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番外五
“嘩”一聲,是奏摺落到地上的聲音,趙權直挺挺地跪在殿內,任由他父皇將奏摺猛擲在身上,又掉落在地,他眉目肅然,卻無半分悔懼,雙眼堅毅不改地直視前方,只待他父皇雷霆般的怒火。
“你知道你奏摺里寫的什麼嗎?!”趙驁氣得額角青筋直跳,怒斥趙權道。
“父皇,兒臣此生除了她,絕不娶旁人,請父皇成全兒臣!”趙權端然叩首,卻久久俯身那處不肯抬頭。
殿內一片鴉靜,趙權沉聲不語,卻聽他父皇沉穩的腳步聲響至身前。
“抬起頭來看着朕!”他父皇的聲音威嚴沉穆。
趙權緩緩直起身,抬頭看去,他父皇身着明黃精綉龍袍,一雙虎目精光有神,時時散發出攝人的威嚴與壓迫,他此刻再無一絲父親對兒子的嚴厲,卻是帝皇至高者對臣子的審視,目光冷漠又嚴苛,趙權卻分毫未退,抿着薄唇抵抗着來自帝皇的壓迫。
“你自出生起便是宮中最受寵的皇子,卻難得從未驕縱肆意,懂事起更沉穩自持,入朝以來亦是兢兢業業,從未讓朕失望過。朕為你擇封號為‘晉’,全天下皆知朕對你寄予厚望!今日,你竟要一個江湖女子做你的晉王妃,你可知,晉王妃不是尋常親王妃,若有一日,你承繼朕之天下,她就是你的皇后,她這樣的出身,可擔得起母儀天下四字?”趙驁沉沉開口,他看着這個歷來最為寵愛的兒子,語中卻掩飾不住的失望。
“你若心中還有朕,還有天下,便不該呈上這份奏摺!”
趙驁緩了緩,這畢竟是他最鍾愛的兒子,他嘆氣道:“你將奏摺,朕就當沒見過,劉卿之女朕與太后和你母妃都甚為喜愛,堪為晉王妃,與你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賜婚的旨意朕明日就下,你回府靜思己過罷!”
趙權依舊跪在那處,聞言卻將面前的奏摺拾了起來,撫平褶皺處,緩緩奉於頭頂,沉聲道:“兒臣——請父皇恩准成全!”
“你!”
“放肆!”趙驁未料到他竟敢抗旨,不禁龍顏震怒,拂袖斥道:“朕的旨意明日就下,你滾回晉王府好好給朕閉門思過!”
趙權眼沉如水,卻並無半分畏懼後悔,捧着奏摺緩緩叩首起身,卻步退了下去。
御案上的錯銀梅花三足香爐悠悠地飄出裊裊輕煙,只襯得一旁的滴漏聲越發緩慢清晰,趙驁御筆硃砂,正不知疲倦地批閱着奏摺。
“梆梆梆”是宮中的更鼓聲遙遙地響起,趙驁按了按額角,放下御筆問身邊內侍道:“什麼時辰了?”
“回稟陛下,已經亥時了。”內侍躬身回道。
“唔。”趙驁不置可否,又道:“回寢宮罷!”
夜涼如水,明月高寒。
趙驁方出殿門,卻見月光下,一筆直的身影跪立在殿外,趙驁猛地頓下腳步,眼如寒霜地看向身後的內侍總管,卻並未開口。
那內侍總管嚇得忙跪下去,口中急急請罪道:“陛下恕罪,晉王殿下不讓奴婢們回稟陛下!”
趙驁回過頭看向跪在那處的趙權,沉沉開口道:“他何時跪在那處的?”
“回稟陛下,晉王殿下自午後出殿便一直跪在那處,奴婢勸過,晉王殿下卻不聽……”
“哼!”趙驁沉沉怒哼。
“朕過往便是太縱容他了!竟叫他敢這般威脅於朕!就讓他在這裏跪着,沒有朕的旨意,他不準起來!”趙驁怒容滿面,震袖而去。
長亭早已梳洗罷,披散着一頭青絲坐在榻邊,屋中四角的宮燈均只留了小小一燭,隱隱綽綽地跳躍着,越發顯得夏末初秋的夜寧靜悠涼。
“姑娘,已過亥時了,姑娘還是早些歇了罷。”初夏在旁提醒道。
長亭微微嘆口氣,蹙眉望了望門口,她耳聰目明,院外的動靜哪裏瞞得過她,卻因心繫趙權,忍不住還是期望下一刻趙權便如往常一般出現在門口。
長亭看了一眼初夏,有些擔憂道:“都這個時辰了怎麼還不回來?該不會是有什麼事罷?”
初夏淺笑着安慰她道:“姑娘莫要憂心,殿下今晨出府時,不是說過今日會晚些回來么?”
長亭皺眉道:“可現在都已經什麼時辰了?”
初夏心中亦是憂慮,殿下素日若是留宿宮中,必是會派人回來通報,今日已這個時辰卻還未有消息,不知是否在宮中出了什麼事。她心中作此想法,面上卻不能露出來,江姑娘如今懷着身孕,是殿下一等一的大事,臨出門還仔細吩咐了她們不得驚擾江姑娘,想必殿下亦有所打算,她哪裏敢讓江姑娘憂心。
想罷上前柔聲道:“姑娘莫要擔心,許是今日議事太晚,殿下一時脫不開身也是有的,況且殿下往常留宿宮中是常有的事,姑娘還是保重身子,早些歇着罷!”
長亭想起從前趙權忙起來時,三五日不回府也是尋常,今夜不過二人蜀中回來他第一次不在身邊,自己倒是不習慣了,想想真是好笑,長亭一時釋然,嘴中卻怨了趙權一句:“不回來也該派個人來說一句呀,叫人乾等着……”
初夏見她釋然,便笑道:“殿下該是忙完見天色太晚,不忍擾姑娘清夢罷,卻不想姑娘這麼晚了還在等殿下晚歸。”
長亭臉一紅,卻抿嘴一笑,心想:這人哩,既是霸道蠻橫,又體貼入微,真真叫人不得不落入他的彀中。
想着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再熬着,任初夏放下帷帳,便就寢了。
第二日,長亭如往常般梳洗用過朝食,閑來無事,正好趁趙權不在,便與初夏叫人送來一些花樣來挑,想給未出生的小世子或小郡主做個棉襯的肚兜,二人正翻看着,門外卻有侍女回稟,下邊莊子剛送來的新鮮果菜和野味,請初夏去挑選些。
初夏本就掌着倦勤院的事,便朝長亭行了禮,隨那侍女去了。
出了倦勤院,往大廚房走去,剛轉過一條小路,果見一人立在那處,初夏忙行禮,口中道:“張總管。”
張勉看了看她,面上卻掩不住的急憂之色,道:“昨夜我去宮門口等了一夜,卻沒一句話傳出來,今早,方漏了一句出來,說是殿下從昨日午後便被聖上罰跪於殿外,這已是快整整一日一夜了!”
“什麼?!”初夏驚聲出口,“聖上為什麼會罰跪殿下?”
眾人皆知當今聖上十分寵愛晉王,晉王府的人更清楚,殿下行事穩重妥帖,少有行差踏錯,從不曾惹惱過聖上,怎地這次會被罰跪這般久,想是聖上亦是動了真怒,更叫人擔心殿下是做錯了何事。
“宮中再無其他消息傳出來,我如何知曉?”張勉頓足道。
初夏一時也有些驚慌失措,半晌方問道:“張總管喚我來有何事?”
張勉眉頭緊皺,似是想起此次的目的,低聲道:“這事決不能讓江姑娘知道,你回去管好下人的嘴,莫讓她們胡亂猜測,江姑娘如今不比從前,又有了身子,若是驚擾了她出點什麼岔子,殿下回來可不要了我們的命?”
初夏想想宮中的事,他們人微言輕如何插得上手,還是將江姑娘照料妥帖方是正經。因點頭道:“我知道了,張總管請放心。”
張勉點點頭,道:“那快去罷!”
初夏回身便要往倦勤院走,張勉提醒道:“去廚下挑些東西再回去,莫叫她看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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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臨,長亭扶着院門,越發擔憂起來,初夏卻在旁安慰道:“姑娘,宮裏派人送過信了,殿下這兩日脫不開身,只能留宿宮中,叫姑娘莫要挂念,好生保重自己。”
長亭嘆了口氣,話雖如此說,她心中不知為何,卻隱隱有些擔憂,趙權這人做事,若是不想讓她知道,她怎麼會知道?真叫人擔心他是否在宮中出了什麼事。
長亭正要說話,卻見院外幾個宮人模樣的內侍急急往這邊過來。
長亭心中一凜,卻看向初夏,初夏自然也看到了那幾人,眼中滿是擔憂驚慮,長亭心中一沉,卻只靜靜待那幾人過來。
打頭一人看穿着便知是宮中有身份一類的內侍,他近前看到長亭立在那處,便已明了,拱手道:“這位可是江孺人?”
長亭有些不習慣自己的這個身份,卻頷首而笑,道:“正是,不知有何事見教?”
那內侍舒口氣,揚聲宣道:“奉陛下口諭,宣江氏即刻入宮覲見!欽此!”
說罷笑道:“江孺人這就隨我等入宮罷!”
長亭心中驚駭,只垂目一想,卻不再多問,一路往皇宮而去。
及至入了宮,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長亭隨着那內侍一路走到一處巍峨殿外,抬眼一看,“承光殿”三個鎏金大字在暗夜裏依舊肅穆攝人,長亭心中微驚,暗想這定是皇帝的居處,果見內侍神色肅然,小心引着長亭走進去。
殿內燈火通明,一人站在書案旁,背對着長亭正在看着什麼。
內侍上前躬聲稟道:“陛下,江氏帶到。”
趙驁“唔”一聲,一頁一頁翻看完他叫人送上的冊子,合上,這才轉過身,看向長亭。
長亭垂着頭,只看得見前方一雙石青的皂靴,“抬起頭來。”前方之人淡淡開口。
長亭循音抬頭,面色平靜無波,卻並不敢無禮直視。
趙驁沉沉地看着長亭,這女子眼神沉靜,不卑不亢,果然有那人的風骨。
“你是何浪的徒弟?”趙驁緩緩開口,竟說了句毫不相關的話。
長亭訝然抬眸,這是她第一次見到皇帝,卻十分驚訝,因為與自己想像中大有不同,眼前之人身量比趙權還要高大,身着硃色衣袍,上銹五色金龍,濃眉虎目,氣勢迫人,端的帝皇英姿不可逼視,長亭亦為他渾身的氣魄心折,忙垂首回稟:“民女正是。”
長亭心中暗暗驚疑,聽皇帝語氣,竟是與她師父早已相識?再一想,師兄曾說皇帝搶他生母,殺害他生父之事,長亭心中微嘆,面前之人就是師兄的殺父仇人……
趙驁眼神微松,將手上的冊子往桌上一按,那原是他叫人呈上的趙權與長亭二人之前的種種調查,他似是有些懷緬,微嘆道:“你師父師叔還好嗎?”
長亭壓下心中驚疑,回道:“師父師叔均是安好……”
趙驁見她有些疑慮遲疑之色,和聲道:“你不必拘禮,既是故人之徒,朕自不會為難你。”
長亭低聲道:“是,陛下……”說著揣度着皇帝的語氣,問道:“陛下與家師相熟?”
趙驁似是想起些令他開心的舊事,面色和緩道:“朕年少時曾與你師父一同仗劍江湖,那些日子自在洒脫,頗讓人懷念……唔,那已經是很久的事了,朕與你師父也多年未見……”
長亭想起師父曾言自己交遊廣闊,今日所聞,果然如此,不禁微微一笑,輕聲道:“家師若知曉陛下還記得他,定會十分高興。”
“他不會……”趙驁似是嘆氣道。
長亭訝然抬眸,只見趙驁好似想到什麼,神色既是複雜又有些怔忡溫柔,這樣的神色出現在手掌天下生殺予奪的帝皇身上,竟讓人莫名有些心驚與惆悵,長亭心中一窒,恍然想起師兄的母親,那個他殺掉朋友強奪而來的女子,是否就是令他此刻神色沉鬱的人?
長亭心中暗暗嘆氣,二人竟一時無言。
趙驁許久未有這般悵惘與思慮,許是乍見故人之徒,忽然令他想起從前年輕時的驚心動魄與生死纏綿,他輕嘆口氣,身上再無帝王的壓迫與掌控,低聲道:“權兒在裏面,你去看看罷!”
長亭心中一驚,急急行禮后便往後殿走去。
後殿內的榻上躺着一人,長亭急走過去,趙權沉沉躺在上面,好似已經睡着,長亭回望身後,趙驁負手而立,直視榻上的人,眼中卻甚有慈愛之色,他輕聲道:“權兒為求娶你為正妃,在朕殿外跪求兩日,太醫說他心口舊疾複發,需要好生寬養。”
長亭心中一痛,回頭看向榻上的趙權,眸中已含了淚水,她輕輕道:“你這個傻子……”
榻上之人卻好似有感應似的,睫毛微閃,長亭驚喜道:“趙權?”
趙權緩緩睜眼,乍見長亭,亦是驚喜不已,抓着她的手道:“長亭?”
他環顧四周,忽然想起暈倒前後緣由,驚疑道:“你怎麼到宮裏來了?”
說完神色一凜,看向她身後,只見他父皇一臉冷冽地望着他們兩個,沉沉開口:“你還要娶她嗎?”趙權心中一沉,他父皇的雷霆手段他怎會不知?!
趙權顧不得其他,忙翻身而起,膝蓋處卻傳來鑽心的疼痛,他只不管不顧,跌跌撞撞跪倒在他父皇面前,叩首道:“父皇!這一切都是兒臣的過錯!不關她的事!”
趙驁似是不為所動,垂眼看了看俯首的兒子,沉聲又問了一句:“朕問你,你還要娶她做正妃嗎?”
趙權俯首不起,聞言卻頓了頓,回頭望了長亭一眼,鄭重叩首,似是豁出去般,沉聲道:“兒臣曾發誓,此生非她不娶,若違此誓,定為天地所棄,求父皇恩准成全!”
“你不怕朕殺了她!”趙驁陰沉開口,殺意隱現。
“父皇!”趙權探手拽住他父皇的袍腳,叩首痛道:“她是兒臣今生摯愛——父皇若殺她,就如剜了兒臣的心肝一般!求父皇成全兒臣罷!”
趙權埋着頭,看不見他父皇的神色,他的心沉沉跳動,手上儘是汗意,許久,方聽他父皇似是極輕地嘆道:“想不到你我父子竟是同一命運……”
趙權心有所感,不禁驀然抬首,他父皇亦垂首看着他,眼神中卻是從未有過的悵惘與追痛之色,趙權忽地愣住,他從前以為他父皇帝王孤寡,只愛這天下,卻從未想過他父皇眼中會出現這樣的神色,那樣的神色他明白,那是刻入骨髓求而不得的痛。
下一刻,趙驁卻洒然一笑,一把將趙權拉了起來,拍着趙權的雙肩,豪氣與驕傲道:“果然你與朕是最像的,縱為世人所棄又如何!”
說完看向長亭,朗聲道:“你與權兒的婚事朕准了!你莫要辜負權兒待你的一片真心!”
趙權大喜,忙跪下謝恩,趙驁卻似是極開心,親自拉他起來,一雙虎目透出深刻的感情,似嘆似感道:“你我父子同一命運,你卻比朕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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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言:你怎麼甩都甩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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