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2 章
自這日之後,皇帝每日裏都來,卻始終沒能踏入丹陽宮。
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在做對的事。
帝后不和,後宮的人不免動了心思。
某日,鄭才人在宮中“偶遇”了皇帝,哭訴自己思念一雙兒女,望皇帝垂憐。
皇帝說:“你若非想要,我可以把他們還給你。”
鄭才人喜形於色。只皇帝接著說:“雲京城外安排個莊子,以後你們母子三人就在那裏平靜生活,再不必受分離之苦。宮裏的身份都給你們銷去,自做個平常人,好好過日子。”
鄭才人大驚,連連磕頭。
皇帝說:“我說到做到,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選。”
鄭才人當然選擇繼續做才人,讓兒子女兒繼續當公主、皇子。
皇帝說:“既然如此,回去吧。”
鄭才人倉皇回到自己的居住,緊跟着內侍來封了門:“陛下口諭;既然想當宮裏的人,就好好待在‘宮’里。”
小小院子封上,從此圈禁了她。
秦才人和蘇才人攛掇生了大公主的鄭才人先出頭試探,不料是這種結局,頓時心如死灰,再不敢動念。
崔十八做着針線,知道了這事,微微一哂,道:“自作聰明。”
那個男人是多麼恨旁人用他的孩子來謀算利益啊。
只那三個來到他身邊的時候便是妾,不曾見過他真正溫柔的時候,所以也體會不到後來他的冷酷意味着什麼。
眼淚滴到了針線上,崔十八眼前模糊了一片。
那個溫柔的郎君,早就死了。
這世上,如今只有皇帝。
一個月過去,帝后未曾再見過面。皇帝的戾氣越來越重,身邊人動輒得咎。
良辰再次進言:“陛下還是與娘娘說清楚吧,娘娘深愛陛下,怎麼會不明白陛下的苦心。”
李固道:“你不懂。”
過了許久,他才道:“你不知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從來最愛護柔弱女子,見不得她們受苦。若讓她知道了,她必要阻止。她若眼睜睜看着不阻止,只怕會耿耿於心,一生難以釋懷。是以我不想讓她沾上一星半點,這等事,我替她做乾淨便是了。”
他道:“再等等,就差一個月了,一個月之後,我和她,都解脫了。”
李固說完,回內室去了。
良辰緩緩抬起頭來,面孔慘白。
要怎麼救她!怎麼救她!
宮城裏有一道后修的牆,隔絕開了大穆的後宮和前趙的荒廢宮室。
穿過那道牆,在一片根本無人的區域,有一間原本已經破敗了的宮室經過了稍稍的修繕,如今院子裏面住着人。
這裏面,衣食、用具一應俱全,什麼都不缺。
只院子的大門上,掛着大鐵鎖,還有兵丁看守,誰都出不去。
正殿裏,三個大腹便便的女人圍着火盆一起發獃,誰也不說話。
牛敏兒忽然胎動,忍不住嚶嚀了一聲,待胎動停止,她忽地哭了出來:“我們、我們是不是生完就得死了?”
另兩人都臉色灰敗。
都是二十來歲已經過了年華的女子,本以為會就這樣在宮裏熬到白頭,皇帝卻忽然臨幸了她們。原以為從此飛上了枝頭要做貴人,豈料既無位份亦沒有賞賜。皇帝連她們的名字都從來沒問過,密集臨幸,待她們一有了孕兆,便抓來關在這裏。
皇后一直無孕,宮裏人人知道,到這時候,誰還不明白皇帝要做什麼呢。
只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一日日看着肚子大起來,一日日等着死亡降臨。
“不、不會的。”胡月娥忽然說到,“他說了,他想辦法。他說,皇后是個心善的人,只要能讓皇後知道,我們定能活命。”
肖梅娘道:“你那個人,到底是誰,便告訴我們罷。”
胡月娥卻不肯說。
宦官與宮娥,自來是宮闈里的忌諱。若讓人知道了是他,將來泄露出去,別說位子,怕是連命也保不住。
那個皇帝冷漠得不像個活人,一定會殺了他。
胡月娥人雖笨拙,卻很執拗,就是不肯說。
肖梅娘和牛敏兒一直追問:“可是樂卿公公?喜福公公?懷安公公?總不能是吉時公公罷?不可能。”
她們追問那人身份,也不過是想知道了心裏更踏實些。
只一路猜過來,身份越來越高,都猜到了地位僅次於大太監良辰的吉時了,只覺得不太可能。
吉時那樣身份的人,除了丹陽宮的人,其他地方的,他想要哪個宮娥得不到手,怎麼會看上胡月娥這樣蠢笨的。
從始到終,不曾猜到過良辰身上。
良辰公公生得好看,人沉默穩重,極得帝心,是皇帝身邊最信重的大宦官。
絕不會看上胡月娥的。
“定只是哄你的!”牛敏兒又哭,“想我們死的是皇帝,這孩子他是想給皇后,皇后怎麼會讓我們活命。”
胡月娥腦子並不聰明,聞言也驚懼流淚。
只想,良辰怎麼還不來救她?
第一次遇到皇帝時,事情發生得太快,冷漠而沒有溫情,她不敢相信自己是傳說中的被臨幸。良辰卻說她會成為貴人,結果他說錯了。
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胡月娥也跟着,哭得眼淚鼻涕。
帝后冷戰兩個月,眼看着過了臘八,一天天逼近小年了。
這一日夜裏,謝玉璋忽然被吵醒,聽到外面有響動。
“娘娘。”侍女匆匆進來,“是良辰公公。”
謝玉璋一翻身:“不見。”
“娘娘!”侍女驚疑不定地說,“良辰公公在門前磕頭,把頭都磕出血來了,非要見您!”
謝玉璋掀被坐起,皺起了眉頭。
良辰進來的時候,形容狼狽,襆頭早就掉了,額頭滲着血。
他見到謝玉璋,直接跪在了她面前,僭越地揪住了她的衣擺:“娘娘!求娘娘救人!”
良辰從來穩重,謝玉璋第一次見到驚惶失措成這般,皺眉道:“把話說清楚,怎麼了?”
良辰抬頭,望着皇后美麗的面孔。
他是怎麼樣的失心瘋,才會以為月娥要當貴人了?
皇帝把她們三個關起來的時候,他就全明白了。只他不敢暴露自己,好容易找個機會暗示了謝玉璋,皇帝卻不肯對皇后說實話。
一拖,終於拖到了現在。
再不救人,就遲了。
良辰已經顧不得自己了。
他流淚道:“她就要生了。娘娘再不去,她就要死了。”
謝玉璋的瞳眸變了顏色。
破敗的前趙舊宮裏,手握着刀柄的士兵圍了院子,胡進帶人堵着門口。
大穆有一個說法,千萬別叫胡進帶人圍了你家,堵了你門。因被胡進圍過、堵過的宅子,從來沒留過活人。
而現在,令人畏懼的‘胡蠻頭’胡進看到謝玉璋,只覺得頭都要裂開了。
謝玉璋站在那院子大門階下,問:“他在裏面嗎?”
胡進滿頭是汗,狠狠看了一眼謝玉璋身後額頭滲血的良辰,躬身對謝玉璋道:“陛下在處理一些雜事,夜深露重,娘娘回吧。”
謝玉璋恍若未聞,抬腳上了台階。
胡進以己身擋在了她面前,甚至張開了雙臂給自己壯聲勢:“娘娘,娘娘!陛下真的有事!”
謝玉璋只往前走。
胡進只能步步後退:“娘娘!您別管這個事!陛下都安排好了!”
院中的人,包括產婦、穩婆、僕婦,不會留活口,不會讓人有機會在那些孩子長大后告訴他們真相。
謝玉璋的心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她抬眼:“胡進,你敢碰我?”
她說著,往前邁了一步。
胡進被門檻絆倒,向後跌去,撞開了院門。
院子裏燈火通明。原本華美的宮室現在破舊敝敗,欄杆下積着落了灰塵的污雪。
李固站在正殿的廊下,耳中聽着正、側殿裏三個女人此起披伏的痛叫聲,目光散漫地落在空氣里,沒有聚焦。
院門忽然開了,他的內衛統領胡進跌坐進來,滾落到台階下。
李固抬起眼。
他的妻子身着銀狐輕裘,站在月色里,火光中,正望着他。
她神情怔忡,沒有兩個月前的憤怒,眼睛裏卻有說不出的悲傷。
到底,還是讓她難過了。
李固閉上了眼睛。
謝玉璋穿過院子,走向李固。每一步,都踩在別人的痛苦喊叫之上。
她一直走到了正殿的台階下,望着台階上的男人。男人也望着她。
四目相對。
謝玉璋嘴唇動了動,不知道該怎樣開口。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問的。
“留子去母”幾個字,血淋淋地就在眼前。
男人走下台階,站在了她面前,看着她:“你瘦了。”
謝玉璋嘴唇微抖,許久,眼淚滑落臉頰:“所以,你是為了我。”
李固抹去那眼淚,卻又有一道滑下。李固親吻她的眼睛:“別哭。”
謝玉璋的眼淚止不住:“她們在給你生孩子。”
李固算好了日子,令三個人喝下了催產的葯,一併催生,一併解決。
他道:“生出來就結束了。”
謝玉璋道:“她們是你孩子的母親。”
“這不對,李固。”謝玉璋流淚道,“這是不對的。”
“我知道,所以我來做,你不要管。”李固將她抱在懷裏,親吻她的額頭,低聲告訴她,“你回去睡覺,等睡醒了,你就有孩子了。這是屬於你一個人的孩子。這是最好的解決方式。”
李固的聲音如有魔力。
他輕輕地板着謝玉璋的肩膀轉身,摟着她向外走:“回去。”
“睡一覺,便沒事了。以後,一切都會好的。”
謝玉璋恍惚着,被李固帶着一步步向外走。
李固說的是對的。縱然大張旗鼓地選秀女出來生孩子,孩子們都有自己的親娘,誰會不跟自己的親娘親呢?終究不是一條心。
不若幾個無名宮人,悄悄地生,悄悄地死。
明早醒來,李固替她解決了一切的後患,鋪好了未來的路。
……
……
只他自己,手上沾着自己孩子母親的血。
他為了她,崩了自己的人心,手染臟血,化身成魔。
他的喜歡,原來,真的與別人不一樣。
謝玉璋走到了院門口的台階處,腳步停下。
女人們的痛叫聲一聲接着一聲,把她拉入了已經遺忘了許多年的回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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