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戕重生
屋子裏只一扇狹小的窗戶,勉強有一個成年人的腦袋大小,屋內飄散着濃重的藥材味和經年不見陽光的霉味兒,木板門沉沉的關着,即便是青天白日,光線也有些昏暗。
一個簡陋的木板床,半邊用來放一床單薄的行李,半邊散落着各種不知名的草藥,床腿上拴兩條鎖鏈,長長的托在地上。
樂雲以髒兮兮五指草草的捋了兩把自己的頭髮,拴在腕上的兩條鐵鏈跟着她的動作嘩啦啦的響,她在屋子的中間兒站定,似是在尋摸一個好角度,躺好后雙腿併攏,儘力把滿是傷疤和泥污的腳,縮進臟到看不出原色的裙子裏。
報廢的切葯刀,用來硬捅脖子,實在不怎麼趁手,樂雲掄圓了手臂,仰頭歪脖子扎進去的時候還在想,要是能有個簪子,哪怕是一根筷子也不至於死的這麼難看。
腥熱的血順着脖子上巨大的豁口噴濺上她的臉,她伸出舌頭舔了下,嘗了嘗自己血液的滋味,又一想,算了,找什麼好看的死相,這切葯刀用的久了鈍是鈍了點,好歹切口大死的快,況且這一世她折騰來折騰去,干過見不得人的事兒數都數不過來,體面?早就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就這樣吧,待會兒萬一那鱉孫子鼓搗出什麼新毒進來拎她出去試,她這滿身滿臉都血糊糊,還開了半拉脖子的慘烈的死狀,要是能出其不意嚇他一個跟頭,也他娘算死得其所了。
鮮血一開始還噴的老高,後來就慢慢的變成潺潺往出冒,樂雲經歷過百種折磨,身體意志千錘百鍊,忍痛的能耐已經登峰造極,本以為最終死亡來臨會很痛苦,卻沒成想,和從前種種相比,她自己來的這一下,簡直稱得上不痛不癢。
她泡在自己的血泊里,很熱,然而不斷流失的血液,又讓她從骨子裏覺得發冷。
這些對她來說,倒也算不上什麼,只是脖子上老大的窟窿呼呼漏風,她氣脈接不上,窒息的感覺,有點難受。
思緒漸漸模糊,想該是這一切就要結束,樂雲抿着沾染鮮血的嘴角向上彎了彎,終於敢肆無忌憚的分出思緒,去想她已經好久都不敢想的,她仔細感受了下心口空蕩蕩的那一塊兒,那裏本該是她的好樂雨,此刻卻如同被人生生的剜去了一塊兒肉,不知道他有沒有受苦,因為什麼而死,他死的時候痛的受不住……
這麼多年她從官妓到青樓,青樓到小妾,小妾到葯人,生不如死半死不活。要不是與樂雨的連心感應還在,樂雲早就乾脆利落的自我了斷,這人間對她來說如同煉獄一般無二,除了至親樂雨再無眷戀。
今早那種連心感應驟然消失,樂雲自己都說不清是難過還是解脫,只是這世上最後一縷牽挂消逝,她從此再也沒有了苦苦煎熬下去的意義。
樂雲思緒漸漸散亂,對於赴死她甚至是滿含期待的,她與樂雨是孿生姐弟,血脈相連心意相通,她知道樂雨定然和她一樣想念父親,想念對方。而這一次她再不用像每一次逃跑那樣,戰戰兢兢的擔心被抓回去加重摺磨,黃泉路上,她們一家人終能相見。
樂雲滿含喜悅與期待的閉上眼,窒息的感覺本該隨着流失的血液和生命一起消失,然而短暫的輕鬆過後,那種窒息竟又如影隨形的纏上來。
難不成刀子太鈍,捅的還不夠深?怎的鮮血塗地,卻到現在還是沒死透……
樂雲實在憋的難受,索性抬手去摸脖子上的切葯刀,想趕緊趁着還有力氣,再往深了捅一桶,死透了了事。她還急着入黃泉,樂雨先她一步走,又一向性急,這會兒肯定該等急了。
然而她抬起手沒等到摸上脖子,就猛地睜眼,眼前漆黑一片,她的手抬到半路,被柔軟溫暖的東西擋了下,她突然詐屍一樣坐起來,遮蓋在頭頂的被褥順着她的肩頭滑下來,額頭的細密的薄汗在空氣中漸漸變涼。
樂雲瞪着眼睛張着嘴,只慢慢的轉動脖子一寸寸刮過四周,在幽幽的燭光里哆嗦着摸上自己的脖子——光滑細嫩,完好無損!
脊椎的汗毛倒豎,悚然而起的小疙瘩,從天靈蓋一路竄到腳面,她張着卻連呼吸都忘了,胸中悶痛,搖曳的燭光里,一滴晶瑩順着白瓷般的臉蛋滑進唇舌——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瞬間大量的空氣湧進肺片,樂雲五指絞在銹着金牡丹的錦背中,咳的宛如經年的癆病鬼。
伸手胡亂抹掉眼前模糊的水跡,她一把掀開被子,赤着腳踩在地面,冰涼的觸感順着腳底竄上來,樂雲張口結舌的捂住嘴。
這一次……也太真實了。
難道是老天爺看她人之將死,終於發了次善心,讓她得以如此實感,再重溫一次遙不可及美夢?
樂雲環視着她曾經的閨房,燭光里房內的擺設和每一次夢中一模一樣,她伸手拂過桌面上她及笄時,樂親王親手為她雕下飛鳳,恍惚父親的聲音就在耳邊。
“我樂天的女兒,將來一定如這展翅的飛鳳一般,翱翔於天地!”
樂雲當時哭笑不得,她與樂雨對視一眼,彼此眼中笑意濃重,好容易才住想要告知父親鳳乃雄鳥,並不適合形容女兒家。
這飛鳳自雕下那日,私下裏她與樂雨每每看見,都會失笑。而此刻指尖所觸的每一處細小的凹凸,此刻都讓樂雲心如刀割。
“父親……”
眼淚滾滾而下,樂雲伏在小小的飛鳳上哽咽出聲,突然一聲悶雷轟隆隆自屋外傳來,伴着婢女的敲門聲,樂雲的眼淚戛然而止。
“郡主,變天了。”
樂雲如遭雷擊!
她曾無數次在夢中回到家中,那些不堪回首的日日夜夜,她都是靠着這些舊夢,和心口的那一絲連心感應,才咬牙切齒的活下來。
可是——
她就算是為了做夢,曾喝上一罐子的安神湯睡了整一天兩夜,也永遠只能夢到舊景,十幾年,想的她肝腸寸斷幾欲嘔血,也不曾夢見過一次她想見的人。
樂雲抬手,照着自己的臉狠狠抽了一巴掌,“啪!”的一聲脆響,火辣辣的側臉,讓她自心底生出一個荒誕妄想,樂雲摸了下自己的臉,不由後退兩步,腳腕拌在凳腿上,狼狽的翻倒到在地上。
“啪啪啪啪啪啪……”樂雲渾身顫慄到幾近痙攣,她左右開弓,毫不自憐的朝自己臉上抽打。
“郡主,”門外丫鬟沒得到回應,又問了一遍:“變天了,郡主要去世子那裏嗎?”
兩邊的臉頰,都被她自己抽的發麻,門外的丫鬟的聲音,又讓樂雲似是被扎一刀一樣,她連滾帶爬的扒着桌子站起身,一把抓起桌上的燭台,撩起中衣的袖子,把蠟燭傾斜,將滾燙的蠟油倒向手腕。
高溫燭淚遇冷凝結在細白的手腕,尖銳的疼痛順着瞬間燙紅的皮膚傳過來,樂雲臉上卻沒有絲毫痛苦之色,那雙眼像是攝入了兩段跳躍的燭光,瞬間燃燒了起來,亮的滲人。
不夠!
這點痛還不夠,還不足以讓她相信眼前的一切,樂雲將燭台放在桌子上,毫無遲疑的將手腕放在燭火上炙烤。
火灼的疼痛,終於讓她無聲的笑了出來,那笑看似喜悅卻滿含荊棘密佈的苦澀,和飄在屋內皮膚燒灼散發出的氣味一樣,香——也噁心。
“郡主?”丫鬟久久沒有得到回應,敲門的聲音變急,“噹噹噹噹當!”
“郡主睡下了嗎?變天了,不去世子那裏嗎?”
樂雲沒有回答,直接快步走到了門口,一把推開了房門。
門外丫鬟,一見樂雲的打扮驚叫道:“郡主!怎麼光着腳?怎麼沒穿上外裙,就出來了!”
涼風裹挾着土腥味撲面而來,將樂雲的鬢髮掀的亂舞,樂雲甩開丫鬟把她向屋子裏拖拽的手,抬起頭看向漆黑的天幕。
悶雷轟隆隆不止,閃電不斷劃出撕裂天幕的弧度,風刮過屋檐,風鈴丁鈴噹啷的急響亂撞,黑暗中樹枝搖晃樹葉沙沙作響,似是正摩拳擦掌,欲將人生吞活吃的厲鬼。
樂雲眼中剛剛升起的那兩簇火苗,被這山雨欲來天幕吞噬殆盡,回手死死抓住丫鬟的肩膀,開口聲音竟已嘶啞,“今天可是蘭月十四?!”
丫鬟痛呼一聲,不明白一向溫柔明媚從無疾言厲色主子,怎得突然發狂,縮了縮被捏的生疼肩膀,惴惴的點頭道:“是蘭月十四……”
樂雲聞言短促的笑了下,隨即想到什麼,臉色大變,張口想叫,卻在尖聲出口之間,又死死的咬回嘴裏,鬆開丫鬟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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