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初春的日光明媚,料峭寒意轉暖,永寧候府內嫩柳含煙,芳草錦簇,青木翠蔓,一派欣欣向榮。
只是,這般好景緻,葡萄可沒有心情駐足欣賞。
她步履匆匆穿過幾重月洞門,小臉因悶氣憋的通紅,一旁掃地的小廝只來得及看到她身上碧色的衣裙和雙髻上的珠花。
大步跨過門檻,進到清霽軒,葡萄深呼出一口氣,盡量平復着情緒,對着門口的小丫頭半梨道:“小姐呢?”
初春的氣溫正好,不冷也不熱,可她剛才近乎跑着回來,額頭上冒出了點點細汗,說話時也喘着幾分粗氣。
半梨年歲要比葡萄小几歲,她打量着葡萄的臉色,“小姐在院子裏,方才睡著了。”
隨即半梨又試探的問道,有些緊張,“葡萄姐姐,可是出什麼事情了?”
葡萄姐姐是小姐的貼身丫鬟,隨了小姐的性子,遇事不急不躁的,甚少看到她似今日這般慌忙。
葡萄姐姐前兩次慌裏慌張的,也是碰到了那件事才亂了陣腳。
這麼一想,半梨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葡萄沒出聲,只嘆了一口氣,這下可是出大事了。
嘰喳的鳥鳴悅耳,和煦的春光灑在身上,院中的鞦韆緩緩蕩漾,女子素手中的古書掉落在地面,季知窈睜開眸子,有些茫然的打量着一切。
院中的一草一木她並不陌生,門口的小丫鬟也是侍奉了她一輩子的,只是看起來,年輕了許多。
這是怎麼回事,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難不成是她日日在佛祖面前祈禱起了作用,佛祖與她處出感情,又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
季知窈平復心緒,拿起掉落在地面上的書本翻閱一頁,看着上面的批註和日期,季知窈不得不承認,原來她真的重活到十五歲。
猛一停下來,被微風一吹,葡萄身上的熱汗落去,起了幾分冷意。
她注意到季知窈的動靜,繼續朝院子裏走去,門口的半梨跟在她後面。
院中搭着一寬大的鞦韆,鞦韆並未被盪起,季知窈垂下螓首,只露出瑩潤如玉的側面。
哪怕只是一個側臉,便是說不出的好看。
一看到鞦韆上的季知窈,葡萄便忍不住紅了眼眶。
聽到葡萄的腳步聲,季知窈聲如山間清泉流淌般悅耳動聽,還有幾分隱隱的激動,“怎麼了?”
上一世臨死前,是葡萄一直陪着她,重活一世,還能看到葡萄,季知窈很歡喜。
現在的葡萄,不是日後嫁人後的成熟,小臉兒青澀,雙髻的珠花為她添了幾分俏皮,只是一雙眼眶紅紅的。
葡萄摳着掌心的嫩肉,咬着唇,踟躕出聲,“小姐,柳公子來了,說是要,要…”。
話還沒說完,葡萄語氣中帶了幾分哽咽。
鞦韆椅上的季知窈放下手中的書籍,不疾不徐的道:“要和我退親,是不是?”
葡萄是永寧候府的丫鬟,她口中的小姐,便是侯府二小姐季知窈。
葡萄有些驚訝,“小姐,您知道這件事了?”
季知窈沒有出乎意料的表情,反而露出了一抹笑,“看你的臉色,不難猜出來。”
是了,她剛想起來,前一世,也是在今日,柳史修上門退親。
她也不是第一次被退親了,已經有經驗了。這麼一想,自己好像還挺慘的。
季知窈這麼一說,葡萄並沒有起什麼懷疑,上一世的季知窈也不是唯唯諾諾的性格,是以,儘管有重活一世的經歷,她的貼身丫鬟葡萄,一時也看不出季知窈的變化。
跟在葡萄身後的半梨瞪圓了眼睛,半晌才緩過神來,“葡萄姐姐,這,怎麼可能,柳公子看着不像這種人。我看那柳公子心裏是有小姐的,之前不管學業多麼忙碌,他總是來府上給小姐送些東西。”
柳公子求娶自家小姐還不到半年時間,他提親時候立下的誓言情真意切,怎的,怎的就退親了呢?
“咱們都被他騙了。”葡萄義憤填膺,忍不住罵出聲,“小姐,他們欺人太甚,當初求娶您的時候,好聽的話一籮筐,如今飛黃騰達,便翻臉不認人了!”
季知窈淺淺一笑,宛若春花初綻,“別生氣,為那種人氣着自己多劃不來。”
葡萄不是暴脾氣的人,方才憤懣不平,也是因着心疼季知窈。
聽到季知窈安撫的話語,葡萄擠出笑,“小姐說的是,今個日頭大,我去給小姐沖碗香露來。”
背過身,葡萄面上的笑意消失,又紅了眼眶,小姐這是第三次被退親了,等明個這事兒傳出去,指不定外頭的人又該怎麼編排她家小姐呢!
對於女子來說,名聲是立足的根本,哪怕自家小姐無任何過錯,可被男子退親,終是有損名節。
更何況這是第三次被人退親,小姐以後找到好夫婿更是難上加難。
若是有人能為小姐出頭就好了,葡萄這麼想着,可又想到季府這一團亂麻,葡萄不由得嘆口氣。
季知窈的母親在她年幼時已去世,她的父親季濯川是永寧候季濯山的胞弟,雖未和永寧候分家,勉強沾了永寧候的便宜,但只是個從四品的文散官,並無多少長進。
季知窈母親去世剛過百日,季濯川便迎娶繼室上門,那時候的季知窈,不過五歲而已。
這麼多年來,季濯川不止季知窈一個女兒,俗話說,人不如新,衣不如舊,不是沒道理的。
季濯川是個不管事的,季知窈受了這麼多委屈,他不管不問,從來不會為她撐腰。
哪怕葡萄沒有哭出聲,季知窈深知她這個貼身丫鬟的脾性。
從鞦韆上起身,季知窈來到葡萄身旁,纖纖素手輕撫着她的背脊,“哭什麼?”
葡萄帶着哭腔道:“這件事是柳公子有錯在先,他也並非對您沒有絲毫情意,小姐,若是二老爺或者侯爺願意為您出頭,指不定柳公子會回心轉意。”
葡萄並不是扒着這門親事不放,而是以季知窈如今的處境來看,若這次再被退親,等待她的便是甚囂塵上的非議和愈發受損的名聲。
季知窈自然知道葡萄話里話外的意思,有了上一世的經歷,她早已看透季府人的嘴臉。
別說這季府沒幾個人盼着她好,又怎會為她討個說法?即便有,她何必因為一門親事委屈自己?
三條腿的蟾蜍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可不少。
“別哭,笑一笑,這等背信棄義、薄情寡義之徒,我不嫁給他,應是好事一樁!”
葡萄又氣又委屈,“這是第三次上門退親了,那些人毀了小姐的名聲,轉身又攀附上高枝,外面的人不會罵柳大人這種人一句,反是非議小姐,敗壞小姐您的聲譽。他們太壞了,奴婢咽不下這口氣!”
第一次上門提親的是鴻臚寺少卿溫其琛,可沒過多久,溫府便來退親。
退親后,溫其琛急匆匆娶了他的表妹進門,剛好那一段時日,溫其琛表妹的父親升遷,成了御史大夫。
第二次上門提親的是壯武將軍張越,一個正四品下的武散官。
不料想,張越的母親不知聽了什麼謠言,執意反對這門親事。
第三次求娶季知窈的,是一個舉子,名柳史修,並無功名在身。
這門親事,是季知窈的繼母周氏為她張羅的,周氏吹了些枕頭風,季知窈的父親竟也點頭同意了。
初時向季知窈提親的柳史修,發誓一定會博取功名,不辜負她下嫁與他。
然人心易變,會試、殿試過後,柳史修在一眾舉子中脫穎而出,被當今天子建文帝欽點為探花郎。
籍籍無名的柳史修,一下子成了香餑餑,哪怕他暫時還未被授予官職,卻也是魚躍龍門、前途光明。
加之他還算眉清目秀,不少貴女傾心於他,甚至楚王的女兒,也對他起了愛慕之心。
這不,柳史修成為探花郎還沒幾天呢,今個一大早,便來到季府退親。
季知窈接連被退親三次,不少人議論紛紛,嘲笑她空有美貌,卻無人願意娶她,不是良妻人選。
季知窈自然也聽到了這些流言。
上一世季知窈並不因這些流言而覺得難堪,有了重活一世的經歷,她更是不在意這些非議。
季知窈拿着帕子輕輕擦拭掉葡萄眼角的淚珠,“嘴長在別人身上,說我幾句壞話,又不能讓我掉塊肉。”
她接着打趣,“長安城裏貴女這麼多,那些無聊的人偏偏關注我的一舉一動,這也算是你家小姐的本事了。”
被季知窈這麼一打趣,葡萄不再淚眼濛濛,“小姐長得好,是那群人沒眼光,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季知窈狡黠一笑,“可不是嘛,我們這顆小葡萄最甜了,一點也不酸。”
“小姐!”葡萄拉長了調子,委屈巴巴的臉上重新露出笑容。
小姐性情溫和,對待她這樣的丫鬟也很是和善,從不擺什麼架子,還會費心思寬慰她,這樣的小姐,值得更好的郎君。
安撫好了葡萄,季知窈又道:“既然上門退親,我這個當事人,合該去瞧一瞧。”
葡萄不解出聲,“小姐,您何必去見他?”
葡萄並不願意讓季知窈走這一遭,自家小姐在這季府的日子並不好過,季府的其他幾個姑娘絕不會放過這次機會來嘲諷小姐的。
季知窈柳眉微挑,“探花郎又如何,錯不在我,輪不到他來退親,即便退親,那也是我要退他的親。”
前世被柳史修退親后,柳史修非但沒有絲毫愧疚,反倒四處抹黑她。
這一次,季知窈可要先發制人。
葡萄露出笑,聽到季知窈這番話十分解氣,趕忙道:“我陪着小姐一起去。”
若是那個柳史修膽敢欺負小姐,小姐不方便說的話,她嘴皮子利索,一定要罵回去。
出了清霽軒,初春的天氣燦爛,季知窈纖腰微步,款款而行。
她里着杏黃織花襦裙,外披藍色織花水杉袖,臂膊間的杏黃色帛帶垂下,風姿綽約,更顯嬌嫩,與這明媚的春光相比,絲毫不落下風。
穿過幾顆桃樹,枝上零零星星初綻的桃花,晶瑩艷麗,又增添了幾分盎然春意。
迎面過來一個碧色衣裙的丫鬟,年歲和葡萄差不多大,只是渾身上下透露出一股趾高氣揚的勁兒。
這個丫鬟名茯冬,是季知窈同父異母的妹妹,姐妹中排行第三的季知寧身邊的丫頭,平常沒少跟着季知寧一起針對季知窈。
三個女人一台戲,更何況季府這樣的大家庭,姐妹多的地方就是江湖,像茯冬這樣的丫鬟,宛若小跟班一樣,各有站隊。
她衝著季知窈隨意的福了一福,“二小姐這是去哪兒?”
葡萄看不慣她那副做派,“我家小姐去哪兒,輪得到你發問嗎?”
茯冬幸災樂禍的笑着,“呦,好大的火氣!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想要寬解二小姐一句,千萬彆氣壞了身子。這也不是第一次了,二小姐應該習慣了吧?”
葡萄噼里啪啦回擊過去,“主子給你幾分好臉,你便得意忘形了,主是主,仆是仆,主子的事情,哪兒由得你品頭論足!”
茯冬噤了聲,頭卻扭到一旁翻了個白眼,一個不受寵的小姐,神氣什麼!
季知窈掃她一眼,語氣清和,“季府乃侯爵之家,若是讓外人看到,還以為咱們侯府的丫鬟,都像三妹妹身邊的丫頭一樣,不知禮數。”
“你就在這裏繼續行禮,等你什麼時候做的標準了,什麼時候再回去。”
前一世茯冬沒少欺負葡萄,也沒少說她壞話,既然重來一世,當然要怎麼暢意怎麼來。
茯冬臉色一變,一直躬着身子行禮,這不是要她的命嗎?除了剛開始進府時,被管事嬤嬤訓練過禮儀規矩,她可沒有受過這種處罰。
茯冬犟嘴道:“我是三小姐的丫頭,三小姐還等着我回去伺候她呢!”
葡萄質問道:“三小姐是主子,我家小姐就不是嗎?你這是不聽主子的話?”
茯冬趕緊躬着身子,行個標準的萬福禮,“奴婢不敢!”
季知窈越過她,曳地的織花裙裾在茯冬眼前劃過,繼續朝前走去。
茯冬許久沒有行這麼長時間的禮,不一會兒便雙腿發顫,她狠狠瞪着季知窈遠去的婀娜背影。
永寧候府總共四位小姐,大小姐和四小姐是正經的侯府小姐,二小姐和三小姐則是二老爺季濯川的閨女。
四位小姐各個生的不俗,但五指還不一般長短呢,府上的下人平日說閑話時,最常提起的,不是侯府大小姐季知韞,也不是二房最受寵的季知寧,而是在季府並沒有什麼靠山的季知窈。
無她,只是因為她長得美,在季府四個姑娘中,屬季知窈更為好看。
有些女子靜看着動人,可笑起來或是怒起來,卻失了風采,也就是所謂的皮相美,骨相不美。
二小姐季知窈不一樣,她恬靜時,如嬌花照水,又似上等的羊脂玉,靜靜的立在那裏,便散發著熠熠的光輝。
行動間,一顰一笑更是盡顯明媚,兩靨的笑意嫣嫣,明眸皓齒,骨相之美顯露無餘。
府上的丫鬟也是愛美的,暗地裏沒少模仿季知窈的姿態,可這大約是天生的,畫虎不成反類犬,再怎麼模仿,總是少些骨子裏的美。
不過,老天爺是公平的,多給一些,就要在其他方面奪去一些。
茯冬憤憤出聲:“二小姐再怎麼好看,不還是被退親三次嘛!在府上又不受寵,以後也沒什麼前途可言。”
茯冬口中的前途,便是一門好親事。
前廳里這會兒頗是熱鬧,丫鬟給柳史修上了茶,季老夫人、永寧候季濯山、季知窈的父親季濯川和繼母周氏都在場。
季知窈的大伯父季濯山,面上掛着熱絡的笑,“賢侄,退親可不是兒戲,若是知窈有哪處做的不好,你說出來,我去提點她,讓她改正。”
季知窈的父親季濯山跟着道:“你和知窈定親這幾個月,想必也是有感情的。若是知窈這孩子惹了你不滿,我做父親的,給你賠個不是。”
看上去,當真是一個為女兒親事操心的好父親。
季知窈走到門口,季濯川的這番話飄到她耳中。
平日總見不到人影,沒想到今兒個倒是能在這裏看到他。
季知窈唇畔浮起一抹嘲諷的笑,許久不見她這個便宜父親,她都快忘記季濯川的長相了。
上一世季濯川對她做的一切,她可記在心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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