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小修)
兗州鄖陽郡
夜裏忽的落起了雪,黑沉沉的夜幕下,郡丞江府中,青瓦白牆的小院角落那株常青松,被壓得岣嶁着軀幹,猶如時日無多的耄耋老者,垂垂老矣。
這裏住着郡丞府江家庶出的六娘子,江知知。
剛下雪時,江知知便被再一次被噩夢驚醒了,她平素桃腮粉面的面龐上,汗涔涔的,有幾分蒼白,但這蒼白無損於她的美。
她看上去不過十五六的年歲,生得還有幾分小娘子的青澀,但已看得出絕色的影子。她的肌膚極白,瓊鼻小而翹,漆黑的睫羽蓋住那雙杏仁般烏黑的眸,烏黑長發鋪散在胸前,發尾垂落下,在盈盈一握的腰處打了個卷,獨顯出一副楚楚姿態。
知知靜靜的盯着窗外,心口處跳得極快,難以平靜。
她剛剛又夢見自己死去了。
自那日陪嫡母阮夫人禮佛,落水病了一場后,江知知發覺自己不大對勁了。起先只是右手小指莫名滲出水,那水無色無味,卻能止血祛疤,彷彿一味極靈的葯。假如這姑且算作一樁好事,那接連而來長達半月的夢魘,卻算不得好事了。
在江知知的夢裏,有個女子,神色凄厲,眼神中含着恨意,總是一遍又一遍的,將她推入翻滾着泥沙的江中。
她沉入江底,女子飽含恨意的話語仍在耳邊縈繞,似是恨她恨入了骨血。
“你占我身份,奪了本該屬於我的姻緣,你該去死!鳩佔鵲巢,寡廉鮮恥,江六娘子是我,裴夫人是我……你去死吧——”
“你死了,我才清靜了——”
江知知死前看見的最後一幕,是那女子如染血般的眼眸,沙啞的咒罵,以及瘋狂凄厲的笑,那笑彷彿刀刻一般,留在知知的腦海里,此時想起,她仍是忍不住一陣發顫。
那奪她性命的女子,究竟是誰?
知知已苦思數日,始終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樣一個人。那句“你占我身份、奪我姻緣”,更讓江知知十分在意。
……
鄖陽郡不算繁華之地,位於兗州的邊陲,江知知的父親乃鄖陽郡的郡丞,因此江家在鄖陽也算高門。
江家雖不是什麼士族,但官邸人家的規矩,自還是有的,尤其是嫡庶間的尊卑,更是不容逾矩。
知知上頭還有一位嫡兄和四位姐姐。
嫡兄江謙行二,是江家唯一的嫡子,身份自是越過幾個小娘子們甚多。
大姐江如越和五姐姐江如熙乃嫡出。前者許給了雍州傅氏的大公子,出嫁已有三年;後者剛及笄,還在府里嬌養着。
三姐江如柳和四姐江如蓉,為庶,皆還未定了人家。
江知知行六,是府里最小的娘子。
知知從小就知道,庶女身份低微,要想在府里活得穩妥,最要不得的,便是肖想自己不該得的東西。身為郡丞的父親從不插手後院之事,庶女婚事皆由嫡母做主,自己唯一的出路,便是好生孝敬侍奉嫡母,以期嫡母能為她定一門正經婚事。
不用為妾,以色事人,這便是她唯一的期望。
哪曉得,在及笄前,她居然得了一門可稱得上極好的婚事。
一年前,并州士族裴家來府中,為家中三郎君聘新婦。
裴三郎裴延的名聲,知知沒聽過,但曾見三姐江如柳滿面含笑的提及。
裴延幼時聰慧,家中為其延請名士,后十幾歲開始遊學,十八歲時并州遇險,裴延一人登城牆,以三寸不爛之舌,令城牆外的盟軍悉數瓦解,名聲傳到國都,被趙王室請進宮中,教導皇子,不過三年,裴延便上書請辭了。
本以為這樣好的婚事,夫家體面,郎君出息,定然輪不到她這庶出的。與躍躍欲試的三娘子和四娘子不同,知知壓根沒動過這心思。
誰知,那裴三郎君竟聘了她,婚期定在她及笄后。
雖說不敢肖想,但木已成舟,能嫁裴家這樣的人家,且非妾室,自然也值得高興。知知一向是個極守本分的人,知曉婚事已定后,越發謹慎起來,對着嫡母十分敬重;對自己那未婚夫婿裴三郎君,也是用了整一月的時間,從頭至尾親手綉了一套衣裳鞋襪,請人送去了裴三郎府里。
從送回禮的裴家僕人的態度看,知知的未來夫婿,那位驚才絕艷的裴三郎君,還算滿意她的手藝。
這般,知知才安下心,一心待嫁。
哪曉得一落水,竟給自己跌出了這樣一樁煩心事。
知知在榻上坐了片刻,聽得外間傳來動靜,片刻,她的乳母青娘進來了。
青娘手捧燭台,滿臉擔憂,望着知知,“六娘子可是又魘着了?”
說著,坐到榻邊,攬她入懷,輕撫她後背,“這如何是好?您總說不想驚動府里,可這樣魘着也不是小事。奴婢明日去大巫處,為您求一道符水來,給您收魂,可好?”
知知臉貼着青娘的胸脯,唔了一聲,“青娘,我有些害怕。”
“別怕,”青娘一邊撫着知知的背,篤定的語氣道,“再過半月,便是您及笄的好日子。待您及笄,婚期便不遠了。裴氏家風清正,裴三郎性情溫和,待您也上心,您嫁過去了,日後便可自己當家作主了。”
雖青娘說的有理,可知知仍睡得不大安穩。
第二日一早,知知還在梳妝,嫡母身邊的鄭嬤嬤來了。
鄭嬤嬤乃阮夫人的陪嫁,在府里一向有體面,知知不敢怠慢,忙讓青娘為她簪上最後一隻紅果小簪,起身去見鄭嬤嬤。
鄭嬤嬤打量着知知,神色中透出一絲憐憫和嘲弄,道,“六娘子,夫人請您過去。”
知知柔聲應下,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跟着鄭嬤嬤行到一半,便遇上了兩位庶出的姐姐,三娘子江如柳、四娘子江如蓉。
知知稍頓腳步,待兩位庶姐走到跟前,柔聲喊,“三姐姐、四姐姐。”
不知為何,江如柳露出同鄭嬤嬤一樣的神色,含笑盯着她,語焉不詳喊了句,“六妹妹。”
江如蓉一如既往與她不合,見了她,便笑得幸災樂禍,“六妹妹千算萬算,沒算到天底下還有這等怪事吧?”
不等知知回話,鄭嬤嬤已不虞的開口,語含警告,“四娘子。”
原本一臉幸災樂禍的江如蓉,立即住了嘴,不敢開口。
鄭嬤嬤轉身,“娘子們,隨奴婢走吧。”
到了阮夫人所居的正院,鄭嬤嬤便停住了腳步。
知知同兩位庶姐,一同進了阮夫人待客的平湘居。
知知一抬頭,便看見坐在上首的父親江原平,阮夫人坐在右側,江父神色慎重,嫡母則輕飄飄的一眼望了過來。知知隱隱有種預感,嫡母看的是自己。
知知隨着兩位庶姐給父親嫡母行禮,隨後便低了頭,立在一旁,一副恭敬態度,不敢左右側目。
江如蓉雀躍道,“父親,怎麼不讓我們見見六妹妹?”
見見六妹妹?知知心中咯噔一聲,自己就站在這裏,為何四姐姐又說要見六妹妹?聯想到鄭嬤嬤同三姐姐的神色,和那困擾她已久的夢魘,她有了不好的預感,輕抿着唇,靜靜立着,並無言語。
江家諸位娘子中,屬江知知生得最好,她眉眼生得極妙,盈盈猶如一潭春水,如夜曇靜放,令人望而往之。
阮夫人瞧了眼自己這位庶女,掀唇笑了下,望向江原平,“將人請出來吧,總要見一見的。”
江原平滿臉煩悶,唔了一聲,默許了阮夫人的說法。
阮夫人見狀,拂了拂手,“出來吧。”
伴隨着她的話音,從側向的屏風後走出一人,同知知相似的年歲,眼中含淚,好不可憐。
知知抬頭看過去,後背猛的一陣寒意。雖年歲偏差大了些,但這女子分明就是夢中置她於死地的那名女子。
不容知知震驚,阮夫人緩緩開口,“當年,梅姨娘在別莊誕女時,有一僕婦,平日受了梅姨娘幾聲訓斥,懷恨在心,暗中將六娘子同別莊一農婦誕下的女嬰對調。你們面前站的,便是那被調走的女嬰,也就是真正的六娘子。”
那位“真正”的六娘子悲悲戚戚的哭了起來,哭訴着自己在外受的苦,江原平被哭得心煩意亂,閉目道,“罷了,此時哭哭啼啼又有何用?既然回來了,便留在府里,夫人,你安排吧。”
阮夫人很滿意江原平滿不在乎的態度,一個小小庶女而已,即便是尋親回來了,難不成想翻了天去?
“你的姐妹們皆是如字輩,那軍戶家既為你取名珊珊,你日後便叫江如珊,待開宗祠時,再將你的名添上。”阮夫人如是說道。
“多謝母親賜名。”江如珊一副乖順模樣,頓了頓,轉臉望向一旁的江知知,忽的笑着開口,“母親,這位妹妹便是原本的六娘子麽?”
“原本的”三字,被江如珊加重了語氣。眾人經她提醒,俱反應過來了,既然認回了江如珊,那江知知又該如何處置。
阮夫人未急着開口,望向江父。
江如蓉見狀,生怕江知知留下,急不可耐的開口,替新來的妹妹“打抱不平”,“既是鳩佔鵲巢之人,自然是回她該回的地方去。”
江原平沉着臉,哼了一句,“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教長輩做事了?沒規矩!”
阮夫人適時接過話,“夫君教訓的是,是我這個做嫡母的不是。四娘子,今日回去了,抄三遍佛經,養一養你的性子。”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江如蓉心中滿是怒火,轉念一想,自己今日是來看江知知笑話的,便悶悶應下。
“至於知知,”阮夫人慢聲道,“多養個姐兒,府里也並非養不起……況且,裴家那邊,總要有個交代。”
比起江如柳和江如蓉,阮夫人對江知知還順眼些,倒真不介意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養着,當府里娘子養着,定是不成,不合規矩;但當個趁手的丫鬟,倒還算合適。
剛認祖歸宗的江如珊整個人慌了,指甲掐進肉里,掌心生疼。
若是江知知仍如前世一般留在府里,那她重活一世,豈不是什麼都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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