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日漸西沉,晚霞滿天,何家父女苦留不住盧繼在家用飯,何棲便將一隻風鴨用繩子拎了遞與盧繼。
“這是家中自做的,阿叔讓嬸嬸用紹酒蒸了吃。”何棲見盧繼要推辭,笑,“阿叔再客氣就見外了。”
盧繼只得接了,笑道:“我怕拿了家去,惹你嬸嬸一通打。”
“你啊你啊。”何老秀才拿手指點頭他,搖頭直笑,將盧繼送出門去。
盧繼想了想道:“小娘子的親事,要是何公不得主意,盧某尋個機會何公親見沈大郎一面如何?”
“你且家去,我心中有數。”何老秀才點頭,“容我幾日,成與不成,我都使人與你說明白。”
盧繼聽他語氣,估摸着有幾分意思,也不好催得太過,心滿意足地告辭離去。
何老秀才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小街口,這才迴轉身關了院門,何棲在院內忙前忙后的收拾桌案碗筷。
“你忙了一天,坐下歇歇,那些桌碗先放在一邊,不用理會。”
何棲道:“阿爹你知道我,見不得髒亂,也沒什麼要歸置整理的,片刻的功夫便好。”拉了旁邊的竹椅,“阿爹吃多酒,不要站着,仔細頭暈。”
何老秀才心中不知怎麼,只覺難受。
十多年了,當年那個懵懂的小丫頭學着旁人賣身葬父,也不管己身將落何處,現下又為他這個養父耽誤了終身大事,來此人世一遭,盡受苦楚。
他為她取名阿圓,卻是人不得團圓,事不得圓滿。
何棲何棲,何枝可棲?是他誤了她啊。
“阿爹?”何棲輕喚一聲。
何秀才握住她的手,傷懷道:“阿圓,是阿爹誤了你啊。如今你的親事,不上不下,哪個女兒家帶父出嫁的?這些說親的,只這沈大郎最為靠譜,也只是粗漢莽夫,行的差役之事,名聲不佳。你本可配個清貴的讀書人,哪怕做不得官,或應募或舉薦在府衙中做個押司筆吏,到底是正經的差使。”
“阿爹好好的怎麼又傷感起來?”何棲歪了歪頭,一副小女兒的情態,“若不是阿爹,阿圓怕是死生不知,鴉反哺,羊跪乳,我若是置阿爹不理,豈不是禽獸不如?”
“胡說。”何老秀斥責,“阿爹這一生,一事無成,一無所得。寒窗幾十載,於功名無望;結縭十多載,子女無服而殤,妻蘭摧玉折;為人之子,不曾顯親揚名,聊報寸暉。惟在不惑之年一時意氣收你為女,敏慧秀美,純孝體貼。倘你阿娘在世,必愛你入骨,她是講究之人,懂得香事茶事之雅,也通內宅後院俗事。偏偏你只有我這麼一個不通庶務的老父,也沒個長輩教導指點這些女子安身立命的瑣事。”
“阿爹說的什麼話,阿爹撫養我成人,其間不知多少艱辛,所費心思不知凡幾。”何棲聲氣微哽。
遽州大水,桑田成海,她成了一個三四歲的逃荒女童。大災之年,人心惶惶,不過幾日,生身父親一命嗚呼。她守着生父瘦骨嶙峋的屍身,毫不懷疑自己同樣會活不下去。
是真的無路可走,人生地不熟,又無親戚投奔。雖說遭災的是鄰州,但源源不斷衣衫襤褸的災民刺激着桃溪民眾的神經,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誰知本地會不會也有災禍臨頭?人人縮緊衣食銀錢以備不時之需,即便官府壓制,城中米價急升,街上行人來去匆匆,早早閉門謝戶,生怕流民鬧事。
她一個女童,也只有賣身一法。為奴為仆還是好的,就怕落入不堪之處。
可她不想死,她經歷無數的死別,她不想死。
她想活,再難也想活下去。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她茫然地跪在街頭,吶吶地喊着賣身葬父,一領破席蓋着她生父已經發青僵硬的屍體。有人衝著她指指點點,留下一聲嘆息,好心人將一個熱騰騰的炊餅塞進她手裏,還沒等咬上一口,便讓一邊餓狼似的乞兒強搶了過去。
一個人在她身前停了下來,布鞋沾了點泥,青袍的一角被風一吹拂在她跪倒在塵土中的膝蓋上。
他半晌沒動,於是她抬起了頭,對上一張削瘦失意的臉,一個中年人,書生的模樣。她只是怔怔地看着,乾涸的喉嚨讓她發不出半點聲音。然後,這個有點憂鬱的書生伸出一隻乾淨修長的手擦拭了一下她髒兮兮的臉,俯身將她抱在懷裏。
“阿伯為你葬你父親,你且隨我家去吧!”
他幫她葬了生父,就葬在城外荒郊,幾杯薄酒幾碟鮮果,點了香燭紙錢送別亡魂。
老樹昏鴉,涼風卷着白色的紙錢,魂幡呼呼作響,也不知是人聲貓叫,一聲似有似無的嗚咽。
“不怕。”他牽了她的手,領她回去。
麻衣麻鞋的衰服磨得她皮膚隱隱作痛,她只緊緊攥着他的手,如同攥着最後的救命稻草,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他,生怕落後半分。
他將她收養為女,又取了名字,記進家譜之中。自此,她成何家之女,一個有父有家之人。
在這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她終於有了一個可讓她生存下去的落腳之地,她入目所見終於不是一片虛無荒誕。
她在這世上是真正的一無所有,只有阿爹這一個親人,無論如何,她都不會拋下阿爹不管的。何棲收回心神,心下暗道。
“阿爹覺得沈大郎不好,女兒卻覺得他不錯。”
“哪不錯?”何秀才不滿。
“他因弟有所慮,我為父有所憂,大家誰都不佔誰的便宜,誰都不吃誰的虧。”何棲認真道,“若盧家阿叔所言不虛,沈大郎既有主意,又重情義,可見他心中自有桿秤,不會做貪妄小人的行逕,你待他三分,他自會還你五分。再者,他父亡母嫁,身邊也沒什麼族親,家中人口簡單,既不用操心姑婆家翁,也不用應付叔嬸伯娘,兩相便宜。”
何秀才看了她一眼,嘆道:“阿圓,夫妻之道哪可這樣秤斤論兩、計算得失的?我只盼你得如意郎君,舉案齊眉、和睦美滿。”
“像阿爹與阿娘這樣的,可遇不可求。”何棲搖頭。如她阿爹這般,哪怕愛妻故去不肯納娶二色的,在這世間少之又少,別說百里挑一,萬里也挑不出一個來。
古時的情種情痴,大都一面寫着流傳千古的悼妻詩,一面偎着愛妾嬌娘紅袖添香。時下送親朋好友美妾是件風流雅事,丈夫出去喝酒應酬,可能回來身邊就多了美嬌娘,上司送的,朋友贈的。家中有美妾,外間還置外室,更兼花樓里紅顏知己。只要男人不犯寵妾滅妻的蠢事,左一個美人右一個嬌娘,絕對無損男人品德,若該男性擅詩擅畫擅曲,更成一段風流佳話。
晚間何棲只簡單做了湯餅,葷油蔥花,清香可口。何秀才到底因女兒的親事心緒難解,草草吃了幾口就睡下了。
自打女兒大後有人說親,何秀才就沒有不生氣的。那些個媒婆,儘是六國賣駱駝的,嘴上就沒一句實話,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秀才一個讀書人,本就不擅應付這些婦人,每每被堵得說不出話來。
偏何棲又說不嫁人,要招婿在家,那些上門的就更不堪了,娶不上老婆的,遊手好閒的,內里藏奸的,甚至年過半百的。何秀才再好的涵養也黑了臉,抄起棒槌就敲了過去,打得那個鬍子一把的書生抱頭鼠躥,逃到外間,隔着院牆還喊‘紅棠玉梨本共春,休教春殘花落盡。”於是,何秀才直接追打出了院門,回來之後還恨聲道“無恥之尤、無恥之尤。”
何秀才再不肯同意招婿上門,只道那些子弟郎君個個面目可憎,無一可取,要何棲斷了這念頭。
何棲見他着實氣狠了,也知他定了主意之後就再難還轉,只得改了口風,說要帶父出嫁,否則她便跪死在門口或做個姑子去。
何秀才對着何棲黑了半個月的臉,何棲只當不見,成日笑嘻嘻地逗趣討好。何秀才無法,撫着女兒的秀髮,低聲道:“阿圓,我知道你待阿爹之心,可阿爹待你之心又該如何?”
“阿爹只看着女兒便好。”何棲輕輕偎在何秀才身邊,“日日看着阿圓,親看着阿圓是否添衣加餐,看顧着阿圓不受人欺負。”
何秀才鼻子發酸,他老了,哪看顧得了她。
“阿爹只盼阿圓執手之人顧你得失,念你喜樂,苦難不棄,榮辱不離。”
他同天下所有一心為女的老父親,奢望女兒將來的年月中,除了幸福,其餘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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