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內教坊設在禁中,是皇帝游幸之地。坊中的女伎,專供內廷貴人宴飲賞樂。
寶華公主謝玉璋過去常常會來這裏,與舞姬們極為熟稔,甚至說得出她們每個人步法身段的優缺點。只是最近公主殿下玉體欠安,已經有大半個月沒來過了。
這是半個月來寶華殿下頭一次移駕蒞臨,又是為了三日後大宴的排練,內教坊上上下下都打疊精神迎駕。
謝玉璋下了步輦,打量着這前世極為熟悉的地方。
公主的臉上並沒有笑容,公主的目光中透着說不出的冷淡,帶着一臉笑特意迎上來的方公公滿腔的熱絡就梗在喉嚨里,不自覺地就將腰背更放低了幾分,說話間也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
謝玉璋看到眾人都準備好了,道:“你們先排一遍給我看看,我懶了半個月,都忘記了。”
寶華公主是天生的舞者,說她半個月就把一支舞都忘記了,眾人自然是不信的。但習舞就和習武一樣,確實需要日日勤練,幾天不下場,手腳便生疏倒是真的。
當下便由最好的舞姬充作主舞,跳寶華公主的位置。一時鼓瑟笙簫並響,華樂滿堂。
大趙經歷過崛起、強盛、繁華的幾百年發展至今,宮廷音樂里都充滿着富貴靡麗之感,讓聽的人總以為還生活在盛世太平中。
謝玉璋前世,便一直是有這種錯覺。
待這一支舞演罷,舞姬樂人們都收了勢,望向謝玉璋。
謝玉璋恍惚了片刻,重又露出微笑:“都歇歇,待會我先合合拍子。”
從前的公主一來到她們中間,便不再是公主,只是一個純粹的舞者。眾人總覺得今日的公主與往時不同,冷淡而疏離。對她最愛的舞藝,似乎也沒有從前的熱忱了。
她今天,始終是公主。
樂師們喝了水,重調了弦。謝玉璋起身走到了演練堂的正中心。她今日本就是來排舞,穿着輕便的舞裝,兩個舞姬上前為她套上了有着長長水袖的外衫。
謝玉璋的手自袖中穿出,捏住。狀若蘭花,便有了起手式。
樂師們屏氣凝神,盯着那蔥白的纖細手指。待那纖纖素手忽地一翻,蘭花綻放,第一聲樂音破空而出,剎那間拉開了綺麗繁華的大幕。
被稱作雲京明珠的寶華公主,這天生的舞者,如久眠的蝶破繭般伸展了開來。
但,一段樂音過後,圍觀的諸人卻面面相覷,都看到彼此的愕然和困惑。
雖說是歇息了半個月,但公主殿下的的步法和動作怎麼竟……生疏至此?
舞者當然有自由發揮的餘地,但寶華殿下並不是在即興發揮,而是明顯的因為生疏造成的僵硬和錯漏。不過是半個月而已,怎麼竟彷彿許多年沒有跳過這支舞似的?
謝玉璋一個高踢腿,身體像鳥兒展翅一般伸展開來。她這身體,柔且韌,健康靈動,輕盈無比。
這支舞已經多年不跳,謝玉璋回想着適才的主舞,身體一點一點找到了感覺。
她這來自未來的靈魂,開始契合這具還年輕的身體,來自肌肉的記憶讓動作越來越流暢。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她回憶起了少女時代,她是多麼地愛跳舞。那時候跳舞對她來說,又是多麼的快樂。
當一曲終了,謝玉璋一個收勢將身形定在了空氣中。她深深吸了口氣,身體裏有種說不出的暢快,彷彿細胞都是愉悅的。
方左使率先拍起了巴掌喝彩:“殿下歇了這麼些日子,動作還記得這麼多呢。”
這是委婉地告訴她,她現在跳得還不行。跳成這樣子,糊弄外行人還行,在同樣精通音律、品味高雅眼光又毒辣的皇帝面前可不行。
謝玉璋心中明白,道:“忘得差不多了,今天先不合了,玉仙兒來與我一起練。其他人去練你們的。”
伴舞們便換了地方自去排練,適才的主舞名叫玉仙兒的,笑盈盈去了謝玉璋身邊做她的陪練。
她一節一節地帶着謝玉璋溫習整套動作,一個旋身高踢再轉回來,卻見謝玉璋凝目看着她,神情與往日有些不同。
“殿下,這裏轉九圈,最後這下高踢一定要穩住。”她溫聲說。
正說著,謝玉璋打斷了她,突兀地問:“玉仙兒,我和你,誰跳得更好?”
玉仙兒面不改色,嗔道:“殿下說的什麼話呀。殿下愛舞,跳舞只為自娛娛心。奴婢跳舞是為貴人賞樂。貴賤不同,如何能放到一處比呢?”
謝玉璋也曾為了別人的賞樂而跳,那的確是不同的。由藝而技,淪了下乘。
在別人眼裏,她跳得自然是很美的,可她自己知道,昔年在雲京宴請汗國使團的那晚,是她此生跳得最好的最後一支舞了。
謝玉璋扯扯嘴角:“繼續吧。”
長長的水袖揮出,楊柳似的腰肢倒垂。
謝玉璋忍不住想,那位陛下,當他說出“不及昔年寶華公主”的時候,是把她看作了什麼?
公主?還是,舞姬?
這幾日教坊最大的事就是兩日後的宮宴了。方左使和舞蹈教習不擔心伴舞的眾人,卻更擔心寶華公主殿下。實在是適才謝玉璋那一支舞跳得比以往大失水準。
公主殿下便是跳成個蛤/蟆,陛下都只會被逗得開懷。可這於他們來說卻是丟飯碗甚至掉腦袋的事。
方左使並教習們不敢攪擾謝玉璋,只在演練堂的門口悄摸摸地偷看。
好在,幾趟下來,寶華殿下似乎找到了感覺。她跳得一遍比一遍流暢了。
方左使這才鬆了口氣。
寶華殿下練起舞來,從來也不怕累。她練了整整一天,到傍晚時,動作已經如行雲流水,完全找回了昔日的水準了。
在恭送謝玉璋離開時,方左使一再囑咐:“明日裏咱們合舞,今晚殿下要好好休息,務必要叫宮人好好拿捏拿捏。不然太久不練,乍一辛勞過度,明日裏不免要肌酸肉痛了。”
他又忍不住念叨:“殿下還是頭一回隔了這麼久沒舒展筋骨呢。”
謝玉璋微微頷首,乘輿而去。
兩三日的時光飛快就過去了。
這日下午,李衛風就抱着好幾件衣服跑到李固的屋子裏:“過來看看,你晚上穿哪件?”
李固掃了一眼鋪在床上的幾套衣衫,都是今夏雲京城最流行的單羅紗。
“楊二郎借給咱們的裁縫手真快,這就給縫出來了,我叫先趕着你的做,快瞧瞧,你穿哪身好。”李衛風念念叨叨。
李固不吃這套:“我穿公服。”
這宴席大員們自是公服玉帶,隨行帶着露臉的子弟卻未必有官職在身,又不用。
李衛風給氣得直翻白眼:“我白讓你先做了!”早知道先給我自己做好啦!
他不甘心地念叨李固:“大人為什麼帶你不帶我,不就是你生得好看嗎?你給大人長長臉,咱們也穿漂亮點行不行?”
李固卻道:“男人最漂亮,莫過於像大人那樣,服紫佩金。”
李固未及弱冠,已經着了緋衣官袍,實在也是很漂亮的。
李固素來話不多,但他只要肯開口,李衛風便說不過他,只因李固總是能說到點子上,何況李衛風心裏還深覺得他說的有道理。
“也是。”他搓手,卻忍不住又說,“不過咱們現在也混不上金魚袋,你好歹也佩點像樣的東西。哎,寶華公主贈的那個玉牌呢,戴上戴上!那麼好看怎麼不見你戴?”
說著就上手要翻李固腰間荷包。李固拍開了去:“別鬧。”
李衛風道:“他們都說今天的宴席寶華公主要為陛下獻舞,我跟你說,你還是戴上吧。”
他有點遺憾,道:“公主殿下不是咱們能想的,但你戴上,好歹讓公主瞧一眼,知道她的心意咱領了。”
又眼熱李固:“你可真有福氣。雲京人都說,寶華公主是瑤台為王母作舞的仙女下凡呢,你小子,可有眼福了。”
李固聞言,目光微動。
卻有從人這時送了吃食來:“大人說,宮裏宴席常常吃不飽,叫十一郎墊墊肚子。半個時辰后出發。”
李衛風瞪大眼睛:“宮裏不管飽嗎?”
李固道:“聖人跟前,誰放開了肚皮吃?缺那一口?”
從人笑道:“正是,大人便是這樣說的。宮裏行宴,多有拘束,年輕些的都放不開吃,最後餓着肚子出來常有的事。是以赴宴之前都先墊墊腸胃,又不敢吃太多,怕在宮裏腹急不雅,大人囑咐,吃個三四分飽就行了。”
這送來的吃食是常人一頓飯的量,於李固這種年紀的年輕男人,卻也真就是三四分飽。
片刻間風捲殘雲吃個精光,身邊的從人打了水給他洗漱一番,取了衣衫給他。
這緋紅的公服是這趟入京新授的,亦有冬裝夏衣之分。這夏裝料子入手也甚是舒爽清透,從人早早熨燙好了,一絲褶皺也沒有。
李固身材頎長精實,肩寬腰細,腰帶一紮,肩背曲線挺拔英武,分外精神。
李衛風嘖嘖幾聲:“你說的沒錯,咱便是穿公服,也甩他們幾條街了。”
又道:“玉牌呢,戴上,戴上。”
他們兩個行伍出身的武人,原是不耐煩在身上帶這些繁繁雜雜的礙事物件的。獨謝玉璋贈的這對玉牌,拙樸威武,一點不花哨,實在對人脾胃。李衛風自收到之日起,便日日懸在腰間。
因是赴宴,棄馬就車。李固上了車,李銘便注意到那塊玉牌,“噫”了一聲,問:“老七那塊?”
李固答道:“不是,是孩兒的。這是一對,他的虎頭向左,我的朝右。”
李銘拿起來看了看,果真和李衛風那個虎頭方向正相反,正是一對。玉質潔白無瑕,雕工宛如天成,一看便是大家手筆,品格高遠。
他放下,笑道:“你們這是哪裏淘來的好物件?”
李固坦然回答:“是寶華公主贈的。”
李銘詫異。
想到寶華公主也到了從小姑娘向大女郎變化的年紀了……他忍不住就着車裏的光線,打量了李固一眼。
濃眉高鼻,英氣勃勃又沉穩冷靜,那股屬於西北兒郎的陽剛之氣更是藏也藏不住。這要是……他的親兒子就好了。
想到自己親子除了身份,處處不如義子們。李銘不禁心中暗嘆,意興闌珊地道:“寶華公主不錯……可惜了。”
車子搖搖晃晃的行着,透過竹簾能看到外面熙熙攘攘的雲京居民。平頭百姓也有許多人都身着違反規制的紗、羅、綾、綢,臉上帶着富足的笑容,個個以身為雲京人為驕傲。
李固將玉牌握在手中輕輕摩挲,心裏想着,為什麼李銘提及寶華公主會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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