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賀導的邀約一來,楚肖逸說不動心是假的,尤其是同事們還委婉勸說,暗示他可以推遲出國留學的時間。雖然他理解周圍人的想法,但心裏卻總覺得哪裏不得勁兒,胸腔內像是堵着一口氣。
御融台內,家裏人很快就得知消息,連肖碧都聽聞過賀導的名字。肖碧若有所思道:“賀翔棋導演啊,那確實是很厲害,你外公都喜歡他的電影……”
楚家棟對賀導的認知則來自於新聞,好奇道:“他是不是拍垮過哪個公司?”
楚肖逸面露遲疑,小聲道:“倒也不能說拍垮,只是時間拖太長,公司自然而然地垮了……”
楚肖逸認為,外界說賀導拍垮公司不夠嚴謹,對方只是拍得實在過慢,愣是將那家公司活活熬垮,並不是賀導將公司的錢花完,屬於公司本身運營不善。不過大家都喜歡誇張的噱頭,便都戲稱是賀導電影的鍋,實際上那家公司原本是搞實業的,搞影視屬於試水。
楚肖肖完全不理解大人們的話題,她沒有看過賀導的電影,也不太明白公司的事情,便安安靜靜地扒飯,偷偷支着小耳朵聽,吸收着奇怪的知識。
楚家棟:“那這豈不是一個好機會!”
楚肖逸沉吟幾秒,坦白道:“但合同上要的檔期非常長,有可能會耽誤留學的事……”
“嗨,不過我現在連offer都沒着落,說這個好像也沒意義。”楚肖逸露出苦笑,他就是對此感到尷尬,即使想要婉拒賀導,也得給出合理解釋,但他在留學上的事還沒敲定呢。
肖碧看到苦惱的大兒子一愣,她默默地望向對面的丈夫,跟楚家棟交換眼神。楚家棟微微張了張嘴,他想要說一點什麼,又半天沒發出聲音來,最後為難地閉上嘴。
大人們都陷入沉默,楚肖肖卻站起身來,她伸手去握長柄湯勺,動作看上去有點費力。
楚肖逸見狀,他頓時從煩惱中走出,捉住她懸空的小爪子,挑眉道:“做什麼?”
楚肖肖:“想喝湯。”
楚肖逸:“碗給我,我給你盛,可真是小祖宗,隔那麼遠打湯,一會兒灑得哪裏都是……”
楚肖肖撇撇嘴,她想爭辯自己才不會弄灑,但便宜哥哥的服務到位,加上雞湯味道鮮美、滋味醇厚,她就沒有出言反擊,勉強容忍他的詆毀,乖乖地低頭喝湯。
飯後,一家人休息片刻,楚肖肖便回屋做作業,肖碧則到書房備課,客廳只剩兩個大男人。楚家棟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電視,楚肖逸則望着手機上的消息出神,他還不知道如何回應電影的事。
“肖逸,你想先去讀書,還是先拍戲呢?”楚家棟察覺兒子的徘徊不定,他在飯桌上難以張嘴,現在總算是能夠開口。
楚肖逸一愣,他抬頭見父親仍盯着電視,並沒有注視着自己,原本在心裏斬釘截鐵的答案,此時卻有幾分飄忽起來,索性輕聲道:“我不知道……”
梁雙麒可以毅然決然地二選一,原因是他已經握着學校邀請,但楚肖逸如今還沒有學校,留學甚至無法構成選項。高校如今都沒有回信,然而賀導卻已發出邀請,兩者沒有可比性。
楚肖逸其實不願在父親面前露出不靠譜的模樣,他總希望對方能看到自己好的一面,但或許是飯後的生活感使他鬆弛,他在濃厚的人間煙火氣中,莫名其妙地說出心裏話。
電視機里的主持人仍在播報着新聞,隔壁妹妹的房間傳來隱約的英語聲,父子二人平靜地靠在客廳的沙發上,他們各自做着手頭的事情,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以至於楚肖逸也卸下緊繃感。
楚家棟聽聞兒子沒主意的回答,他倒沒有出言責怪,反而喃喃道:“是嗎……”
“如果換做是十年以前,我估計會押着你讀書。”楚家棟回憶起往事,無可奈何地笑道。
楚肖逸也被逗樂,不由打趣道:“是,我要是沒有馬上答應,還要被你大發一通脾氣……”
楚家棟聞言長嘆一聲,他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好像也想起自己曾經的態度,略微有點小尷尬。
楚肖逸解圍道:“不過我那時候脾氣也差,知道你不愛聽什麼,還故意要說什麼。”
楚肖逸那時候同樣叛逆,他覺得頂撞父親是世上最厲害的事情,自己似乎藉此才能尋得力量,如今想來也相當幼稚。他就是要將父親激得發怒,才會品嘗到反抗的勝利感。
楚家棟沒想到兒子如此中肯,父子倆心平氣和地說起舊事,曾經鮮血淋漓的摩擦、撕扯現在卻化為飯後的閑聊,當事人就在消食中雲淡風輕地提起,完全不再有過去的激動、暴烈,甚至能邊聊邊喝兩口養生熱水。
楚家棟:“是,我們都挺不像樣。”
楚肖逸搬出父親的口頭禪:“但日子越過越好就行?”
楚家棟聞言笑了,他也徹底放鬆下來,露出懷念的神色:“其實我當時應該跟你說別的才對,可很多事都不是那一刻能想清的……”
“肖逸,雖然你現在已經很厲害、很成功,未來估計能比我走得更遠,可能不再需要聽這些話了,但我還是想說出來……”楚家棟平和道,“不管你選擇讀書或工作,以後再做出什麼選擇,最後是成功或者失敗,你都還能回家裏來,只要你還需要我,都能回家來找我。”
“我十年前沒來得及說這話,現在或許也不算太晚,儘管爸爸已經老了,但只要你回頭來找,一定儘力幫你兜底……”
“所以不要過於煩惱,做你真正想做的吧。”
楚家棟十年前還未想通此節,他那時也沒有能力說出此話,但歲月的流去就是如此奇妙,他和兒子都不再是過去的他們,他們都對生活產生新的體會、新的解讀,越發成熟起來。
楚家棟從來都不是善於表達的父親,就像爺爺賦予他的名字一樣,他是建造房屋的大材、支撐家裏的棟樑,這本來就是沉默而安穩的存在。他是不善處理細膩情緒的人,只會為家人遮風擋雨。
楚肖逸過去是無法理解的,但他現在卻能夠明白,這話對前半輩子都為生計奔波的楚家棟來說,不亞於最重的承諾。
父親從來不會說什麼夢想不夢想的話,這是他們那一輩人不太敢想的事情,他們想的往往是好好過日子,這就是他們的夢想。
楚家棟十年前不是不想說這話,而是他不能說這話,他現在能說了,卻不知晚不晚。他那時不確定能不能為兒子兜底,現在他的能力已經達到,卻不知兒子還需不需要。
楚肖逸終於釋然,他在那時感到深深的無力,但父親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們都懷揣着對自身的懷疑。
楚肖逸無法形容胸腔內翻湧的情緒,他略微沉默幾秒,又語氣輕鬆地調侃:“當然不算晚,別人肯定很羨慕我,逐夢演藝圈失敗還能啃老……”
楚家棟笑笑:“只要你別嫌啃着味道不好。”
“怎麼會……”楚肖逸微微垂眸,他又低聲道,“爸,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
謝謝你成為我的父親。
楚家棟聞言一愣,他見大兒子眼神明亮、態度鄭重,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而是緩緩地紅了眼眶。他伸手關掉電視,遮掩地站起身來,應道:“沒事,你也早點休息。”
楚家棟離開后,楚肖逸獨自在沙發上出神地思考許久,他不停地回想過去的事情,痴痴地靠在沙發背上,甚至讓出來倒水的楚肖肖誤以為兄長斷氣。
楚肖肖端着自己的馬克杯,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探探他鼻息,又發現便宜哥哥還有氣,終於長鬆一口氣,嘀咕道:“你到底在做什麼啊?”
楚肖肖:我還以為你在演死人。
楚肖逸深沉道:“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權衡未來的利弊,想要做出決定。”
楚肖肖眨了眨眼,坦誠道:“你為什麼總做不拿手的事情?你不擅長分析歸納自己,並不具備劉雯沛的研究能力。”
楚肖逸原本還在糾結如何選擇,他此時卻難以置信地反問:“我不擅長分析歸納自己?”
楚肖肖鎮定地點點頭,她覺得自己沒有說錯。
楚肖逸既好氣又好笑地反問:“我都不能分析自己,誰還能夠分析我!?”
楚肖肖昂首挺胸,頗為自信道:“區區不才,正是在下,我對神奇生物楚肖逸已有多年研究,如今是相關領域內的領軍人物。”
楚肖逸:“???”
楚肖逸跟父親談完,便要獨自做出選擇,但妹妹的出現卻打斷他的搖擺不定。兄妹倆突然在客廳開展彙報會,深入交流“Y同學”的特性,舉辦小型探討會。
楚肖肖還有模有樣地放出幻燈片,看上去相當專業,她有條有理道:“今天為你特別分享我的私密資料,上一回專題彙報都沒用過……”
楚肖逸:“……謝謝你,那是我的資料。”
楚肖逸萬萬沒想到,他有一天會面對這種學術battle,居然有人說自己比楚肖逸還了解楚肖逸、比楚肖逸本人研究得還透!
楚肖逸:你以為自己是語文閱讀的出題老師,還能比作者本人更理解文章!
楚肖逸看着她掏出熟悉的牛皮檔案,詫異道:“這怎麼又能回你手裏?”
楚肖肖:“何鑫叔叔還我的,說他不小心拿錯,還跟我特意道歉。”
楚肖逸:“?”他現在嚴重懷疑團隊的忠誠度?
楚肖肖播放着幻燈片,一本正經道:“‘Y同學’是一種神奇生物,他生性敏感、容易情緒波動,雖然記憶力及邏輯推理力不佳,在學習上專註度不夠,偶爾還虛偽、虛榮,但通過自身的其他特性,也找到生存下來的平衡點……”
楚肖逸舉拳威脅,他不怒反笑:“我哪裏有虛偽和虛榮?”這怎麼還加新料?
“你第一回見我裝笑臉,不會說俄語還裝蒜,給我吃奇怪的芹菜和肉片,還完全遺忘自己的壞人行徑。”楚肖肖義正言辭道,“這更證明你記憶力不好!”
楚肖逸:“!!?”這都是什麼陳年爛穀子?
楚肖逸驚嘆道:“你也太能翻舊賬!”
“不過‘Y同學’在手工製作和藝術創造上頗有天賦,曾經獨立完成手抄報、編織繩、聖誕歌曲、佩奇餃子等作品,還在紀念冊製作中學會反思,在英語學習復健里卓有成效,展現出成長型特質……”楚肖肖慢條斯理道,她以前沒法在當下理解許多事情,但通過資料收集、歸檔而看到變化,這就是科學的精神,她研究兄長是認真的!
楚肖逸都已經打算狂揉她一通,哪想到她話鋒一轉,又說起其他的事情來,一時怔愣在原地。她還真是娓娓道來,連一點一滴都記得清清楚楚,什麼都能說出所以然。
他對她最初的態度她記得,他對她逐漸的轉變她也記得,全都沒有忘。她的記憶力真得很好,不管是肖肖幣打工、荷里活外語電話、動物園一日遊玩、德斯汀兄妹同游時的雪糕……她全都記得清清楚楚。
“綜上所述,‘Y同學’是一種不擅長分析歸納自己的生物,部分原因源自於他的記憶力不佳,但他一直依靠直覺和衝勁生存下來,完成很多超越能力範圍的壯舉!”
雖然楚肖肖知道便宜哥哥偶有瑕疵,但他一旦認定什麼事情,就絕對會全力以赴地完成,就像在舞台上一樣閃閃發亮!
楚肖肖擲地有聲地總結:“所以你不該權衡利弊,你不太擅長分析事情,你應該用自己覺得舒服的方式來決定。”
楚肖逸一愣,他猶豫片刻,虛心請教道:“那什麼決定方式適合我?“
楚肖肖掏出一枚硬幣,果斷道:“我們投硬幣吧。”
楚肖逸原本滿懷期待,此時他卻兩眼發懵:“?”你在跟我開玩笑?
“反正就是留學或拍戲,正面是留學,反面是拍戲,一局定勝負。”楚肖肖說完,她便隨手將硬幣丟起來,旋轉的硬幣在半空中閃閃發亮,眼看着就要落回她的手裏。
楚肖逸忙不迭道:“等等!我的人生就被你如此隨意地決定啦!?”那你剛剛前面跟我鋪墊什麼呢?
楚肖肖沒有管他的反應,她已經穩穩地接住硬幣,輕輕地抬起手查看,硬幣是反面!
楚肖逸瞬間呼吸一窒,他頓時想要迴旋:“既然要投硬幣,稍微嚴謹一點,我們三局兩勝……”
楚肖肖無情道:“不用,投一次就行。”
楚肖逸:“不是……”
楚肖肖認真道:“‘Y同學’並不擅長分析,憑藉自己感覺行事,既然你想三局兩勝,其實已經有答案啦。”
楚肖逸看她眼神真摯,他一時竟無言以對、陷入沉默。
楚肖肖並不知道便宜哥哥的想法,她也不明白留學或拍戲對他人生的影響,她只知道“Y同學”是情緒化生物,他在衝動之下就會暴露最本能的願望。她覺得選擇只要符合他的願望就好,一旦他徹底地認定什麼事情,就會有一種非要完成的倔勁兒。
她不知道他為什麼下意識地選留學而非拍戲,但她知道在那一刻他的潛意識發揮作用。
楚肖肖將硬幣塞進發愣的兄長手裏,她頗為得意道:“你輸了,你就是研究得沒我好,我比你更擅長分析歸納。”
楚肖逸回過神來,他突然跟不上話題,疑惑道:“什麼?”他還沉浸在自己的下意識反應,沒想到會一秒選留學,還未跟上話題的節奏。
楚肖肖收拾好自己的資料,她將牛皮檔案抱進懷裏,表現得相當自豪:“我才是最了解神奇生物楚肖逸的人,我就是真正的領域內領軍人物!”
楚肖逸:“!!?”
楚肖逸抬頭就見妹妹滿臉愉悅,她小臉上恨不得寫着“楚肖逸才不懂楚肖逸,他能懂什麼楚肖逸研究”,簡直有幾分小小的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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