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何棲奉了一爐丸香在佛前,盧娘子與阿娣見人多事雜,禮佛畢便護着何棲往殿外走去。
盧娘子直皺眉:“年底越見人多,煙火燎繞,寄在廟中的窮措大生了賊眼,還是讀書人呢,只往年輕娘子身上亂瞟。”
何棲本也不耐繁雜,孕后腰酸背痛,更不喜挨擠,想了想道:“不如去桃林逛逛,雖沒什麼景色,卻比寺中清靜。”
盧娘子正擠得心慌,忙不迭點頭,三人避開香客人群往桃林走去,冬日桃林紅消綠散,千條萬條的傲然空枝,待到春來,漫天花發。千桃寺因桃林聞名,僧侶精心侍弄,今歲冷冬,一眾僧侶搓了草繩,繞在桃樹主枝,免得凍壞,又在風口燃了草堆,輕煙瀰漫林間,倒也另有一番景緻。
“我們只來得不巧,僧人悶燒草堆,一林的煙。”盧娘子不小心被嗆了眼睛,掉轉臉抱怨。
何棲看着暖煙四起的桃林,道:“倒不曾想林中另有熱鬧,盧姨,我們順溪走。”
阿娣略墜后一步,挎着竹籃好奇張望,讚歎道:“好些桃樹,一眼都看不盡,結得多少桃子。”
盧娘子邊扶着何棲,讓她看着腳下,道:“林中小道不平,別跌了腳。”
何棲提了提裙擺,扶了一下老桃,笑道:“上次來時,桃花開得正好,順水走了好些道,也不曾覺得累,今日幾步路,卻覺得腿酸。”
盧娘子道:“好如何一樣?那時還在閨中,腳頭輕的小娘子,現下卻是身重的理家娘子。”
一時說得何棲臉紅,阿娣也抿嘴偷笑,又走幾步,抽了抽鼻子道:“哪個在林中煨了芋子,聞得甜香。”
盧娘子不信道:“你這個丫頭早起不曾吃飽?餓得發夢了吧?我怎不曾聞得香味。”
阿娣使勁吸了口氣,一口咬定:“定有人烘得芋頭,我鼻子好使,比街頭白尖尾巴的黃狗還靈。”
何棲笑起來,道:“別人生怕類犬,你倒把自己與狗比。”
阿娣的鼻子果然靈敏,前面又堆了一堆穩草,一縷白煙裊裊。一個小沙彌趴伏在地上衝著草堆吹火,僧袍沾染了泥土,臉上滿是草灰。他一吹氣,煙氣漫開,倒嗆得自己涕淚泗流,揮着袖袍直咳嗽。咳了一陣了,撿一根枯枝,扒出一個芋子來,燙得吹氣捏耳得在那剝皮,許是不曾煨熟,又喪氣得埋了回去,托着兩腮,怔怔地蹲在一邊,蹲得累了,乾脆躺在地上,架起一條腿,自在地晃了晃。
何棲看得有趣,心念一動,笑着上前一步,果然是昔日遇到過的小沙彌,俯身笑道:“小佛子也不嫌地上臟,仔細有蟻蟲搬了你去洞裏。”
小沙彌記性極好,眨了眨眼,蹦起來,歪着頭笑道:“原來遇過的女施主。”又見何棲婦人打扮,吃驚道,“施主嫁作人婦了?夫郎可是那個蠢笨的粗夫?施主鮮花一樣,夫郎不解風情哪知道養花護花?”
“你在寺廟念經參佛,哪學來的紈絝浪子之語?”何棲讓阿娣去溪中絞了手帕,動手輕柔地為小沙彌擦去臉上的草灰。
小沙彌得意笑道:“自是因為我聰明過人,舉一反三。”
何棲輕揚了揚眉:“你倒自大驕傲,將自己好生誇了一番。”
她又要為他擦手,小沙彌卻縮了回去。張着髒兮兮的兩隻黑手道:“我煨着山芋,仍舊臟手,不必多此一舉。”
“山芋埋在熱灰里才煨得熟爛,你吹得火旺,怕要烤成焦炭。”何棲羞他道。
小沙彌赧顏,拿手去摸鼻尖,又摸得一鼻子的灰,何棲笑出聲,只得又拿手手帕幫他擦臉。盧娘子見她低身彎腰,在旁笑道:“娘子仔細些,也不怕腰酸。”
小沙彌轉着黑眼珠,來回掃了何棲的腰間好幾眼,直看得何棲臉如蝦煮,輕斥道:“小佛子做什麼無賴相?”
小沙彌笑嘻嘻地繞了何棲一圈,跳腳拍手道:“原來施主有了小施主。”
盧娘子吃驚,贊道:“不愧是佛祖左右侍奉的,小佛子好生聰明伶俐。”
何棲也誇道:“小佛子確實聰明,果然不是自誇的。”
小沙彌繞了何棲幾圈,在她身前站定,欲言又止,背手低頭拿腳踢着一塊泥疙瘩,半日才扭扭捏捏道:“施主,我能碰碰你懷的小施主嗎?”
何棲噗嗤笑道:“他還不曾長成,摸不出來。”言下卻沒拒絕。
小沙彌用手帕胡亂擦了擦自己的臟手,無比小心地將手貼在何棲的腹部,屏氣凝神,一本正經地笑道:“小施主將來也生得聰明。”
何棲當他童言童語,並不當真,溫婉而笑也不駁他,盧娘子卻是喜不自勝,念佛道:“承小佛子的吉言。”
小沙彌不捨得收回手,又看自己在何棲衣上印了個臟手印,偷偷將手背好,紅紅臉不敢看何棲。
何棲見了,便順着了盧娘子的話道:“多謝小佛子吉語。”
小沙彌這才了輕咳一聲,裝模作樣回了個佛禮,道:“施主多禮了。”
何棲接過阿娣手中的籃子,揭開蓋布,取了幾塊蜜棗糕拿乾淨的手帕包遞給他:“家中蒸的棗糕,小佛子嘗嘗甜淡。”
正說著話,林中轉出一個瘦高的僧人,懷中抱了一個缽,臂上掛一個褡褳、水壺,見何棲等人微有驚色,揖了個佛禮,與小沙彌道:“小師弟,師叔說你今月不曾苦修,要你下山化緣,討些米糧。”
小沙彌呆了呆,緊抿了雙唇,接過了褡褳等物,悶聲問道:“師叔可還有其餘的囑咐?”
僧人搖頭道:“不間有多餘的話。”
盧娘子忍不住道:“法師,小佛子這般小,也要下山化緣?”肚中道,千桃寺旺盛香火,哪裏缺了供奉,還要下山討要。
僧人揖禮道:“施主不知,化緣是出家人的功課,小師弟佛門子弟,自不例外。”
小沙彌一反跳脫的模樣,背好褡褳,一手端缽,一手行佛禮,垂眸與何棲等人道別:“小僧課業在身,緣本無常,如雲聚雲散,就此別過施主。”
何棲心頭不知怎得一堵,回了一禮,目送小沙彌與僧人離去桃林,微抬首,浮雲飄散,萬里晴空。
盧娘子心軟,嘆氣道:“也不知哪家狠心的父母,將這般大小兒郎送來寺廟伴了青燈古佛。”
阿娣拿木棍扒出小沙彌埋下的山芋,驚喜道:“娘子,山芋煨透爛了呢。”
.
季蔚明背着手立在古樹下,聽一個老和尚與幾個童子講課,姿態閑散,季蔚琇見他臉色發白,唇色卻血紅,開口道:“阿兄,不如問僧人要間茶室,坐下歇歇。”
季蔚明頜首,笑道:“也可,問僧人討杯清茶,剛才的和尚有趣,請來一同品茗。”
沈拓濃眉微動,按捺了下去,道:“寺中人多,那位法師不知在何處講經禮佛,世子與明府先在茶室歇下,等我尋了他來。”
季蔚明閑逸道:“都頭有心,我遣了侍衛去尋法師,都頭只尋一間清靜的茶室便可。”
沈拓吃了一驚,只得了找了知客僧,亮了季蔚琇的身份。知客僧聞縣令私訪,一邊引路一邊另請僧人快快告知主持,又度季蔚明品貌非凡,更不敢大意,只小心應對。
主持那邊得知季蔚琇在寺中,掃了自己慣用的茶室,室中懸古畫,推窗見古松,泥爐小火煮山泉,石碾新茶篩綠雪。
季蔚明見茶室雅緻,除鞋入內跪坐在蒲團上,又令季蔚琇跪坐兩側,親自動手煮茶。
主持本欲在此待客,季蔚琇笑回道:“主持寺中諸事纏身,我不過討茶稍歇,不必為我們這些俗人誤了正事。”
主持知情識趣,念佛告退。季蔚明的護衛守了院門,不叫閑雜人靠近。
沈拓端坐在側,一瞬不瞬地看季蔚明拿細竹篩篩着碎茶沫,此處幽靜無聲,冬日又缺蟲鳴鳥叫,靜得只聽茶沫過篩,嘶嘶雪落,讓人心中無端不安。
不及盞茶的功夫,侍衛請了胖和尚回來複命,季蔚明叫進,沈拓抬頭了目光與和胖和尚捉了個對。
“法師請坐。”季蔚明以手示意。
胖和尚在他對家坐下,垂眸念佛,恭聲道:“小僧方外之人,不知貴人請小僧前來有什麼吩咐?”
季蔚明仍仔細篩着細茶,長睫羽翅一般,他道:“我看法帥面善,不知可曾有過面緣?”
胖和尚握着佛珠,道:“怕是貴人眼誤,貴人談吐舉止,口音衣飾,應是遠遊之人,小僧人居寺中,應是無緣得見。”
季蔚明笑道:“我還以為法師四海巡禮,曾有偶見,不知法師年臘幾許。”
胖和尚斟酌道:“倒記不分明了,應有十來年了。”
季蔚明道:“我觀法師超凡脫俗,不似平常僧人,還道法師自小得了點化。”
胖和尚謙道:“貴人謬讚了,小僧資質尋常,又貪吃好睡,遠不及諸位師兄弟。”
季蔚明抬眸微笑:“法師太過自謙,我觀法師另有過人之處。”他道,“手有厚繭,身姿挺拔,虎步有風,再一則……”
沈拓聽得喉間發緊,萬千心神凝成一點,不敢私毫放鬆,反倒胖和尚面色如常,神色松淡。
“法師的身上有血腥味,清香裹身,消不去血氣,不知法師手上染了多少人血,過後猶自帶腥。”
季蔚琇大吃一驚奇,他極信兄長,不帶半絲懷疑,側身做出護衛之意,若是胖和尚暴起,他便以命相拼。便連沈拓都蓄勁待發,執刀提防。
“我記性不佳,得見法師后苦思良久,才想起似在昱王別院見過法師一面。”季蔚明嘆道,“除此之外,法師相貌極似一位舊人,年歲相隔,不得親見,有緣見過畫像。”
胖和尚笑道:“竟是畫像,不是畫影圖形?”
季蔚明也笑:“法師言談風趣。”
胖和尚嘆一口氣:“世子慧極必傷啊,你本非壽相,又多思我慮用盡血力,難免損傷年壽。”
一言刺心,季蔚琇氣得漲紅了臉,在旁怒目而視。
季蔚明擺擺手:“天命不可違,人如此,事如此,古今如是。”
胖和尚哈哈笑:“世子說得有理,天命如此啊,便如太子病弱,昱王康健,兄弟相爭,骨肉離心,大抵也是命數之過。”
季蔚明續道:“再者法師尋些神跡亂人心志,借天意示昱王有主天下之相。”
沈拓忽得想起曾遇胖和尚外出巡禮,言道有神跡顯現,原來自家手筆。
胖和尚搖了搖頭:“粗淺的手段,昱王未必相信,只不過尋個由頭罷了,世子責備我亂昱王心性,怎不說是昱王借我之手以慰心安。景家匪盜出身,原先姓的季,性兇殘、貪婪,一家人想來心性相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