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二)
2.
廖秋徹底失眠了。
直到大祭司讓人喚她起床,她還暈暈乎乎的,見誰都頭頂冒泡,自帶文字解說。
廖秋還在洗漱,大祭司便已經穿戴不苟,頭戴高高的月牙型禮帽,身穿黑金色長袍,手裏拿着象徵寂靜與永生的權杖,站在她身後,幽幽地問,“昨晚沒睡好嗎?”
廖秋兩眼發暈,轉過身,伸手去摸大祭司頭頂帶文字的泡泡框,結果只摸到了大祭司端莊大方、戴得一絲不苟的帽子。
廖秋呆了半響,衝著大祭司一臉傻笑,伸手拍了拍大祭司的月牙形高禮帽,將月亮給壓歪了,柔柔道,“乖。”
冷若冰霜的大祭司,表情直接裂開了。
很快,他調整好帽子,毫無感情地下達命令:“聖女生病了,馬上帶她去沐春園調養。”
守在一旁的大翼女得到命令,雙手和雙翼交疊擺在胸前,躬身行了個禮,然後展開雙翼,騰空飛起,沿着夜華宮裏曲折的上升通道從屋頂飛了出去。
“我不想去沐春園,”廖秋哭訴,“我不喜歡那裏!”
十三歲的時候,廖秋因為生理髮育遲遲沒有到來,被大祭司送到沐春園調養了一個月,那是她唯一一次離開夜華宮的機會。
回來之後,她變成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女人,身體被拔長長高,腰肢變得纖細,胸部和臀部變得圓潤豐滿,擁有了人類成熟女性的特徵,更是比一切成熟女性還要完美、剔透,像是枝頭無可挑剔的櫻桃果子,以完美的狀態等待被人採擷。
而催化的過程是極端痛苦的,廖秋簡直不忍回想,最後被大祭司從聖水裏撈出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幾乎毫無知覺,在大祭司背上無意識地扭動,昏迷了很長時間才醒過來……
大祭司的權杖稍稍傾斜,用尖端抵在廖秋的肩膀上。那是一柄鐮刀形的權杖,鋒利的刃口讓人聯想起深淵裏的殺戮和生命的消逝。
鐮刀的尖端抵在廖秋肩上,她所有煩躁不安的情緒一下子全部收斂起來,怔怔地看着大祭司。
大祭司表情嚴肅,一字一字地說,“聖女,你很快就要成人了,成為暗之王的女人,深淵部落的母親,所有人敬重你,愛護你,你不能再鬧小孩子脾氣,明白嗎?”
廖秋低下頭,褐色的長發蓋住了一張悶悶不樂的小臉,發梢拖在地上,像小動物的尾巴一樣,委屈地來回晃了晃。
從她有記憶開始,大祭司就是這樣一遍遍不耐其煩地教導她,用冷水澆滅她的童心和天真,將其塑造成一個絕對完美的女人。
三天之後,她也才剛滿十五歲。
夜恆與她同年同日而生,他卻從來不用接受這樣的教導,他有梅蘭竹菊四大祭司輪番教導,偶爾聽他們談論深淵以外的世界,廖秋完全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可明明他們兩是一個年紀的啊。
廖秋從來沒有懷疑過什麼,只是覺得有些煩悶。
“沐春園的聖水能治療一切疲勞和苦悶,會讓你重獲新生,以最完美的狀態迎接暗之王的加冕禮。”大祭司收回權杖,目無表情地說,“在加冕禮之前,我不允許你再出任何紕漏。”
“是,大祭司。”廖秋仰起臉,表情恢復成一派端莊。
隨着一聲沉悶的鳥鳴聲,大翼女已經駕着黑麒麟從屋頂緩緩降落,黑麒麟身後拉着一頂金絲楠木轎子,四面鑲着玫瑰,綴着雲霧一般的紗布,停在了廖秋身邊。
沒有一點真實感,甚至沒有感受到一絲顛簸,廖秋便從夜華宮來到了沐春園。
沐春園是整個深淵的水源地,淺綠色的泉水從底層岩石之中源源不斷地冒出,淹滿整個園子,形成一個巨大的湯池,從湯池中溢出的水,再沿着參天樹的樹榦一節一節逆流而上,流向深淵的各個角落,成為深淵子民們的飲用水源。
而此時此刻,這個巨大的湯池裏,只有廖秋一個人在泡澡。
一想到讓深淵部落的子民們喝她的洗澡水,廖秋的心情就不是太美麗。
當然,她也想不了這麼多,綠色的聖水漸漸麻痹了她的知覺,讓她有些飄飄欲仙,整個人開始變得空虛和落寞。
她應該為自己聖女的身份而感到驕傲,她是深淵中最尊貴、最無可替代的人,可她同樣覺得無趣,生命一眼看得到頭,沒有任何驚喜和意外,她將為夜恆誕下後代,然後死於分娩或是撫養後代的過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了過來,大翼女從高處的傘形樹葉中躥了出來,朝着廖秋飛近,懸在她面前的水面上,雙手交疊在胸前,朝她行禮。
“請聖女安,聖女,您在沐春園調養期間,飲食將由蘭祭司為您着手準備,蘭祭司遣奴來問您,您午餐想吃什麼?”
廖秋雙眼一亮,道,“這是大祭司安排的嗎?”
知道她很生氣很失望,所以讓蘭祭司安排一頓好吃的,撫慰一下她受傷的心靈,表揚她這麼乖巧聽話,這得是多麼體貼溫柔的大祭司啊。
大翼女低下頭,道,“是蘭祭司安排的。”
廖秋哦了聲,毫不掩飾失望,木然道,“有勞蘭祭司了,不知道蘭祭司能為我準備什麼?”
大翼女行了個禮,展翼飛走,過了片刻,又飛了回來,行禮,道,“蘭祭司答,不久前梅祭司從人界捕獲了一窩人類幼崽,正圈養在黑竹園,可現殺現烹,請問聖女,想要何種烹飪方法?”
廖秋腦海里冒出了“切片蘸醬”、“血夾肉餅”、“櫻桃蛋糕”、“溫泉水涮”等各種名詞,吞了下口水,猶猶豫豫,道,“大祭典之前,聖女要戒葷七天,這是大祭司教導的……”
可想到大祭司遣她來沐春園,居然半點補償都沒有給她,廖秋實在很生氣。
她明明這麼乖,這麼循規滔距,就因為一晚上沒睡好覺,大祭司就這樣對待她!
她守什麼破規矩啊!
說著,和大翼女對視,眨眨眼,道,“人類幼崽長什麼樣子?”
大翼女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個傳話的工具,聞言又要飛走,去請示蘭祭司。
廖秋道,“來來去去煩都煩死了,帶我去見蘭祭司吧!”
大翼女猶豫不決,廖秋道,“你去請示蘭祭司,聖女想親自挑選食材,請問可否將食材帶到沐春園?”
沐春園只屬於廖秋一個人,食材不可能被帶進來,於是廖秋獲得了一次短暫的離開沐春園的機會,去參觀黑竹園,親自挑選滿意的食材。
蘭祭司穿着淺色的袍子,這種顏色在深淵裏過於招搖,比其更招搖的是他頭頂的泡泡框:
【姓名:蘭楓,年齡:202歲,廚藝一流的大祭司,擅長處理各種食材,做出不同口味的料理,尤其擅長處理人類幼崽。】
【這是位脾氣溫和、易於相處的祭祀,和他戀愛你將有機會享用上千種美味料理,欣賞他庖丁解牛的手法,將一切生物變成死物,將一切死物變成美味,滿足您的的口腹之慾!】
廖秋:“拒絕任務,拒絕推送一切跟祭司有關的任務!”
連大祭司她都拒絕了,怎麼會看得上這種小祭司?
戀愛這種事情,不是應該發生在她和夜恆之間嗎?
蘭祭司迎面走來,六隻手臂合在胸前,朝她行禮:“請聖女安,歡迎聖女到我黑竹園參觀。”
廖秋頷首回禮。
蘭祭司伸出左側三隻手,指了指一旁女奴手裏的托盤,微笑着說,“聖女,挑選食材期間,請聖女戴上面紗。”
廖秋道,“這是為何?”
蘭祭司道,“人類幼崽又臟又臭,不敢玷污聖女的眼鼻,還請聖女佩戴面紗。”
廖秋皺了下鼻子,聽到“又臟又臭”,她幾乎就放棄了挑選食材這個想法。
可轉念一想,三天後夜恆的加冕禮,她會見到更多的人類幼崽,如果不能提前適應一下,到時候失禮了可怎麼辦?
於是她佩戴好面紗,跟在蘭祭司後面,來到了圈養人類幼崽的鐵柵欄前。
裏面果然有一股怪味,廖秋一輩子都沒聞過這麼噁心的味道,讓她差點就吐了。
隔得遠遠地,她停下來,皺着鼻子,看着柵欄裏面的人類幼崽。
小小的柵欄里,擠了三十幾個人類幼崽,他們穿着破爛的衣服,個頭參差不齊,臉上髒兮兮的,神情空洞,眼神沒有焦點,驚慌失措地擠在一起。
深淵對於人類來說,唯一的情感就是恐懼,他們看不見任何東西,環境中一點點響動就會嚇得他們屁滾尿流,驚聲尖叫。
蘭祭司、大翼女、廖秋正凝視着一群幼崽,而他們甚至都察覺不到這樣的目光。
一個尖細的聲音毫無徵兆地哭嚎起來,他一哭,其他人跟着哭咽,聲音或高或低,極其惹人厭惡。
廖秋煩躁地皺起了眉。
蘭祭司察覺到了聖女的不悅,正要開口訓斥,突然,柵欄之中,有個清亮的聲音,涼涼地說,“哭什麼哭,殺豬的時候,難道不是看哪頭豬的聲音最大,就先殺哪頭的嗎?”
聲音一落,那些幼崽們竟然齊齊地哽住了,全都停止了嚎叫,只有輕微地發抖和喘息聲。
廖秋髮現了那個人類幼崽,當所有幼崽都試圖往角落裏擠、唯恐被選中的時候,只有他站在柵欄前面,神色冷淡,不動如山。
面對着捕食者的目光,那名人類幼崽說,“怪物,老子在這裏,有種先吃我!”
囂張,冷傲,不可一世,關鍵他僅僅是只被關在籠子裏的幼崽,低等的食物。
終於,溫和的蘭祭司被圈養的人類幼崽惹怒了,他六隻手臂都握了刀,刀光一閃,打算把這個人類幼崽肢解掉。
“等一下!”
蘭祭司的刀停在空中,回頭看聲音的方向,露出困惑的目光,道,“聖女,有何吩咐?”
“唔,稍等一下,”廖秋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名人類幼崽,道,“他頭上有框框……”
蘭祭司更加困惑了,他轉頭三次,揉了揉眼睛,始終沒發現聖女說的“框框”,壓根不知道聖女在看什麼。
“再等一下啊……”
蘭祭司的身後,聖女廖秋正伸着脖子,仔細看着那個人類幼崽,黑亮的眼眸里,充滿着好奇,看上去專註極了,她一邊盯,一邊小聲說,“再等一下,說明書太長了,等我看完了再殺他……”
蘭祭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