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前世之一
臨安的天總是灰濛濛的,今日起來又下了雨。
慕明棠坐在窗邊看書,宮人把窗戶上的竹簾放下來,低聲勸道:“皇后,窗邊濕氣重,您到屋裏歇一會吧。”
慕明棠搖頭:“不必。把窗戶支開吧,我這福寧宮沒什麼色彩,只剩下外面那一池子殘荷了。”
宮女嘆了口氣,最終將竹簾支開,給慕明棠取了件披風過來。
慕明棠盯着雨中搖搖欲墜的枯梗,漸漸入了神。
其實慕明棠並不喜歡雨天,她也不喜歡荷花。但是蔣明薇喜歡,所以慕明棠也必須喜歡。
闔宮上下誰人不知,慕明棠雖為皇后,其實只是個死人的替身。
謝玄濟的青梅竹馬,心上月光,早逝蔣家大小姐蔣明薇的替身。
因為這個並不算秘密的秘密,後院裏所有女人,看向慕明棠時總有一種憐惜……和鄙夷。慕明棠知道,她們都在可憐她。
是正妻又如何,是皇后又如何,還不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慕明棠覺得這些女人很可笑,她們在可憐她,殊不知慕明棠也在可憐她們。是替身又如何,她並不在意謝玄濟,如果只需要在特定的場合演幾場戲,平時多傷春悲秋吟詩弄月,就能維持皇后的生活水準,這麼好的事,有什麼可憐的?
反倒是她們,為了一個註定不會停留的男人爭風吃醋,牽腸掛肚,才讓慕明棠覺得可憐。
宮女看着皇后坐在窗邊,一看書又是一整天,心裏不由嘆氣。皇后總是這樣,不緊不慢,不冷不淡,從不主動爭寵,她們這些宮女看着都急,皇后卻和沒開這竅般,從來不懂得籠絡陛下。
別說籠絡,陛下初一十五來福寧宮過夜時,皇后連露個笑臉都難得。明明陛下多年來,初一十五雷打不動來福寧宮,聽說貴妃在床上使那種下流手段勾搭,都沒留住陛下的腳步。
她們這些丫鬟看得分明,陛下對皇后是不同的。可是陛下沒有意識到,皇后也沒有。
或許未必是沒有,慕明棠她就是不在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已經成了皇后,有蔣家在,謝玄濟不會廢她,可也是因為有蔣家在,謝玄濟不會讓她生齣子嗣。她這一輩子,註定只能當一個替身皇后,替蔣家的女兒,享受這潑天的榮華富貴。
但也僅止於皇后。想要再進一步,絕不可能。
既然結局已經註定,慕明棠為什麼還要費心思?謝玄濟到底是怎麼想的,注視她的時候到底在看誰,都和慕明棠無關。
慕明棠看書漸漸入了神,她忽然感覺身後許久沒有動靜,猛地轉身,發現謝玄濟不知道時候來了。
慕明棠怔了一下,馬上斂起神色,起身行禮:“皇上。”
謝玄濟已經站在這裏看了慕明棠很久,他當然沒有錯過慕明棠回頭看到是他時,那一閃而過的不情願。
她不情願什麼?她想要看到的人到底是誰?他是一朝皇帝,他讓她一個商戶女做皇后,給她其他女人夢寐以求的榮耀,她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謝玄濟不悅,說出來的話自然口氣也不會多好:“皇后在看什麼,竟然這樣沉迷?”
“閑書罷了。”慕明棠不想多談,很快轉移話題,“皇上今日不是要去完顏貴妃宮裏么,怎麼想起來福寧宮了?”
謝玄濟盯着她,忽然問:“皇后提起完顏朵,是不是吃醋了?”
“怎麼會。”慕明棠端着無懈可擊的微笑,說,“妾身是皇后,勸着皇上雨露均沾是妾身職責,怎麼會明知故犯,做這種妒婦行為呢?時候不早了,貴妃要等急了,皇上快去吧。”
這明明是謝玄濟對她的要求,謝玄濟想像中的蔣明薇,就是這樣恬淡、沉靜、不驕不妒。可是等這些話真的從慕明棠嘴裏說出來,謝玄濟不知為何殊為不悅:“你當真無話對朕說?”
慕明棠依然低着頭,靜靜說:“妾身恭送皇上。”
謝玄濟大怒而去。等謝玄濟走後,宮女們才從外面走進來,表情又是痛又是惜:“皇后,您又和陛下吵嘴了?”
“怎麼會呢?”慕明棠隨手撥了撥旁邊的香爐,喃喃聲微不可見,“我為什麼要和他吵嘴。”
宮女恨鐵不成鋼:“皇后,您不能再這樣不上心了。驕蘭宮那位成日用魅惑功夫勾着陛下,東西六宮也住進了新的秀女,您若是再對陛下不冷不淡的,萬一讓驕蘭宮那位生下了皇長子,可怎麼辦?”
宮女說的懇切,似乎想要點醒慕明棠,慕明棠卻在心裏接了一句。
不會的。
皇長子不會從她或完顏朵任何一人的肚子裏誕生,她是蔣家堆出來的替身,用來固寵的工具,而完顏朵,是綏和四年議和時進獻的異族女人。
她們誰都不會有機會懷孕的。甚至,已經懷不上身孕了。
宮女勸了許久,嘴都說幹了,見慕明棠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最終失望,說道:“皇后,您對什麼都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您到底想要什麼呢?”
說完,宮女自覺失言,行了個禮后掀帘子出去了。
等人都走後,慕明棠終於獲得難得的清靜,這時候才能微微鬆口氣。
扮演另一個人太久,她已經不知道她的真實性情是什麼樣了。
慕明棠盯着香爐中裊裊升起的細煙,耳邊不斷迴響宮女剛才的問題。
她想要什麼呢?慕明棠也不知道,但是她總覺得,她的夫婿不該是這樣。
不該是謝玄濟這樣,被北戎圍城后根本不抵抗,拋棄富庶的東京和全城的百姓,只帶着權貴走。不該是狼狽地逃到南方,在溫柔之地定都,一心享受江南的溫軟和後宮的女人,再不想着北方的失地。
慕明棠想到這裏覺得失神,她眼前浮起一個很模糊的影子,因為過去了太久,她都記不清了。
她記得在她十二歲那年,她遇到了一個少年。少年騎着白馬,從亂兵手裏救下了她。他告訴她,只要能走就往前走,活着不容易,死卻太簡單了。
這一面恍如驚鴻入夢,從此她看戲文里的所有英雄都有了臉。可是,她卻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什麼人,現在在何處。
她只知道,襄陽城的百姓們叫他,武安侯。
慕明棠和謝玄濟再一次不歡而散后,明顯謝玄濟對她更冷淡了。後宮妃嬪來請安時,看見她,許多人都露出幸災樂禍。
慕明棠看到了,只當不知。那又如何,反正,她總是皇后。謝玄濟不來她這裏,她還樂得清靜。
慕明棠只記得自己睡了一覺,她還記得睡前點的是紫蘇香。沒想到醒來時,一切都變了。
她的手腳都縮小許多,眼前的擺設也不再是富麗卻冷清的福寧宮,而是襄陽慕家。
慕明棠愣了很久,才意識到自己重活了一世,而且重生在九歲。
重生后,她顧不得消化這些巨大的信息,也顧不得想她為什麼會重生,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找爹娘,讓他們搬離襄陽。
再過三年,襄陽就會毀在羯人手裏,父母也會在那一天為了保護她,雙雙離世。
她如今只是一個九歲女童,她沒有辦法拯救一個城池。她能做的,只有儘力保住家人。
慕父慕母不知道嬌女兒睡了一覺,為什麼醒來忽然抱着他們哭,還非要他們搬家。慕父慕母雖然覺得奇怪,但是畢竟心疼女兒,見女兒哀求的厲害,就商議之後,搬到了京城。
慕家是做生意的,正好今年有一家分店要在東京開張。最開始慕母念及慕明棠還小,從沒有想過搬家,但是既然慕明棠哭鬧,不妨帶着她換一個地方住。
慕明棠是後來才知道他們要搬到京城,慕明棠愣了一會,苦笑。
東京現在雖然繁華,可是再過幾年,一樣會毀啊。
但是慕明棠沒有辦法說,因為在慕父慕母眼裏,天底下不會有比京城更安全的地方。
慕明棠一路都鬱郁的,轉眼到了東京地界,她抬頭看到熟悉的、巍峨的朱雀門,突生淚意。
慕明棠記得她匆忙離開東京時,回頭最後一眼,看到的就是黑雲摧城,到處都是哭聲喊聲,朱雀門冒着滾滾濃煙,和它背後的東京城一起,成了史書中短短一行。
綏和五年,東京破,城中大火,三日不止。
而現在的朱雀門依然車水馬龍,威嚴高聳,光入城的隊伍就排了老遠,處處彰顯着帝王之都的氣象。
慕家的馬車跟着隊伍一起挪動,漸漸靠近朱雀門。城門守衛確認了慕家的路引,放他們進門。
進入朱雀門后,慕明棠抬頭,深深凝望着完好的東京城。
她正看得入神,忽然背後傳來一陣喧嘩聲,她驚訝地轉身,都沒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麼,就覺得眼前一花,一匹白馬擦着她的身體躍過。
慕明棠一瞬間嚇得全身不能動,她畢竟當了許多年皇后,就算是個冷宮皇后,那也是養尊處優的冷宮皇后,那容人這樣冒犯?她怒氣沖沖地回頭,想看看是誰城門口縱馬,卻猝不及防看到一張熟悉的臉。
……是他?
慕明棠完全愣住了,這張臉她前世記了一輩子,可是一直尋求無果。這一世她早早離開襄陽,她都以為,自己不會再遇到他了。
沒想到,他竟然也住在東京。
而且還是一個鬧市縱馬的紈絝子弟?
慕明棠呆愣不能動,旁人卻以為她被嚇傻了。慕父慕母連忙朝她跑來,另一輛車下也走來一個溫柔貌美的夫人,走到她身邊低聲詢問:“小姑娘,你沒被傷着吧?”
慕明棠還是反應不過來,看著錶情十分遲緩。那位美貌的夫人見狀,十分生氣,喝道:“謝玄辰,你乾的好事,還不過來給人家賠罪?”
騎着白馬那個少年本來已經走遠了,他對自己的騎術有把握,雖然剛才看着驚險,其實根本不會傷到人。
頂多,被嚇一嚇而已。城門口人這麼多,他想要完全避開是不可能的。
謝玄辰聽到身後母親的聲音,不情不願勒住馬,慢慢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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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曉重生的第一位玩家,慕明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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