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③⑦章
快艇在漁船邊停穩,上頭放下舷梯,衛來候着兩個海盜上了之後,自己插在中間,第三個上,然後把岑今拉上來。
船上的人都圍過來,像是看什麼稀罕的動物。
那個小海盜也想看熱鬧,拚命往人群里鑽,邊上有人嫌他煩,一腳把他踹了個跟頭,小海盜大怒,翻身跳起來,刷地拔刀。
指着那人吼:“You!die!now!”
海盜雖然不通英語,但多次打劫,需要跟人-質溝通,所以對於一些威懾性或是高頻的單詞是熟練的,比如die(死)、eat(吃)、sit(坐下)、go(去)。
最常見的組合就是you、die,後頭加now、today或者tomorrow,意思是:你現在要死了、你今天要死、你明天肯定死。
每一句說出來,對人-質來說,都是莫大的煎熬。
小海盜兇悍的話剛出口,先從快艇上船的那個海盜頭子一巴掌就把他掀開了去:“滾!”
人群中爆發出鬨笑,小海盜悻悻抽了抽鼻子,眼睛朝那人狠狠翻了一下。
十一二歲的小孩,臉小,眼睛顯得尤其大,眼珠和皮膚一樣漆黑,襯地眼白特別白,這麼森冷的一記翻過來,衛來心裏都咯噔了一下。
這麼小,這麼狠,混在這群人里,用不了幾年,又是紅海上一頭吃人的鯊。
而在其它地方,他的同齡人,可能還在逗小貓、抱小狗,或者抱怨作業太多。
外圍驀地爆發出一陣大笑,聲音怪異,沙啞嘲哳,說:“又見面了!今!”
人群讓開一條道。
衛來終於見到這頭讓人聞風喪膽的虎鯊。
黑人,並不高大,甚至有些肥胖臃腫,下巴前突,嘴唇翻卷,碩大的腦袋往左歪,呈固定的角度,和左肩連在了一起,脖子上圍了條白色蓋巾做遮掩。
腰間有槍,出乎衛來意料,居然是把工藝精美的鍍金轉輪手-槍,估計是從哪個貨輪的船長那搶來的,金燦燦的槍-身,很是彰顯身份。
他發不好“岑”這個音,所以叫她“今”。
虎鯊大笑着過來,說:“沙特人沒有騙我,很久不見了,今!你頭髮變短了,哈,比那時候瘦!咦,你現在好像不喜歡笑……”
衛來看了一眼岑今。
當年是長頭髮嗎?小姑娘,是不是總扎個馬尾?比現在胖一點……嬰兒肥?真可惜,那時候認識她的話,可以在臉上捏兩下,手感一定很好……
岑今笑了一下,說:“太累了。”
“我知道!沙特人跟我說了,今,你在船上絕對安全!那些人敢來,我會轟了他的!你看!”
他指邊上,那裏,有個年輕的海盜正抱着一個肩扛式火-箭筒。
“如果他們靠近,我會連船帶人,轟它個稀爛!來,來,你吃飯了嗎?進來。”
如果不是這船、這海和這詭異的人群,衛來真要以為是進到了熱情好客的主人家。
進船艙的一路,像是看猴子耍馬戲,虎鯊幾次忽然發怒,咆哮着衝上前,對着遇到的海盜或抽或踹,然後轉頭跟岑今解釋:
——我讓他把這裏弄乾凈的!這頭豬,不打就不會動!
——說了有重要的客人來,讓穿上衣服!
——說了這裏的淡水不可以動!為客人準備的!
……
衛來啼笑皆非,覷了個空子,低聲對岑今說了句:“海盜也不是那麼好管啊。”
岑今說:“海盜不是軍-人,自律性很差,誰也不服誰,看多了就知道了。”
***
艙內不大的飯廳里,已經備下了一桌“盛宴”。
衛來早就知道,對海盜的美食和廚藝不能報以期望。
主食是土豆燒海魚,估計是調味料怪,蓋不住魚腥味,剩下的都是罐頭、速食品,一看就知道是搶來的,外包裝上各國文字都有,居然還有中文的。
喝的是聽裝的可樂和啤酒。
關上門,飯廳里留了四個人,岑今、衛來、虎鯊,還有那個通英語的海盜頭子,虎鯊叫他沙迪。
人數對等,兩坐兩站,談判桌上開吃,衛來也心不在焉地拿了罐茄豆的罐頭,用勺子舀着吃,就着手邊的啤酒——沙迪看了他一眼,大概有點羨慕,但不敢像他這麼放肆。
衛來也是壞,故意刺激他:舉起啤酒罐,做了個“來,乾杯”的手勢。
沙迪身子轉向另一側,估計再也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不過吃歸吃,他沒漏過談判桌上傳來的每一句話。
虎鯊:“今,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我們在船上吃的都隨便,沒法做大餐,等談判成功,我帶你去博薩索……”
臭流氓,談判成功你們就各走各路了好嗎,誰同意你帶她去博薩索的?
岑今:“有吃的已經很好了。”
虎鯊:“這一路很辛苦吧?但也沒辦法,那麼一條大船,我必須得小心……”
岑今:“這個我理解,應該配合你,沒關係。”
虎鯊:“沙特人跟我說你會來做談判代表,我起初都不敢相信——你救過我的命,今,我不可能對你開高價,我願意把贖金降到一千萬,以顯示我的誠意……”
岑今笑了笑:“船的事以後再聊,咱們很久不見了……後來我離開索馬里之後,你去哪了?直接轉做海上生意了?”
虎鯊有點怔愣,頓了頓才反應過來:“是……啊,不是,我休養了一段時間,你懂的,我受傷了……”
岑今露出關切的神情:“對了,傷口恢復的正常嗎?我記得當時醫務官說過,想痊癒很難,有沒有什麼後遺症?”
……
衛來差點笑出來。
岑今這“跑題”的功力,也真是登峰造極:虎鯊幾次提到船和贖金,她接的都是風牛馬不相及的事:紅海的天氣、海里現在多產什麼魚、索馬里的新政-府似乎完全不被各方承認……
一直到這頓飯結束,話題始終也沒能掰回來,岑今在飯桌上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今晚我住哪?真的是很累,過來的路上吹了半天海風,很想好好睡一覺。”
***
看得出,在接待岑今這件事上,虎鯊是下了心思的:艙里專門收拾了小隔間出來,幾個平方的地方,擺了個單人小綳床、一張小桌子,角落還拉了簾供洗浴——牆壁上高點的地方有個水龍頭,皮管接着隔壁的水箱,低處開了洞,廢水會流到外面。
沒有為衛來準備,大概根本也沒把他當回事,岑今關門洗澡之後,沙迪帶他去熟悉了一下附近的通道和洗手間,原路返回的時候說:“你可以去甲板上睡、駕駛室睡、飯廳睡,只要能躺下一個人的地方,哪都行。”
衛來說:“不用了,我睡岑小姐門口就行。”
沙迪說:“哦。”
他從兜里翻出一小撮茶葉,送進嘴裏慢慢嚼起來,衛來在岑今門口坐下,估摸了下過道的寬度:“放不下棕櫚席,給我一個墊子就可以,我可以坐着睡。”
“一個墊子就可以?”
“可以。”
沙迪繼續嚼茶葉,嚼着嚼着,忽然呲牙一笑,露出和皮膚對比強烈的白牙來。
說:“你不用假裝,你可以進她房間睡,我昨天晚上看到的。”
他嚼着茶葉走了。
衛來坐了半晌,心裏罵:我操。
有一種千年打雁被雁啄了眼的感覺。
他咬牙敲門。
岑今剛洗完澡,裹好了披紗過來開門,沒見着人,低頭看,在門口坐着。
“你坐着幹什麼?”
衛來抬頭看她:“被人欺負了。”
岑今笑笑:“你也有今天啊。”
說完了門一甩進屋,衛來大笑,伸手抵住門,笑完了才起身進來。
她坐回床上,桌上立了盞照明用的漁燈,瓦數不足,幽黃色的光像是隨時要熄滅,她就坐在光里,裹棕紅色的披紗,披紗上綴着的暗金紋泛奇異的色澤。
像一幅畫一樣,依賴這微弱的光而生,光如果沒了,她也就不見了。
漁燈的光又飄忽了一下,衛來左臂上忽然起了奇怪的痙攣,他倚住門,想借這倚靠把忽如其來的不安壓服下去。
岑今奇怪地看他:“你怎麼了?”
衛來笑起來,說:“你來,告訴你一個秘密,從沒對別人講過。”
岑今半信半疑,猶豫了半晌終於過來,問他:“什麼秘密?”
衛來伸出右臂摟住她腰,把她帶進懷裏,低頭吻住她鬢角,廝磨了好一會兒。
說:“我最初混在唐人街的時候,因為吃不飽,偷過東西。但是又要臉,沒在街里偷,會專門跑到遠一點的,白人住的地方。”
“不敢偷大的,能吃飽就行,麵包啊、牛奶啊、餅乾啊。”
岑今微笑,臉貼住他胸口,靜靜聽他心跳:“然後呢?”
“有一次,被人發現了,我跳窗逃跑,戶主是個暴躁的中年白人,在後頭吼說,我再敢來,就要我好看。”
“我就沒敢去,好一陣子沒敢去。但有一天,餓得實在受不了,又轉悠到那一片,發現只有他們家屋裏,桌子上,有吃的。”
“那人也在,正對着電視機健身,中途轉了個身,我嚇得想跑,但是他好像沒看見我,又轉回去繼續,過了會就離開客廳了。”
他口氣不對,岑今緊張:“陷阱吧?”
衛來低頭啄她嘴唇:“真聰明。”
“我又在門口觀察了一陣,覺得沒什麼異樣,就偷偷跑去開門,我身上帶了鐵絲,擰不開的門,我可以撬……”
岑今仰頭看他:“你是不是……”
“剛碰到就被電了,沒電暈,電飛出去一米多,左半邊身子都是木的,嘴巴里一股金屬味,我都佩服我自己,看到那人出現,我居然爬起來就跑,拚命跑。”
“一直跑回唐人街,才發現左邊的手臂不能動了,很慌,害怕這條手臂是不是要廢了,又不敢跟人說,說了太丟人……也沒錢去醫院。”
岑今心裏挺不是滋味的,她伸手回摟住他,輕聲問:“親親我,會不會讓你好受點?”
衛來笑:“會,不過等會親,讓我說完。”
“還算幸運,擔心了一夜,第二天,發現手臂又能動了。”
“但是那以後,有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他壓低聲音:“每當我有什麼強烈的感覺的時候,比如恐懼、狂喜、或者緊張,我的左臂,會先於其它的感官,第一時間察覺到。”
他橫過左臂給她看:“就好像有一股電流,從腕根到肘心……真奇怪,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