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與子
時間轉眼到了八月十六日。
這天是七夕,可惜沒什麼情人節的氣氛,外頭下了好大的暴雨,窗外望出去白茫茫的,遠方有悶雷聲滾來。
芝芝不想沾一身雨水,放棄了出門,決定在家複習,在此之前,吃個早飯。她翻了翻冰箱,懶得煮麵蒸包子,最後選擇煮了兩個水潽蛋。
這東西不一定要加酒釀,其他也可。她拉開調料抽屜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了角落裏的一袋凍米,立刻抓了把丟進去,只是太久不吃家鄉食物,錯估了體積,膨脹了滿滿一鍋。
“太久沒吃了,失策失策。”芝芝念叨着,再倒了半盒牛奶,攪一攪,蛋已有七分熟,關火出鍋。
盛了一碗,還有一碗。
“……”她猶豫三秒鐘,跑去陽台上吼了一嗓子,“家明哥。”
莊家明恰好在陽台上洗衣服,聽見聲音探頭看過來:“幹什麼?”
“你吃了嗎?”
“沒。”
“我煮多了,過來吃唄。”
“你不去圖書館了?”
芝芝指了指外面:“雨太大,下午再去。”
“我洗好衣服就過來。”
芝芝朝隔壁的陽台望了眼,發現塑料盆里堆了好幾件成年男性的衣服,遂問:“庄叔叔回家了?”
莊家明點了點頭:“昨天晚上回來的,一大早又走了。”
“真忙啊。”芝芝嘆息。
莊家明的父親庄鳴暉同志是建築師,工資不菲卻十分繁忙,加起班來動輒好幾個日夜,睡在設計院的宿舍不回家是常事。
這麼一個大忙人,自然也沒空打理家務,攢了幾天的衣物都丟在家裏,過去是庄母收拾,現在只有莊家明了。
芝芝看他接水準備浸洗,趕緊叫:“用洗衣機!”
“壞了,一會兒找人來修。”
“那就一會兒再洗啊,這麼大的雨你曬了也白曬,過來吃早飯吧。”
莊家明很快過來了,解釋說:“我想早點洗好晾乾,我爸晚上應該會回來拿衣服。”
芝芝把碗推過去,奇怪地問:“沒換洗的了嗎?”
他沉默了會兒,緩緩搖了搖頭。今天早晨,他替父親整理衣櫃的時候,猜發現抽屜里不是舊得發黃的汗衫、破了幾個洞的襪子,便是起滿了球的毛衣、鑽了絨的羽絨服,最新的一件衣服,竟然已經是前年買的了。
數一數,整個夏天,父親換洗的衣服只有換下來的兩套和穿走的那一套。
他知道抗癌的藥物十分昂貴,為了儘可能得延續母親的生命,家裏的積蓄多半都用在了上面,衣食住行的費用十分有限。但卻沒有想過,父親竟然苛待自己至此。
芝芝看他不吭聲,猜想約莫是傷心事,便道:“那你拿過來用我家的洗吧。”
“好。”莊家明應下了。
吃過早飯,他先給修理工打了電話,要他們今天來修洗衣機,這才抱了一盆臟衣服過來清洗。
芝芝發現他很細心地只拿了外穿的衣物,且深淺色分開,對洗衣機的功能也很熟悉,完全是做家務的老手。
果然沒媽的孩子會更懂事一點。
“洗衣服有點吵,你去我家看書吧。”他問。
芝芝說:“沒事,一會兒的功夫,我正好和程婉意聊會兒天。”
莊家明驚訝:“你們的關係變得這麼好了嗎?”
芝芝笑眯眯地不說話。
其實她也沒做什麼,只是那天程媽媽不經過女兒同意就跑去見她們,肯定引起了對方的不快。所以,她事後私聊了程婉意,先謝謝她幫他們借卷子,又誇她媽媽“漂亮有氣質”,小女生有了面子,自然不好繼續冷淡,於是上次說錯話的事就徹底過去了。
“她挺在意她媽媽過來的事,可能怕我們有不好的印象吧。”芝芝聳聳肩,隨意道,“其實完全不會啦,同一個世界,同一個爹媽,不難理解。”
莊家明不由微微笑了笑。他覺得芝芝有一點很難得,她總能體諒到別人的難處,絕不會指着別人的傷疤說“這不算什麼,有更慘的”,所以只要她願意,很容易和人交上朋友。
“那我回去洗衣服了,一會兒過來拿。”
“哎,家明哥。”她趴在椅背上,笑嘻嘻地說,“你給叔叔買幾件衣服唄,尺碼舊的衣服上就有啊。”
莊家明有這個想法,但他從未替父母買過衣物,想到要去店裏詢問,就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難為情。他不知道怎麼開口,也不太懂如何挑選,父親的年紀該穿什麼款式、什麼顏色好呢?
芝芝又道:“下雨不太好出門,網上買唄,搜一下男士夏裝就行了,顏色么,要我說,衣服藍白灰不會出錯,褲子灰黑最保險。”
他遲疑了下,點點頭:“好。”
網購不必直面售貨員熱情的詢問和探究的目光,不止可以從容挑選外穿的衣物,也可以自然地購買貼身衣物。
莊家明過去的貼身衣物都是由母親購置,自己從未去過商店。而母子之間也不會深入地交談這個問題,只是含糊地問一句“大小差不多嗎?”
他都說“差不多”,但其實有的大了,有的小了。原以為母親不會知曉,可當娘的都對孩子上十二萬分心,穿的多的必然合身,很少穿的肯定不喜,久而久之也就不必再問了。
可是,他的媽媽已經死了。
今後吃什麼穿什麼,都要他自己打理。
莊家明抬起了脖頸,盯了會兒斑駁的天花板,等眼眶裏的淚意消退後,才慢慢瀏覽起五花八門的網頁。
他第一次給人挑衣服,非常謹慎,只挑父親常穿的款式,再每家對比價格,閱讀評價,反覆斟酌后才下了單。
兩日後的深夜。
庄鳴暉拖着沉重的腳步下班回家,小區里靜謐一片,只在走過一樓的某戶人家時,不經意地驚動了看門狗,傳出汪汪的叫聲。
他放輕了聲音,慢慢挪上樓去,腦海中仍舊盤桓着母親的電話:“鳴暉啊,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舒沅,媽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但是你工作這麼忙,總得有個人照顧你吧?家明才讀高一,學校里的事情你能管到多少……”
千頭萬緒湧上腦海,使得原本就因睡眠不足的腦袋更昏沉了。
他晃了晃頭,加快了腳步。
家裏漆黑一片,已經凌晨兩點多,孩子應該睡著了。他躡手躡腳地進屋,怕開燈吵到兒子,只用手機的屏幕照明。
提包丟在沙發上,他輕輕推開門,蹲到衣櫃邊上,托着抽屜的底部拉出來。幽幽的屏幕光下,一張紙條躍入了眼帘。
是他兒子的字跡,端端正正:舊的收起來了,換新的吧。
他拿起紙條,發現下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睡衣,再抽開隔壁的那一格,又是三套搭配好的襯衣和長褲,中規中矩,沒有任何配飾,也有一張字條:網上買的,不貴。
一股淚意直衝眼眶。
庄鳴暉摘下了眼鏡,揪着襯衫的下擺擦了擦,滿腦子都是“阿沅,我們的兒子長大了”,而後又覺得心酸,想着“要不是沒了娘,哪裏需要孩子操心這些事”,驕傲與愧疚兩種截然不同的情緒交織在胸膛里,悶得發慌。
他在原地蹲了好一會兒,這才戴上眼鏡,小心翼翼地捧起新的衣物,蹣跚着走向了浴室。
隔壁屋裏,莊家明聽着嘩啦啦的水聲,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
一中的分班考定在八月二十五日,過了七夕節后,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芝芝恨不得有個時間轉換器,一天能有36個鐘頭學習,又或者學個影分身術,十個自己能同時背課文。但想來想去,覺得都沒系統好用。
她願意用重生的機會和十年的青春,交換一個不花錢就會死的系統,每月額度七位數的那種。
可惜,沒有人和她交換_(:з」∠)_
她只能繼續玩命複習,每天枱燈開到十二點多才關。
今夜也不例外。
關母躡手躡腳地走到女兒的卧室外,悄悄推開了門,透過手指細的門縫往裏瞄了眼,正好看見芝芝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的樣子。
她的坐姿絕對算不上標準,翹着腿,扭着脊椎,斜着寫字,旁人看了都替她覺得難受。關母一會兒想叫她坐直了寫字,一會兒又覺得她頭低得太低,斟酌再三,又覺得乾脆叫她睡覺算了,話都想好了,“讀書靠積累,也不差這麼一會兒”。
但猶豫來猶豫去,這句話也沒說出口。
最終,她只是輕輕帶上了門,摸黑回到了自己屋裏。
關父也沒睡,問她:“芝芝還在看書?”
這話可不得了,一下子點燃了關母的怒火,她選擇性遺忘了自己說過的話,責怪關父逼女兒太甚:“都怪你,沒事提分班考幹什麼?又不是高考,芝芝中考前都沒這麼拚命!”
關父一臉蒙,下意識地反駁:“你也說了啊,怎麼現在就怪我一個?”
開玩笑,雖然他不記得自己的襪子放在哪裏,但女兒讀書的事記得清清楚楚,絕對沒錯!
“就是你先提起來的。”關母言辭鑿鑿,並且不容反駁地批判了起來,“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你看看把孩子逼成什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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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的兒女,普通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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