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坦途

一片坦途

第一百五十一章:一片坦途

“此刀份量不對。”樓衛掂量着手中的刀,細細看着刀柄刀背,素來平板無波的臉上興緻盎然,“這刀九鍛而成,拿血焠成,開刃后定削鐵斷髮,雖埋於地底多年,刀身仍舊不腐,拿酸水去了刀銹,定能寶刃重現。看刀制乃前朝舊物,應是哪個貴族子弟隨身佩刀。”

阿萁原本對刀煞鬼說半信半疑,不過借來做線香的文章,道:“是有傳聞有前朝貴人在這自戕,還有鬧鬼之說哩。”

季長隨卻是不信這些的,道:“鬼怪之說未見有之,再說,據載前朝末代兵荒馬亂又兼天災人禍,哪塊地里沒有餓死的鬼枉死的人,要有鬼怪,天地間豈不是只聞鬼泣不見人聲。”

施老娘變了臉色,擺手道:“長隨,可不敢不敬鬼神。地里挖出鬼刀時,里正與領了我們一家特去翻了縣誌,白紙黑字記着鬧鬼的怪事,鼻子眼俱全的,哪裏還有假。”她拍腿道,“老婦人一假怕得緊,我家萁娘還特地請了百僧做法會驅邪呢,現下家中天天拿香祭它,沒敢有一日斷的。”

季長隨似笑非笑地看眼,看得阿萁心虛不已,季長隨這般精怪的人,自然知道辦法會是假,向一眾和尚示香才是真,法會過後,千桃寺可不就成了阿萁香坊的一個大主顧。

樓衛才不管這些,兀自拿着刀,以指輕扣,聽其音,拿衣拭刀銹,觀其紋,又請里正來細問舊傳。

阿萁和季長隨面面相覷,二人眼見樓衛一心撲在刀上,兩眼星光閃爍,好似人世間再也尋不出第二件更有趣味的事。季長隨還嘆道:“我先前嫌棄樓衛不過一截死木頭,還是帶腥味的,原來,竟也有幾分人味。”

阿萁吃驚,道:“我看樓衛不過寡言一點,別的沒甚不同。”

季長隨搖頭:“小娘子生得一顆肥心。”

施老娘點頭:“我這孫女兒賊膽肥心,粗鈍時一個不如,渾不似小娘子,心細時,又百個不及她,好在有了人家,不然可怎生。”

季長隨笑哈哈地點頭,隨口奉承:“大娘是個有福之人。”

施老娘頓時笑眯了眼。

樓衛一連幾日無心飯食,只管一心撲在那柄鬼刀上,他帶來的王府中人,皆被他打發去打聽桃溪的舊聞,又過一日,拿着一個錦匣,對阿萁道:“施小娘子,我欲問你家買下這把刀,你只管說個價來。”

施老娘是巴不得把這把鬼刀掃地出門的,雖說驅了邪,放在家中總是令人心生不安不得好睡的,搶道:“唉喲,小郎君,哪裏值得買,這等招邪之物,小郎君想要,老婦人要不是被辱侮了貴人,恨不得拿錢貼補。”

樓衛呆了呆,擱在錦匣上的手都僵在那,哭笑不得道:“老人家,這刀許來歷非凡。”

施老娘笑道:“再來歷非凡也是邪物,既是邪物傷及人命,你命都沒了,再來歷非凡有個甚用。小郎君是家中貴客,也聽老婦人一言,你若是喜愛,只管拿去,只是,請個高僧降降它。”

樓衛道:“這我倒不怕,只是,它既來歷非凡,不定就能帶來好處,一如你家的線香。”

他與施老娘說話之間,阿萁心裏早轉了百千念,從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既有好處,便有壞處,貪了好處焉知能扛下壞處。自家單就線香,就已吃力非常,何況前朝不知底細的刀。

她起身衝著樓衛鄭重一禮,正色道:“樓衛,村女願以百貫錢將刀賣與樓衛。無論這刀何等來歷,將有何等造化,皆與施家無關,樓衛也不要告訴施家有關前朝遺刀的巨細。”

樓衛不禁挑眉,正要開口,就聽季長隨一記擊掌。

“好,甚好。”季長隨笑着道,“一個願買一個願賣,那便是主顧相歡的買賣,不過一把前朝所留的舊刀,百貫錢公平得狠。”

樓衛喜歡知趣的人,阿萁這般知進退,他得桃報李,拱了拱手,道:“王府與既與施小娘子有交,只要施家立身為正,自會青山不改。”

阿萁眨眨眼,暗想:我只是想家中承受不得過大的福氣,倒又得王府庇佑,也算歪打正着。

施老娘整個都要飄到天上去了,偷拿手擰了一下大腿,疼得臉都歪了:唉呀,真箇不是夢,施家這一輩還有什麼可操心,背後好大一棵參天樹。

季長隨臉上就沒停過笑,真是個拎得清的小娘子,丁點大,不貪不妄。可惜啊,施家人丁實在簡薄。

.

另一知趣的蔣灃,沒幾日便給施家拉來一船的香料,押船的還是蔣采明。再來三家村的蔣采明,心中五味陳雜,上趟來趾高氣揚,這次來陪着笑臉。

阿萁卻像是忘了舊怨,客客氣氣地待客,好言好語好茶好飯,蔣采明摸摸自己的臉皮,想着是不是還不夠厚,看看人家一個小娘子,言笑晏晏,卻半點不曾耽誤收下一船其價不匪的香料。

蔣采明不得不端起一臉的假笑,問阿萁幾時有閑,蔣家也好安排酒席請宜州香行的店主一道吃酒。

阿萁笑道:“有勞蔣家,任憑家調排。”

蔣采明人道:“那……不如就在舍下如何?”看阿萁神色似有異常,粗聲粗氣道,“家中伯父道:你還是未嫁的小娘子,在外治宴,多有不便之處,世情多惡,難免招來謗言。在家中,勉強算是家宴,有蔣家在前遮擋,好歹能維護一二。”

真是體貼周到,邊邊角角都有思慮,阿萁心下佩服,不得不承下這樁人情:“多請蔣家主這般為萁娘費心。”

蔣采明輕咳一聲,又道:“家中伯父又道:小娘子初渉生地,難免不安,小娘子與沈家通交之好,沈家待小娘子有如子侄,小娘子視沈家主有如季父,不如請沈家主一道來,大家坐下,把酒言歡,過往隔閡就似春雪消溶,豈不美哉?”

阿萁沉默片刻,看着強撐着笑臉的蔣采明,道:“蔣郎君不如多跟你伯父學學”

蔣采明那無名火從腳底心竄到天靈蓋,憋着氣道:“天賦有限。”

阿萁“噗”地笑出聲來,說道:“蔣郎君,不打不相識,以後撫陽那處的香料可是蔣郎君從中接洽?”

蔣采明頗為戒備地看着她:“伯父有心讓我將功贖罪。”

阿萁蹙眉,道:“家主言重了,哪裏就是罪,你我之間不過是些許的誤會。”她放低聲,笑眯眯道,“我聽聞大家族在外打理庶務,難免會得些好處後手,蔣郎君既與宜州、撫陽的香行行主皆有交,不如幫着替我量量香價?餘利之中半數盡與蔣郎君,如何?”

蔣采明掩面,怒不可遏道:“依你依你,我看小娘子與我伯父同道人,都是買肉饒骨,還要敲骨剔出一斤骨頭油的人。我看你叫他伯父算了。”他氣哼哼出門,又拐回來,“那……先前之事一筆勾消,再不許提了。”

阿萁無辜:“我一句都不曾提,倒是蔣家主與蔣郎君反覆提及。”

蔣采明捶頭,咬牙:“是是,都是我的錯。”想想仍不甘心,恨聲道,“也是我不慎,着了道。”

阿萁有些驚訝,歪着頭:“這般快就查了出來?”

蔣采明又想冒火,甩袖道:“蔣家也不是好欺的。”頓了頓,拿眼瞟着阿萁,“施小娘子,你也知道?”

阿萁笑道:“哪裏,都是樓衛與長隨謹慎。”

蔣采明一聽這二人,尤感后怕不已,吞回還要說的話,兔子似得溜了,半點都不帶磕絆的。

季長隨從後頭繞出陰森森地笑了幾聲,與倚在那的樓衛道:“都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徐明府拿大了。”

樓衛道:“徐家沉浮幾載,不上不下混個中不溜,又苦無寸進,偏又自視甚高,他們的眼睛只看得見上,哪裏看得見下。蔣家新貴,幾代不過出了一個蔣少卿,哪裏會讓徐家忌憚。”

季長隨又怪笑幾聲:“沉浮數載還無寸進,可見徐家的沒用,哪來的底氣目中一無人。”

樓衛笑道:“世家大族難免心高氣傲。”元祖都還被嘲笑是土鱉,不過,元祖做事也確實不太講究,世家背後笑他粗俗,他就強納世家有才名的女子進宮。

阿萁不懂這些貴家背後之爭,只隱約知道可能還涉及儲位之爭,叫健仆將香料收入庫中,只擔心問道:“樓衛、長隨,蔣家似有借我攀附王府之嫌?我可要避及?”

樓衛道:“不相干,他們有心與你相交,你便與他們好生往來就是。”

季長隨跟着點頭,笑道:“不與小娘子相干,你只當不知內里究底。”又叮囑,“將后遇事為難,就去尋沈拓。”

阿萁知他們有去意,大為不舍,這一去,再見不易,道:“我知樓衛與長隨無事再不好出京的,反倒是我便利些,若再去禹京,定去拜訪,樓衛與長隨不要嫌我臉皮厚。”

季長隨笑道:“施小娘子只管來,哪裏會嫌棄。”

樓衛卻道:“禹京將是多事之秋,小娘子過兩年再來。”

季長隨也道:“樓衛說得甚是。”

阿萁深深一禮:“萁娘記下,遙盼王府與侯府萬事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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