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沐英把馬皇后視為親母,每次打仗歸來,面聖述職之後,都會來坤寧宮看望馬皇后,“娘娘氣色尚好,倒是皇上好像清減了。”

馬皇后說道:“皇上日理萬機,經常忙到三四更才歇息。最忙的時候,八天就就要看一千一百六十封奏摺,每封奏摺平均要講兩件事,皇上每天處理約四百件事情,就是個鐵人也要熬瘦了,說起來,我也有七日不見皇上了。”

沐英聽了,含笑說道:“皇上是明君,勤於政務,愛惜百姓。”

沐英能在二十幾個養子中脫穎而出,封西平侯,聖寵不斷,他絕對是個聰明人,深知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其實洪武帝今年突然忙到七日都不入後宮,背後的原因是他廢了宰相,將宰相胡惟庸滿門抄斬,誅三族,沒有了宰相為首的中書省協助料理國家大事,洪武帝一人獨攬,一個人做着以前百個人的事情,不忙才怪。

皇上為何要殺宰相,這要從明初宰相之爭說起了。

大明開國以來,有過兩任宰相,第一個宰相是李善長,李善長告老還鄉時,朝中兩位大臣劉基和胡惟庸爭奪宰相之位。

這是相位之爭,也是朝中朋黨之爭,以胡惟庸為首的淮西黨和劉基為首的浙東黨為宰相之位展開角逐,淮西黨幾乎都是安徽鳳陽老鄉以及依附者,浙東黨主要是江南的讀書人。

最終李善長推選了老鄉兼兒女親家胡惟庸,洪武帝也傾向胡惟庸,劉基黯然辭職,回到老家浙□□田縣,幾年後抑鬱而終。

去年,也就是洪武十二年,六月。劉基的長子劉璉和胡惟庸之子有了爭執,推搡之下,劉璉墜井。

撲通,死了。

劉家要胡惟庸之子償命,但是劉家勢微,對方是宰相之子,最後應天府判了意外死亡,胡惟庸之子安然無恙。

劉璉七七那日,胡惟庸之子在鬧市行車,不知從那裏來了一輛馬車,剮蹭過來,胡惟庸之子大怒,遂和人飆車,車翻了,胡惟庸之子摔了脖子。

嘎嘣,死了。

胡惟庸痛失愛子,一氣之下,一劍殺了馬夫。馬夫是良民,馬夫之妻敲響登聞鼓告御狀。朱元璋大怒,要追罪宰相。

殺人償命,但胡惟庸是開國功臣,有御賜的開國輔運推誠的金書鐵卷,又俗稱免死金牌,上面寫明除了謀逆造反的大罪以外,可以免三次死罪,所以胡惟庸憑藉免死金牌,躲過一劫。

今年,洪武十三年,元旦。胡惟庸家裏花園突然冒出噴泉,此乃祥瑞之兆,胡惟庸邀請洪武帝去家裏欣賞祥瑞,藉以重修因殺馬夫之事引起了君臣間隙。

但是,去胡惟庸家的半途中,洪武帝的馬突然不肯走了,洪武帝有種不好的預感,中途返回宮中,並命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去搜檢胡惟庸的府邸。

錦衣衛包圍宰相府,從府邸的夾牆裏發現大量武裝的死士和武器!

胡惟庸大呼冤枉,說修建夾牆只為自保,他從無謀害帝王,造反之心,堅持說有人栽贓陷害。

證據確鑿,洪武帝龍顏大怒,滿門抄斬,一日之間,不可一世的宰相府灰飛煙滅,胡家死了一戶口本。

黨魁胡惟庸被砍頭,淮西黨凡有替胡惟庸呼冤的,都被錦衣衛下了詔獄,都能找到勾結胡惟庸謀反的證據,滅滿門,也是一死就死一戶口本。

洪武十三年的春天,南京城午門上頭的血腥味就一直沒消失過。

洪武帝借口宰相胡惟庸謀反,乾脆廢除了中書省,削掉相權對皇權的制衡,大權獨攬,宣佈永遠都不會設宰相之位。

這下沒人敢質疑洪武帝的決定了,大家都怕錦衣衛的手段。

胡惟庸,成為歷史上最後一個宰相。之後明清兩朝,雖有張居正,劉墉這樣的有類似宰相大權的大臣,卻再無宰相之名,這個職位從此消失了。

沐英是武將,從不與文臣結交,對朝中震蕩有所耳聞,叮囑家人務必置身事外,莫要牽扯進去。

連和馬皇后聊天,沐英也決口不提政事或者軍事,只聊家常。

聊到嫡長子沐春,沐英頭疼似的摸着額頭,“……從小就淘氣,真是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以為皇上的恩典,送他去國子監讀書,國子監那麼多的優秀的文人學者,近朱者赤,他多少能長進一些,沒想到三天兩頭逃課,皇上剛才對我說,國子監祭酒只要面聖,就必定要告狀。皇上日理萬機,還要替微臣管教不孝子,真是微臣的不孝。“

馬皇后卻不以為然,笑道:“你七歲時,養在我和皇上膝下,平日不苟言笑,比人家十七歲的還老成,早早的懂事。可小男孩那有不淘的?是苦難讓你提前長大罷了。”

“小春生於富貴,替你把小時候該淘氣的時光給補上了,因而比普通的男孩子加倍淘氣。”

沐英一臉無辜,“這麼說,微臣還要感謝他的淘氣了?”

馬皇后見養子無可奈何的樣子,會心一笑,“小春淘氣歸淘氣,本性是善良的。今天他看見一個新進宮的女官沒有鞋穿,怪可憐的,從我這裏討了恩典,送人一雙鞋。這人只有心性正,將來絕不會走向歪路的。”

嫡長子能做出這種事,沐英並不意外,沐春自襁褓時就報進宮撫養,洪武帝和馬皇后多疼他一些,養出個隨心所欲的性子來,沐春和後宮的人打交道,也完全不避嫌。

沐春在後宮長到七歲,馬皇后才依依不捨送他回家,洪武帝甚至賜給干孫子一塊隨時出入紫禁城的玉牌,方便他“常回家看看”。

然而,現在沐春不是七歲,是十七歲了,居然敢結交宮廷女官,該好好管一管,免得將來惹出禍患。

沐英內心震怒,表面依然平靜,“是,微臣知道沐春本性善良。”

馬皇后說道:“沐春今年十七歲,這次你挂帥第三次北伐,大獲全勝,立了大功,何不憑此大功,求個恩典,請立沐春為西平侯世子?”

沐英仔細斟酌着措辭,說道:“沐春是微臣的嫡長子,將來必定繼承家裏的爵位——只是他年紀還小,且無寸功,若請立世子,必不能服眾。微臣的爵位,也是靠戰功一點點累積而來,希望將來沐春能建功立業,為大明效力,讓他知道付出才有回報,到時候微臣必定為他請封世子。”

馬皇后覺得乾兒子說的也有道理,反正世子之位已是囊中之物,不如先磨一磨沐春的性子。

正說著話,洪武帝身邊負責文書的蔡姓女史來坤寧宮傳話。

蔡女史說道:“皇上中午要來坤寧宮用膳,給西平侯賜宴。“

馬皇后笑道:“知道了。”

又對沐英玩笑道:“你看,如今我要托你的福,才能見皇上一面呢。”

且說坤寧宮其樂融融,上演母子天倫之樂。紫禁城西六宮以東,蒼震門以西的六局一司,新來的四十四名女官,正在其中的宮正司院裏聽訓,氣氛嚴肅。

宮正司的司正姓范,江西清遠縣人,少年守寡,洪武三年就選進宮當女史了,為大明宮廷效力十年,如今也不過三十齣頭的年紀,就已經是五品宮正。

宮正司掌督察刑罰,范宮正卻是個表面看起來溫柔和氣的婦人,讓人容易起親近之感。

范宮正先請“長途跋涉”的四十四名女官們坐下,還命小宮女們上茶和點心。

范宮正說道:“穿着那麼厚的高底鞋,從內府走到宮正司,十來里路呢,都累了吧?”

胡善圍心想,可不是,腳都快斷了!嘴上卻和女官們一起說道:“卑職效命宮廷,不累。”

范宮正收起笑容,“宮正司第一條規矩,就是不要說謊。”

新女官都不敢說話了,連喝茶都不敢了!

范宮正卻又笑了,“大家不要緊張,不知者無罪。宮裏規矩多,你們要在宮正司學至少半個月的規矩,通過考核,才能赴任。”

新女官喝茶吃點心,稍作歇息,胡善圍才慢慢感覺到雙腳的存在,范宮正就命新女官列隊,走出了宮正司和蒼震門,一直往東,走到了貫穿西六宮南北的西長街。

西長街的街口立着一個黑漆漆的鐵碑,鐵碑上刻着十一個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簡單粗暴又直接。

范宮正指着排頭第一個新女官,“從你開始,每個人念一遍,要大聲一點。”

“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以上重複四十四遍。

整個東長街都回蕩着女官們朗讀碑文的聲音,源源不斷。

范宮正問:“記住了嗎?”

新女官們齊聲說道:“記住了。”

范宮正說道:“這是皇上親筆御題的碑文,告誡後宮的太監和女官,莫要干政,干政者斬。除了西長街,對面東長街也立着同樣的鐵碑。這兩條長街是行走後宮必經之路,所以,你們第一堂課,就是記住這個碑文,把這十一個字融入你的血液,千萬不要忘記。”

新女官諾諾稱是。

范宮正說道:“在後宮裏,至少有一百件事情會讓人丟掉性命,干政是頭一樁,無論是誰,無論將來你們晉陞為何種職位,有多大的體面,一旦干政,縱你是五品尚宮,也會立刻處死。”

“現在,你們就在這裏讀一百遍。”

胡善圍站在隊尾背宮規,背到聲嘶力竭。

若干年後,大明宮廷一次次宮變震蕩,奪嫡爭儲,胡善圍都是其中的關鍵人物,將一個個皇帝送到龍椅。

她回頭再看東西長街的鐵碑,深深理解什麼叫做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個亘古不變的道理。

但是此時她和所有新女官一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連說夢話都是這句“內臣不得干預政事,預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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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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