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天(二)

鷓鴣天(二)

這日要行大殮,工部的司官堂官在乾清宮敲敲打打了整一夜。

養心殿的倚廬外頭,小太監寶子蹲在雪地上,頭上頂着了盆兒。腳也麻,頭也暈,眼皮子直打架,一個閃神,差點把盆里的水澆了自己一頭。

何慶在他背上踹了一腳,“你下過值跟誰鬼混去了,眯眼雞似的。”

寶子道:“奴才昨兒是在乾清宮當的職。工部老爺們鬧了整晚上的,後半夜下值后也是撐着眼數腳趾頭,沒睡一刻。”

他說著,頂直腰桿,把盆兒舉得高些,心裏委屈不受用,免不了嘴上要嘟囔:“何公公,您這個法子管用嗎?張總管想把法子都想盡了,也沒把主子爺臉上那要命的墨汁子去掉,我偷偷瞧見,主子爺今兒早上那模樣都要殺人了。”

何慶手裏正搓着皂角,那皮兒硬得扎手,折騰手指到處破皮。

他心裏也煩躁。皇帝回來的時候張得通就打發人催水來洗,但不曉得到底染上的是什麼墨,眼瞧着倒不濃,愣是洗不幹凈。好在白日裏頭沒議事,這到了晚上,張得通又敬上了內務府張羅的幾種法子,結果把那位爺的額頭都搓紅了,還是不見作用。四更天起來穿戴,皇帝掃了一眼鏡子,指結直捏得咯咯作響,差點沒把寶子這些人嚇死。

夜裏要乾清宮還要大殮,要命啊。

“死馬當活馬醫。不是,呸。”

萬歲爺是死馬?

當著手底下的人說出這種一翻談就能翻談成大不敬的話,何慶也是腦仁疼。他歇了下手,抖了抖的手上的那把子皂角:“你敢想?就這些東西是承乾宮那姑娘使人送來的,說皓月堂的松煙墨,非這種皂角不能輕易洗掉,呵,感情這竟是拿給我們救命啊。”

“拿來救命。”

這話對王授文同樣適用。

此時他正陪着客在京城的大喇嘛見皇帝。呼圖克圖大喇嘛已經快八十多歲了,他把先帝爺稱為大皇帝,當年外蒙的王公們在北上奔沙俄,和南下投大皇帝之間左右搖擺,是這位外蒙精神領袖一錘定音,“沙俄不認佛,去了便是寄人籬下做異教徒,不如投大皇帝去。”

這一席話,這讓大清不費一兵,就拿下了整個外蒙。

大喇嘛這個封號,和那些西藏活佛的尊號一樣,都是大行皇帝在時,朝廷頒冊的。大行皇帝信奉藏傳佛教,對這位活佛也是格外看重,兩人到一處,連去五台山禮佛,都親點喇嘛同行。

去年,大喇嘛來京城覲皇帝,在京城染了病,皇帝親自命太醫看疾,又讓他在京城修養。怎麼想得到,上了八十歲的人還能調養過來,皇帝卻先走了。

修佛修到這層境界上,他似乎能看見一點點玄天上的東西。因此,面對着對面大皇帝的這位後繼者,他隱隱約約從人眼中看到了些鷹目似的銳寒。

神佛為了教這些人間的智者識人,才讓凡人面由心生。

因此大喇嘛只看了嗣皇帝一眼,就已經在眼底,為大行皇帝不得善終而蓄滿了眼淚。

皇帝顯然不知道活佛的眼睛窺出什麼。他還在較額頭上那塊洗不掉的墨痕的勁兒。他向來把漢禮掐得很重,在身邊伺候的人,但凡失儀,輕則遭斥,重則要挨板子,在他的規矩里,女人必須乾乾淨淨,端端正正,最好都像嫡福晉博爾濟吉特氏那樣,隨意坐着的時候,肩背都是挺直的。

他這麼逼別人,誰想自己莫名其妙地在王家那丫頭手裏翻了船。染了個花臉,坐在圈倚上也不得不半垂着頭,握拳抵着額頭,才不至於讓人看出端倪來。他心裏煩惱,這樣彆扭坐着,實在不好同活佛說誦超度大行皇帝的事。一抬頭,看見王授文也是心不在焉地陪喇嘛立着,想起他是王家那丫頭的父親,就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王授文,替朕先送活佛去乾清宮。”

王授文如蒙大赦地跟着大喇嘛出去了。

皇帝這才撐開憋疼了的腰,隨手把大喇嘛來之前沒看完的摺子揀到眼前。看了幾眼,又忍不住去摸額頭。被人搓洗過後,這會兒着實癢,甚至感覺起了疹子。他手邊卻一時尋不見鏡子。

倚廬是守孝時的陋居,用度很難周全,他重禮,先帝死時,他原先是要在乾清宮前面搭個氈帳守着,後來幾個王大臣並內閣的人跪勸,他才退到養心殿的倚廬之中,任福晉們多想來服侍起居,他一個都沒見,只傳嫡福晉每一日過來,伺候早間穿戴。生活上縱有不齊全的地方,他也不輕易開口。全靠張得通勤敏。

這是皇帝認可張得通的地方,但這麼個周到人,還是搞不定這點子臉上的墨跡。甚至怕得自己給自己尋了差事躲出去了。皇帝想着,竟然生出點荒謬自嘲的味道來。

“主子爺,您拿這個試試。”

聽見聲音,皇帝矮了矮摺子。

見何慶和寶子一左一右端了一盆水進來,小心地放到架上。

皇帝心都懶了。也不說話,由着何慶來折騰。

何慶心驚膽戰地用帕子沾了水往他額上擦去,別說,那墨跡還真是淡了些。

“主子爺,有用的勒。”

寶子殷勤地捧來了鏡子,皇帝掃了一眼,果見是淡了。這才向那盆子水看去。

“什麼法?”

寶子口快爭臉:“王姑娘送來皂角搓出的水……”

何慶差點沒想把這個憨子掐死。狠不得當下就捂住他的嘴,然而已是晚了,他只得小心翼翼地回頭看向自己的主子爺,那張臉上表情怎麼說呢,活下吞了一隻噁心的蟲。不

過,換作平時他們可能又要擔心屁股了,今日到怪,皇帝吐出一口氣后,臉色就不再那麼難看。反而一邊點頭一邊笑,把手中的那本摺子的硬面子“叩叩叩”地打在膝蓋上。

何慶這才敢試着回下面的話。“主子爺,那個……裕貴妃娘娘來了。還帶着誠王爺,在外面跪着呢。”

皇帝就着摺子往前一指,聲還算朗快。

“傳。”

***

王授文陪着大喇嘛從乾清宮出來。

大殮前的最後一面,大喇嘛同這位宗教上同路人訣別時,還是動了情的,一路走一路抹眼淚,王授文也跟着在靈前嚎了一陣,嗓子早就啞了。周遭陰冷,女人們刻意的哭聲生硬地撕扯着人的耳朵,即便是行在活佛身旁,也靜不下心。

王授文抬袖擋着迎面來的風,往丹陛下面看去。

丹陛前立着一個人,正在看丹陛上壽山祥雲花紋,來往的人都素寡着一張臉。獨她聚精會神,神態自若。王授文認出來,那是自己的女兒。

便辭了大喇嘛,冒着雪從走下石階。

王疏月也看見了父親。

“爹。”

她蹲了個禮,亭亭地立直了身。王授文只有王疏月這一個女兒,和她母親生得一模一樣,眉目清秀,又有一身書卷養出的清凈氣質。性子也是他喜歡的,凡事想得淡,從不說一句刺耳的話。

為了祖上的那座書院,他把這麼好的女兒丟在長洲多年,原本想着自己燒對了灶,那位爺能捧着疏月入宮做富貴娘娘,誰知道賀龐不開竅,自己女兒成了現在這尷尬身份,嫁沒嫁好,甚至還有可能一嫁就成寡婦。

王授文着實心疼她。

見雪風刮撩着她耳邊的碎發,想起她那日受了燙傷的,便走倒她身旁偏頭去看。見皮雖然還沒有長好,但好歹水泡是平下去了。

心裏才稍微安點。

“怎麼在這裏站着。”

王疏月抬頭望向前面的宮宇,“誠王福晉進宮了。”

她這樣一說,王授文自然明白過來,今夜要大殮。王爺貝勒們的福晉此時都已經進了宮。自己的女兒雖與賀臨有了婚約,但畢竟還沒定名分。不過就算有名分,也是妾室,是沒有資格臨大禮的。到了正時候,還是跟如今一樣,還是個隨侍丫頭,只配在外頭吹大風。

他心裏滋味不好。

岔開話道:“傷不打緊吧,用藥了嗎?”

“嗯,爹放心,裕娘娘給傳了太醫,說不留疤的。前日的事,還請爹不要和娘說,免得娘再病中還要替我添憂。”

她提及她的母親,又是另外一樁傷心事。

王授文嘆了一口氣。“你就不要操心家裏的事了,爹把你母親家裏的姐姐接了一房過來,還算操持得穩當,你好好做宮裏的差事,聽說,要你寫滿漢糅雜的典儀,今日就是大殮,大殮后就要挪景山等着出殯了,穩當嗎?”

“昨夜熬了一宿,今晨間算是寫完了。已交代給了掌儀司的曾尚平。”

“怎得要熬一宿?”

王疏月張了張口。沒好說下去,總不好告訴父親,是前夜皇帝發雷霆,把她之前的功夫給糟蹋了吧。

想着,又有些想笑。只得挽過耳前的頭髮低頭去遮掩,繼而轉話道:“爹,剛見您和大喇嘛一同出來,可是之前引着喇嘛在養心殿見駕呀?”

“對。”

“您看見裕娘娘和王爺了嗎?”

王授文想到她會問這件事,心裏越發意難平,總覺得那莽撞的糊塗王爺是糟蹋了自己的姑娘。鼻腔里嘆了一聲。

“皇上會見他。你當時摁下了皇上的刀,如今他又肯來請罪。這一劫就勉強算是化了。”

王疏月露了一個淡淡笑:“爹這麼說,女兒就放心了。”

“但爹放心不下你。你膽子太大了。”

“沒事,皇上……還不至於殺女人。”

王授文不置可否。

哪怕是父女,他們思慮的東西也不盡然相同。他可以沾血濺肉地跟着賀龐去鑽營,但自己閨女還是安安穩穩地活在錦繡堆里就好。奈何她看人看事,此時已經有了一套自己的道理。

人講年少開靈竅,則親緣寡淡,王疏月的母親已是應了這句話了。而女兒又像她母親,亭亭於乾冷的風雪中,也已有了那麼幾分寡淡的意思。

王授文咒過皇帝,但不忍咒自己的女兒,腦子裏起了這麼點想法,趕緊就要拂去。連站都不肯在她面前多站了。抬手摁了摁酸乏的脖子,轉身道“爹走了。”

王疏月跟了幾步過來,膝蓋還在疼,走起來也不那麼穩當。

“女兒送送爹。”

“不了。”

王授文回過身,看了一眼乾清宮的正匾。下面侍立的宮人像一個又一個上國漿水的木樁兒,一點沒有靈氣。

“規矩大,你候着吧。”

原本是想刻意疏離,好讓她留步,說完又覺得太不近人情。王授文走了好幾步回頭,見她還靜靜地站在丹陛前目送他。眼睛不由地發酸。

“女兒啊,你很聰明,但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子。”

“女兒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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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不一定有好姻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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