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沒面子

不能沒面子

姚志華提着一隻半死不活的老母雞,匆匆穿過大半個村子,走回村子最南邊的家。路上遇到有人問,他還笑眯眯地解釋,說雞是他娘給的,給兒媳婦催奶的。

村裡熱心的嬸子大娘們聽了,信與不信,也免不了叨叨他幾句。

“奶不夠吃啊?哎喲,那趁着月子裏,可抓緊催奶,奶水不夠可就苦着小孩了。”

“公雞母雞燉湯都好,生下來十天了吧?正好能喝老母雞湯了。剛生那幾天聽老輩人說別喝老母雞湯,剛生下來喝公雞湯。雞要把那個內臟全都掏出來,還有雞頭也拿下來,坐月子的別給她吃,你們別的人吃。尤其肚子裏那個沒成的雞蛋,沒見過天的,坐月子和小孩都不能吃。”

“哎,我記着了。”姚志華答應着,心說吃個老母雞居然這麼多禁忌呀。

“你娘能捨得老母雞?”另一個婦女表示不信,“誆人的吧,老姚嫂子那個人,村裏有名的摳門死會過,別說老母雞,我看她一根雞毛都捨不得。”

姚志華也不回應,也不生氣,停下來笑着問:“二表嬸,您知道哪家有撈網嗎?魚籠子也行,借我用一陣子。”

“你就知道我家有是吧。”二表嬸笑着隔空點點他,“誰不知道你表叔喜歡撈魚摸蝦呀,他都有,我回去給你拿。”

姚志華進了大門,也沒進屋,就先去廚房拿菜刀,就手把砸得半死不活的老母雞殺了,用一個白瓷碗接雞血。

“姐夫,你哪弄來的?”江穀雨驚奇地跑過來。

“我娘給的。”

江穀雨:“嘁!”

哄小孩呢。

姚志華也不辯解,拎着雞去拿盆:“穀雨,給我燒點水,我就手收拾了。”

“我去燒水,你——”江穀雨蹲下來,指指屋裏,小小聲地,“家裏來貴客了,你是不是去說句話。”

“貴客?”

“你大嫂,你二嫂,還拿了東西。”江穀雨揶揄一笑,“姐夫,你面子比你閨女大呀,一聽說你回來了,就都來了,剛才還來了你本家的兩個嬸子呢。”江穀雨又小聲補上一句,“不過你二嫂之前偷偷來過的。”

姚志華裝作沒聽出她話里那個揶揄,把雞殺好,端着雞血的碗放進廚房,囑咐江穀雨:“穀雨,那你燒水,我看看就回來收拾。”

“嗯行。”江穀雨用手指戳戳那雞,“這雞還挺肥的,夠我姐吃幾頓了。就是這大夏天,不好放啊。”

“燉好涼透,別沾了生水,給它吊到井裏頭,保准吃幾天不會壞的。”姚志華洗了把手,也沒擦,便甩着手走進屋裏。

姚大嫂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姚二嫂坐在床尾,兩人一見姚志華進來,便都笑盈盈站了起來。屋裏有小嬰兒,大家便都習慣地壓着嗓子小聲說話。

“他三叔回來啦?”姚大嫂笑道,“我們來看看小娃兒,哎呦你家這大閨女可真好看,長得像你。來了半天了,也沒見你,他三叔你忙乎啥呢?”

“哦,我剛才有點事出去了。大嫂二嫂坐呀。”

姚志華自己也往床邊去坐,二嫂坐在床尾,他只能往床頭坐下,離靠在枕頭上的江滿就很近了,近的聞得到她身上的奶香和……餿味。

沒法子,隊長嬸三令五申,不許江滿洗頭,起碼要滿半個月的,還附加一大堆條件。

江滿微微皺眉,本能地往床裏邊讓了一下。

“小耳朵咋樣了?”姚志華撐着胳膊,隔着江滿俯身去看里側的小嬰兒,這下江滿也聞到他身上的汗味了。這幾天真是熱的人受不了。

“我剛才看好點兒了。”江滿說。

嬰兒肚子上蓋着毛巾,小胳膊小腿都露在外面。姚志華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忙問:“這小胳膊又怎麼搞的?”

“蚊子咬的。”江滿看看嬰兒胳膊上的紅點點,忍不住開始磨牙,“你乾的好事。”

姚志華:“……?”

“你昨晚扯蚊帳了!肯定是沒掖好蚊子進來的。”

“哎。”姚志華訕笑,伸了撓了下自己的胳膊,他胳膊上紅點都是一串串的,“家裏蚊子都能吃人了,得想個招。我等會兒去割點艾草。”

他說著斜眼瞟了下江滿,揶揄笑道:“你說這蚊子也真是的,不咬你,小孩肉越嫩還越咬小孩。”

江滿:“一邊去。還不都怪你!”

姚志華手指在小胳膊的紅點點上摸了摸,小嬰兒胳膊無意識地一動,他趕忙把手收回來。

“她這個癢不癢?”

“你說癢不癢?”江滿反問,“我讓穀雨去采了點金銀花的葉片,用那個葉片的汁水給擦了下,秀玲姐說管用,小孩能用。”

兩人討論了半天蚊子,姚大嫂坐在一旁瞅着,便擠擠眼衝著姚二嫂笑道:“瞧瞧,他三叔跟他三嬸可真好,我跟你大哥,這輩子說話都沒這麼說說笑笑過。”

江滿心中笑笑,姚志華則一扭頭,笑嘻嘻來了一句:“哎喲大嫂,原來你跟大哥都不說話呀,那我那四個侄子侄女哪跑出來的?”

姚大嫂臉一臊,小叔子跟嫂子開玩笑就是個農村慣例,姚大嫂正打算反擊回去,姚志華卻已經站了起來:“我外面弄飯呢,大嫂二嫂,留下來吃飯?”

兩人連忙說不用不用,姚志華就沒再堅持,轉身出去了。

他出去沒多會兒,大嫂二嫂便也起身告辭了,江穀雨從廚房跑出來送,給兩人的空籃子裏一人放了兩個紅喜蛋。

大嫂二嫂這次來,看樣子是商量好了的,約了一起來,都是帶了十個雞蛋,姚大嫂另外帶了幾根絲瓜和一個嫩番瓜,姚二嫂帶了一小碗生花生米,說燉湯放一把進去,催奶。

燒好熱水,姚志華把老母雞拔毛剖開,收拾乾淨了,下蛋的雞,肚子裏果然一串沒成的雞蛋,從大到小,姚志華都給摘了下來,內臟和雞頭也拿下來,雞肉剁成小塊,放進鍋里續上幾根玉米芯,小小火慢慢燉。

他弄好火,去院裏拔了幾棵小蔥,洗了洗準備放進去。

“蔥姜蒜都不要放,人家說的,坐月子不能吃。”江穀雨手裏端着個盆過來,忙喊了一句。

“這些老講究到底有沒有道理啊。”姚志華隨口抱怨,“那這樣只給放點鹽,怎麼能好喝?”

江穀雨:“我哪知道有啥道理啊,反正上了年紀的人都是這麼說的。”

鄉村裡,上了年紀的人常會說啥啥東西回奶,娃的飯碗何等重要,不管有沒有道理,也沒人敢亂吃了。江穀雨想了想,去把姚二嫂剛送來的花生米抓了一把,放進去一起燉。

小小火燉出了一大鍋雞湯,家養的老母雞不容易爛,一燉燉了兩個多小時,整個院子裏都能聞到濃濃的香味兒。姚志華拆了一條雞腿,湯和肉都盛到碗裏,給江滿先端去。

江穀雨就把拿出來的雞雜和雞頭,還有母雞肚子裏一串大大小小的沒成型的雞蛋,連凝固了的雞血也能吃,都不浪費,把這些放上一大把青辣椒炒了,端一盤玉米窩頭,喊姚志華吃飯。

“我本來還覺着雞湯挺好喝的,你這菜一端來,我這個就變得沒滋味了。”江滿聞着辣椒炒雞雜的香味,忍不住哀怨了一下下。

“姐,你就熬着吧,隊長嬸可說了,只要小孩吃奶,你就得少吃辣的涼的。”江穀雨笑着遞了個饅頭給她,“姐,就着饅頭吃,光喝湯你吃不飽。”

“多吃肉,那麼胖一隻雞,吃完再給你盛。”姚志華說,“當娘還真是不容易。”

江滿沒接他的茬兒,問江穀雨:“天這麼熱,你蒸饅頭了?”

“蒸了四個。我把饅頭和玉米窩頭一鍋里蒸的,就沒做成玉米餅。”

“玉米窩頭好吃。”姚志華舉着手裏的玉米窩頭說,“蒸出來,比做成餅子軟和。”

“姐夫,你們在大學裏吃啥?我聽說還發生活費,是不是每天都吃好東西,白面饅頭,大魚大肉?”

“做夢呢你。”姚志華失笑,“反正還過得去,細糧粗糧配着吃,餓是餓不着。飯量小節儉的,生活費和糧票還能省下來一些。”

他吃飯快,最先吃完了,大熱天,又吃的辣椒,額頭上就汗津津了。再看江滿,喝熱的雞湯,一腦門汗,熱得在床上坐不住了,放下喝了一半的碗下床來走動。

“今天比昨天還涼快些,昨天差點熱死了。”姚志華走到床邊,俯身去看小嬰兒,卻驚訝地發現小傢伙居然沒睡實,眼睛明明閉着,小腿踢呀踢,蹬呀蹬,動作不太大身上的被單動呀動的,小腦袋也蠕動起來,小拳頭還動了幾下。

“是不是要醒了?”姚志華小小聲問。

江滿瞥了女兒一眼,有經驗了,默默放下雞湯碗,表示心累。

“大概……到她拉臭的時間了,連着兩天都專挑我吃飯的時候拉。”

“……”姚志華頓了下,憋笑,“那你快點吃,穀雨你也快點。”

“沒事兒。”江穀雨笑嘻嘻地說,“吃飯沒有人拉屎,死了沒有人燒紙。老話說的好。”

沒幾分鐘,果然拉臭了。

江穀雨哈哈笑着,很沒義氣地端起飯菜跑出去吃了。

江滿則認命地給女兒清理乾淨,姚志華把那臟尿布拿出去,打了一桶水,先用刷子刷掉便便,泡在水盆里,打算等會兒賴給江穀雨洗。

江穀雨洗的比他乾淨。他早晨跟尿布上的黃顏色奮鬥了半天還是不太滿意。

“對了,江滿,我尋思,咱得給小孩送米子了吧,我們生了閨女,親戚不多也該請兩桌酒的,總不能就這麼不聲不響的。”姚志華回來繼續吃他剩下的半塊窩窩頭,一邊跟江滿商量。

“哪天?”

按當地風俗,一般女孩九天送米子辦酒,男孩十二天,可之前誰給他們操辦這事呀,九天都過了,今天都第十天了。

九天的時候姚志華正好才回來,而江滿就沒想過這些,她上輩子孤家寡人一個,沒經過親戚往來,沒有這些意識,也壓根不重視這些形式。姚家的親戚她懶得管,她自己除了一個窩囊廢的便宜爹,和一個窩囊廢的便宜哥哥。日子窮,關係再遠一些的親戚也未必來,也就沒別人要請了。

所以,在她看來辦不辦酒無所謂的事,還省了麻煩。可姚志華不是這麼想,儀式感這個東西,該有得有。

再說他不在家是一說,他現在回來了,不送米辦酒,在外人眼裏算怎麼回事兒呀,是不重視這個孩子,還是不高興生的女兒?

農村裡啥事沒有啊,日子窮,能省則省,就有那生了女孩嫌棄,尋思着也收不到幾個人情,索性不辦酒了的。

姚志華說:“我看,要麼十二天,要麼乾脆等滿月,至近的親戚,要感謝的,老隊長,劉江東,肖秀玲他們,都請來坐坐,咱可欠着人家大人情呢。我盤算也就幾桌人,避免搞得太大,那些關係遠一些的親戚乾脆就不請了,客人盡量壓縮,標準呢盡量提高,不能沒面子是不是?我想着就十二天,趕緊請了就完了,省得老有人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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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穿二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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