言出必行,我自是相信。”何棲道。
沈拓想了想,竹筒子倒豆:“沈某家中有一進宅院,雖不常修繕,還算寬敞,通算起來也有□□間的屋子,除卻我與二郎,還有一個朋友在家中寄住,他在原籍犯了事流落在此,明府賞識作了馬快都頭。先父在世時在城郊買了幾畝山林,只都是尋常樹木,年份又小,做不得傢具不值什麼銀錢。我在縣衙做事,一年能得個二三十兩銀子,有二郎念書拋費,我又是手上散漫的,沒甚積蓄。”沈拓越說越汗顏,他手上不留錢,加上交遊多為人仗義,要麼接濟了好友,要麼喝酒花費了出去。
何棲雙眼一彎:“家父不擅庶務,還是阿娘在世時為長遠計與阿爹買了一處鋪面,租費也不過應付一年花銷。你我不過半斤八兩。”
“我先前退過一門親。”沈拓道。
“我知,非你之過。”何棲應道。
“我略通些拳腳功夫,也識得字,只做不來文章。”沈拓又道。
“我女紅一般,裁得衣做得鞋,卻綉不來花。”何棲也道。
二人相視一笑,一時倒親近了幾分。
春風如酒醉人,春光又太好,春花里的麗人鮮艷明媚,沈拓已經微熏在這樣的時光里。他不由地想笑,笑意柔軟了他的眉眼,他的銳氣都成了溫潤。
她也不由地笑了,在這春時,於這春光里,她遇見了一個人,沒有說過幾句話,卻令她感到快樂。
至少這一剎那,依依年歲,他令她感到喜悅。
一枝桃花橫在水邊,開着累累花朵,沈拓看見她鬢邊的桃花簪,又見小沙彌在樹下睡得正香,抬手將花枝折了下來,遞與她。
何棲接過花枝,摘下一朵,插在發間,越發襯出杏臉桃腮來。
小沙彌翻了個身,揉揉眼睛坐起來,看着春光里的一對的璧人,傻眼了半天。沈拓和何棲這對賊一時有點心虛,手裏的桃花拿也不是扔也不是。
沈拓偷偷將花枝拿過,藏在了背後。
小沙彌眼尖,回過神,跳起來:“你們是壞人,攀折桃花,師叔說這些花兒都會結出仙桃,供給神仙吃的。”
“我與你買下可好?”沈拓郝顏。
“我不……”小沙彌坐在地上,互蹬着兩隻腳,“師叔讓我看着桃枝,誰知卻被你們折了,晚間不給我飯吃還要打我,嗚嗚嗚……”
“你師叔這般凶?”何棲一時也不知小沙彌說真說假,見他不過五六歲,虎頭虎腦,坐在地上只差撒潑打滾,拿了自己的手帕為他擦臉。
“施主你真好看。”小沙彌抽抽鼻子,紅着小臉,“和我阿姊一樣好看。抱!”
何棲正待伸手,沈拓過來一把將小沙彌扛在肩上,小小年紀居然是個小色胚。
“你師叔是哪個?我帶你去與他好好說情。”
小沙彌在沈拓肩頭扭扭小身子,很是可惜,將嘴巴一撇:“看你長了幅聰明相卻是個蠢笨的,還特特說情,將那花枝扔在水中,哪個會知?”
“原來是個憊懶的小混球。”沈拓伸手拍了下小沙彌的屁股,“怪不得會躲懶睡覺。”
“你們攀折花枝是實,還說我哩!須買紅果討好我。”小沙彌又斜眼,“現在哪個還拿花枝討好佳人的。”
沈拓真想將他扔下去:“我看你不像佛子,倒像紈絝子。”
小沙彌只笑嘻嘻一抬下巴。
一路回到寺中,小沙彌遠遠看到一個胖和尚,掙扎着下地,飛也似地朝胖和尚撲了過去,邊跑邊喊:“師叔又藏了好吃的在懷中。”
“胡說。”胖和尚假模假樣地豎著眉毛,做出兇悍的模樣,“你今日是不是又到哪躲懶去了?經念了沒,功課做了沒?有沒有唐突香客貴人?”
“我明明看見你懷裏有油紙包,明明就有。”小沙彌跳腳夠向胖和尚懷裏。
胖和尚雖胖,卻十分靈活,三兩個躲開來,向沈拓和何棲一揖佛禮:“寺中小弟子頑劣,讓二位施主見笑了,若有得罪之處,萬望見諒。”
何棲還禮道:“小佛子天真爛漫,令人喜愛,倒是我二人攀折了花枝,壞了寺中規矩。”
小沙彌躲在後面探出腦袋扮了個鬼臉,胖和尚看了她二人一眼,又念了聲佛號:“阿彌陀佛,惜花人因憐花折花,小僧觀二位好事將近,此花為媒,願二位施主此生和睦、平安喜樂。”
胖和尚躬身又施了一禮,這才帶了小沙彌離去。
何棲聽到小沙彌追問:“師叔怎麼知道那個女施主與獃頭鵝好事將近,你別個看他們一男一女,就在那胡謅。幸許他們是兄妹呢?”
“你又放肆了,出家人不打妄語,姻緣天定,三生石上自有名姓。”遠遠又聽胖和尚壓低聲音,“你莫非是個傻的?哪個兄妹互贈桃花的?他們家要默許他們相會,眼下郎有情妾有意,自是好事將近。”
何棲手執桃枝,桃花人面相映,只覺臉上發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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