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偏心

魏鸞奉旨入宮時,不過巳時二刻。

這座宮城修得氣勢磅礴,蓬萊殿是後宮之首,殿宇也比別處高峻,龐大的飛檐如鷹翼舒展,琉璃鴟吻富麗堂皇,檐頭鐵馬在風裏清脆相擊。紅牆夾峙的宮廊寬敞平整,臨近蓬萊殿門口時,魏鸞卻碰見了個熟人。

是梁王的生母淑妃。

這女人豐腴美艷,性情溫婉,即便有章太后和章皇后合力壓制,也能分走半數盛寵,加之膝下養着梁王和玉容公主,算是章皇后最為痛恨的眼中釘。偏巧淑妃外柔內剛,明面上屈意服軟向章氏低頭,背後卻能博得帝心,籠絡老臣扶持,愣是為梁王攢了不少的助力。

每回她單獨拜見章皇后,都能讓那位煩躁半天。

魏鸞乖覺地向淑妃行禮後進了蓬萊殿,果然見章皇后坐在榻上,滿面不豫。

好在她久居中宮,極擅斂藏喜怒。

見魏鸞行禮,迅速收了不悅,命芳苓扶起來賜座奉茶。

自打魏鸞出閣后,跟章皇后碰面的次數愈來愈少,難得進宮說話,魏鸞自是擺出乖巧的模樣。章皇后亦噓寒問暖,還捎帶着關懷了盛老夫人兩句。旁邊宮人往來忙碌,似在整理舊物,主掌殿內珍寶陳設的女官芳姿捧了幾件舊物來,請章皇后示下。

漆盤裏幾樣小東西,儘是陳年舊物。

章皇后隨手取那支摔壞了鳳尾的玉簪在手,把玩片刻,忽而笑覷魏鸞,“認得嗎?”

“當然認得。”魏鸞亦笑了,婉聲道:“當初為這玉釵,還曾連累太子殿下受罰。”

那還是她六歲的時候,有天周驪音鬧脾氣不肯讀書,她便陪着在蓬萊殿裏玩耍。恰逢永穆帝身邊的掌事內侍來給章皇後送東西,儘是永穆帝親自命人造的釵簪,鑲珠嵌玉,華貴耀目。

章皇後有事去了太後宮中,珍寶還擱在案上,尚未收起。

她覺得那玉釵上嵌的南珠極漂亮,拿在手裏小心觀賞,誰知周令淵卻從簾后冒出來,唬得她受驚不小。手裏的玉簪摔落,顫巍巍嵌着的珍珠掉落不說,還將白玉雕琢的鳳尾摔成了碎片。

那是皇帝親賜,章皇后還沒用過,卻被她不慎摔毀。

魏鸞當時都嚇傻了,手足無措。

周令淵知道輕重,當場三令五申,不許她和周驪音亂說話,而後趕在章皇后回蓬萊殿時,搶先背了鍋,跪地認錯。章皇后氣得不輕,重罰了他,過後倒也無事。直到前年,有回長輩齊聚,說起當初表姐妹的頑皮胡鬧,周驪音不慎說漏了嘴。

時過境遷,自然沒人追究,不過是印證了周令淵對魏鸞的悉心愛護。

而今章皇后舊事重提,顯然也是有意提醒。

“太子身邊那麼多表姐妹,從小就只疼愛你,連長寧都得退上半步,後來又一片赤誠,為你違逆太后、與我爭執,着實是痴心。若不是皇家規矩嚴苛,你又實在年少,也不至於錯過。”章皇后握着魏鸞的手,神情遺憾,“身為女子,能有人如此疼你,實在難得。”

“鸞鸞明白。”魏鸞低聲,真心道:“太子殿下待我的好,無人能比。”

“你是個有心的孩子,也知道如今朝堂的情勢。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東宮瞧着尊榮,其實也是眾矢之的,有人虎視眈眈,明槍暗箭防不勝防,太子畢竟年輕,咱們都得竭力幫襯他。”章皇后說著話,打量魏鸞的神色。

見她頷首附和,章皇后頗為滿意。

遂將話鋒微轉,道:“這回你父親進玄鏡司,也是有人暗裏生事。不敢朝東宮下手,就先從別處費工夫,先整治魏家,而後是章家,最後是太子。鸞鸞,這些年裏我都是拿你跟長寧、太子一般疼愛,咱們這些人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這道理你明白吧?”

“父親自幼如此教導,鸞鸞自然明白。”

魏鸞應承着,將話題扯到魏嶠頭上。

果然章皇后就勢接了話茬,“說起你父親,這陣子可曾見到他?”

“還不曾見過。”魏鸞稍露沮喪姿態,“我提過這事,夫君雖有些意動,卻還沒安排。”

“那得加緊了。有人死咬着此事不放,在暗裏使障眼法挑撥離間,怕是玄鏡司都被蒙蔽了。你設法讓盛煜安排,到獄裏探望時提醒他,千萬別焦躁,我和太子定能化解此事,更不必擔心你們母女二人,有我呢。”

這話說得蹊蹺,魏鸞心頭微動,當著章皇后的面卻不敢露出端倪。

遂緩緩道:“鸞鸞知道輕重。能把父親拘進玄鏡司的必定是大事,若沒有娘娘和太子殿下在,魏家早就不知怎樣了。這半年裏父親未受責罰,官位仍在,我和母親能安心等她,也是仰賴娘娘照應,鸞鸞心裏都明白的。”

“外頭的事我能做主,玄鏡司里卻不好插手,還是你行事更方便。”

“娘娘放心,等夫君回來后我必竭力爭取!”

章皇后的神情似和緩了些許,想了想,又道:“想是你初入盛家,這麼小的年紀孤力難支,不如我撥兩個人去伺候你,遇事也能商量,出個主意。”

這話卻令魏鸞眉心猛跳。

送人服侍無異於安插眼線,彼此心知肚明。

她暗裏捏緊了手,斟酌片刻才道:“如此最好。夫君他畢竟性子深沉,鸞鸞做事時也怕拿捏不好分寸,適得其反,所以不敢太冒進。若有人襄助,自是很好。只是娘娘也知道,曲園輕易不許人進出,貿然添人怕會惹夫君疑心,不若過陣子當年節賞賜,也能順理成章。”

章皇后聽聞,明顯皺了皺眉。

……

從蓬萊殿出來已是晌午。

日頭掛在半空,卻沒半分溫度,風呼呼的刮過宮廊,隔着厚暖的夾襖披風,仍令背心發涼。魏鸞知道那是她背後出了冷汗的緣故,卻仍強力壓着突突亂跳的心,鎮定自若地緩步出宮,一如往常。

她覺得事情不對勁。

章皇后雖有意讓她當眼線,卻是放長線釣大魚的,沒打算讓她摻和太深。

今日既催她入獄遞話,必定是察覺了父親那邊狀況有異。章皇后的手伸不到玄鏡司的牢獄,才會要尚未磨礪好的棋子上陣。

她甚至想在曲園安插眼線!

魏鸞自然不會同意此事,是以明知章皇後會不滿,也說了那番近乎推辭的話。

可如此一來,難免令章皇後起疑。

方才她只是推辭了章皇后賜人的提議,便惹得那位失望不快,倘若章皇后得知她嫁給盛煜其實是另尋出路,甚至魏嶠都要棄暗投明,會如何作想?以章皇后的性子,既做得出拿整個敬國公府頂罪的事,又豈會在乎旁人性命?

屆時拿捏不住她和魏嶠,怕是會……

她猛地想起了尚隨章家在軍中歷練的兄長魏知非。

這位姨母心機深沉,當初對她的疼愛是真的,但牽扯利益時的背棄和利用也是真的。章家是太子的後盾,皇后絕不會輕易令其根基動搖,倘若得知父親並未被欺瞞,未必不會拿兄長的性命威脅。

而兄長身在舅父定國公統轄的軍中,想要拿捏簡直輕而易舉。

魏鸞一念至此,手心裏涼颼颼的儘是冷汗。

她竭力維持端穩步伐,免得讓送她的宮人瞧出端倪,直到進了馬車,才白着臉靠在廂壁。

怎麼辦?

盛煜尚未回京,父親又在獄中,她的手再長也伸不到千里之外。

從皇宮到曲園的路要橫穿好幾條熱鬧街市,魏鸞半掀側簾,瞧着街上並不顯赫卻過得平實安穩的人群,有些疲倦,心生羨慕。直到馬車在曲園的牆門外停穩,她才理好心緒,踩着矮凳下了車。

深冬的竹叢墨青,牆門上鎏金刻花,觸目繁華。

她裹着大氅往裏走,繞過影壁時忽然駐足。

往西十數步外是遮天蔽日的一排老槐樹,通往府里的馬廄。因盛煜時常有急事出門,他的那匹坐騎是單獨拴在外面的,她出府時那兒還空空蕩蕩,此刻那匹毛色油亮的駿馬卻從天而降似的,正埋頭吃草料。

魏鸞心頭乍喜,當即召了門房問道:“主君回來了?”

“回稟少夫人,剛回來沒多久。”

魏鸞聞言,心裏懸着的巨石瞬間有了着落似的,下意識看向南朱閣的方向。

盛煜肯答應永穆帝的賜婚,娶她這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想必是盼着父親能夠倒戈,揮出挖向章家牆角的第一鋤頭。章家是他登臨帝位的攔路虎,這件事他必定肯花心思!

只是盛煜公務忙碌,沒準兒轉頭又得出城辦差,可不能耽擱太久。

魏鸞沒半點遲疑,抬步便往南朱閣走。

……

南朱閣里,盛煜這會兒才脫了外氅,喝茶解渴。

長案上文書堆疊,案前幾人青松般站着,兩位是他的護衛盧珣、盧璘兄弟,一位是玄鏡司副統領虞淵,還有兩位是麾下主事趙峻、徐晦。盛煜這回出京,除了盧珣兄弟外,還帶了趙峻和徐晦,回京后暫未張揚,只將虞淵請到府里來議事。

聽門外稟報說少夫人求見,盛煜明顯愣了下。

他雖未明說,但南朱閣是書房重地,是曲園眾人皆知之事。魏鸞並非不懂輕重的姑娘,尋常進出府邸,半步都不曾靠近這邊,如今既親自趕來,定是有要緊的事說。

盛煜瞧了眼屬下,旋即道:“請她到偏廳喝茶。”

而後眉目端肅,照舊議事。

屋外魏鸞聽得稟報,也暗自鬆了口氣。

她對南朱閣並不陌生,畢竟天氣尚未轉寒時,每回登涼台散心,都會忍不住往這邊瞧瞧。甚至在許多個夜裏,借這邊的燈火來猜度盛煜是否回了府。隔着扶疏花木,南朱閣的屋脊檐頭是和模樣,她閉着眼都能摹出輪廓。

但她還是頭一回湊近了看。

閣樓外觀與北朱閣很像,上頭雕梁彩繪卻是迥異,北邊是內眷居處,以工雅纖巧為要,這邊是外書房,則取渾樸宏敞。樓外左右偏廳如同雙翼,當中甬道闊朗,松柏高聳。進了廳俱是闊敞傢具,也不設屏風,一眼望穿的通透。

魏鸞喝了兩盞茶,正屋裏的人才陸續出來。

幾位穿着玄鏡司官服的人黑衣玄紋,氣勢頗為凌厲,離開時目不斜視。唯有時常隨從在側的盧珣拐向廳中,行禮道:“少夫人,主君請您過去。”

魏鸞遂起身去正屋。

屋門敞着,並未懸挂擋風帘子,裏面也頗為冷清,彷彿炭盆是當擺設的。

盛煜不在外間,魏鸞往裏走了幾步,視線立馬被臨牆的博古架吸引住。那架子似是以鐵力木做的,染過後光瑩如玉,參差錯落,上面或大或小,全是拿木頭和石頭雕的各色玩物,或古拙樸實,或工巧精緻,如山川峰巒,如飛禽走獸,琳琅滿目。

魏鸞一眼瞥過去,幾乎呆了。

——盛煜竟有如此癖好,搜買了這麼多寶貝?

不過此刻顯然不是深究這些的時候,她斂了衣袖,走進裏間,就見盛煜站在桌邊,正倒了熱茶喝。這是他尋常起居的地方,陳設整潔開闊,那身玄色官服尚未脫去,依稀可見連日奔波后的風塵。

魏鸞為他的歸來而歡喜,笑意盈盈,“夫君可算是回來了。”

“怎麼,盼着我早點回府?”

盛煜挑眉,說完公事後端肅斂盡,眉間稍帶笑意。

只是手裏仍整理卷宗,想必待會還有安排。

魏鸞含笑頷首,關懷過後就着熱茶道:“書房是夫君處置公事之處,我原本不該來,只是有些急事請教,還望夫君勿怪。”見那位抬抬下巴示意無妨,續道:“方才我出府,是因皇后召見,入宮見駕去了。”

“哦?”盛煜動作一頓,饒有興緻。

“皇後娘娘提了父親的事,想讓我勸說父親守口如瓶。”她不敢耽擱他太多功夫,也不繞彎子,單刀直入,“父親自不會再固執頂罪,我是怕皇后不死心,拿家兄來逼迫父親,屆時難免橫生枝節,不知夫君能否……”

她說得過於直白,盛煜面露詫色,未料她會這樣說章皇后。不過他還有事出門,此刻沒空深說,只道:“讓我保全魏知非?”

“嗯,他恐怕還不清楚京中情形。”

“這事無妨,我已有安排。”

魏鸞愕然,“夫君的意思是?”

“玄鏡司有人盯着,若有異樣,會助他脫困。”

這事着實在魏鸞意料之外,她既驚且喜,盈滿笑意的雙眸望着盛煜,跟夜幕里的星辰般粲然。若非隔着桌子,她幾乎想上去抱住這個護住她父兄性命的男人。不過好歹忍住了,只喜出望外地道:“多謝夫君!”

聲音柔軟,甘甜動人。

盛煜不自覺地也笑了,“舉手之勞。”

魏鸞笑意愈深,滿心擔憂雲開霧散,瞧出盛煜的善意后也少了顧忌,又提醒道:“皇後娘娘向來敏銳,我瞧那意思,恐怕是察覺了異樣。想來這事干係重大,鸞鸞冒昧,想提醒夫君留意些。”

這句話里的偏向實在明顯。

盛煜顯然沒料到她竟會為他謀划。

便在此時,屋外響起了盧璘的聲音,“主君,東西都備好了。”

盛煜應了聲,將挑出的卷宗攥在手裏,向魏鸞道:“玄鏡司循着線索查案取證,難免鬧出點動靜。不必擔心。還有,上回的炒羊肉很好吃。”說著話便往外走,抄了大氅在臂彎,自是要出門辦事。

魏鸞不好逗留,隨他出去后自回住處。

一路上笑意時深時淺,看得染冬好奇不已。

魏鸞守着秘密似的,半個字都沒吐露,心裏卻如逢春日暖陽,明媚歡喜。

她原本以為,以盛煜的冷硬性情,既介意從前她的出言無狀,許了那金豆之約,定會等十粒湊足了才肯放下傲然身段幫她。是以挖空心思、朝暮期盼,變着法兒地請他踏足北朱閣,儘力討他歡心。卻原來他早已安排周全,連遠在邊塞的兄長都沒疏漏。

雖說不是萬無一失,至少他存了好意!

魏鸞滿心歡喜,因盛煜誇讚炒羊肉好吃,猜得他今晚會來用飯,回去后親自擬了晚飯的單子,又取出箱底藏着的酒溫好了等他,權作謝禮。

——金豆之約許了十粒,這是最後一頓。

讓盛煜高高興興吃了這頓飯,這約定就算功德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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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還有一更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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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權臣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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