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

春宮

玄鏡司的牢獄與世隔絕,空蕩又安靜。

魏鸞念及盛煜,不由藉著敞開的鐵門往外面瞧。廊道狹長,隔着不近的距離,他站在盡頭的拐角處,身姿挺拔端毅,等她的間隙里也不得閑,正跟下屬分派事務。

火光映照在玄色官服,遙遙望去,少了威武嚴毅,只覺頎長峻整。

她不由想起那夜酒後的親吻。

看父親提起盛煜時的神情,顯然是生了好感,畢竟上回她來探望時,父親還對玄鏡司充滿抵觸抗拒。而今日盛煜在曲園裏,提及魏嶠時也稱以“岳父”,不是最初涇渭分明的“你父親”。

這男人威冷強硬,重權在握,她其實仍覺得性情難測,不敢掉以輕心。

但這件事上,盛煜無疑是救了整個魏家。

魏鸞后怕而欣慰,緊緊握住魏嶠的手。

“父親既已識破她的歹毒用心,想必是已有了主意。如今的情勢,咱們要麼咬死了跟着章家,要麼懸崖勒馬,棄暗投明。皇上是個有志的明君,他既有心拔除章家之患,自會善待投誠之人,屆時父親即便有罪責,也是如實論罪,不至於拿整個敬國公府給章家陪葬。”

魏嶠笑了笑,“那點罪責為父承受得住,只是苦了你們。”

“女兒不覺得苦,母親也不會,只要一家人能團聚安好。”

魏嶠擰眉,心裏仍有憂慮,“既要跟章皇后割裂,兩家必成仇敵。拔除章家不是朝夕之事,章家權勢煊赫,往後你母女倆在京城只會舉步維艱。更何況,長輩一旦交惡,你和長寧公主、玉映,知非和章維也就得捲入……”

他嘆了口氣,緩緩搖頭。

血脈牽繫,二十餘年的交情,魏鸞跟周驪音,跟遠在邊塞的表妹章玉映感情極深,魏知非跟表兄章維更是自幼同在沙場歷練,是生死之交。

一旦兩家長輩割裂,晚輩難免被波及。

魏鸞不是沒想過這些事。

事實上,在決定嫁給盛煜前,她早已斟酌過。

遂溫聲道:“我們確實是因長輩而結識,但這十幾年的交情卻是自己的。都長這麼大了,是非黑白,世事艱險,各自心裏都有數。舅舅的罪責我不敢說,但玉映、長寧還有章維表哥並未摻和這些事,將來我會儘力而為。”

聲音柔和,卻堅決篤定。

魏嶠瞧着女兒,好半天才頗欣慰地拍拍她肩膀。

……

從玄鏡司回來后,魏鸞就有些心不在焉,得空時,總跑神琢磨章家和魏家千絲萬縷的糾葛。如此心事重重,就連盛老夫人都瞧出端倪,猜得是她擔憂魏嶠,特地寬慰了幾句,讓她多回府陪伴魏夫人。

魏鸞得了長輩應允,亦常回府陪母親解悶。

這日從娘家回來,魏鸞在曲園的垂花門附近撿到個白瓷筆盒。

筆盒做得扁長,邊角圓潤,除了質地極好外並無特殊之處。

要命的是上面的畫,那是副春宮圖。

曲園裏住着的就那麼些人,這瓷盒在日光下胎釉透亮,甜凈溫潤,定是名窯所出,絕非僕從用得起的。外人絕難踏足曲園這道隔開南北朱閣的垂花門,她身邊從來沒這樣的東西,思來想去,這白瓷筆盒是誰的東西不言自明。

魏鸞瞧着那副艷而不淫的春宮圖,懵了。

倘若這東西真是盛煜的……

魏鸞不敢深想,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流出去,當下將筆盒藏在袖中,回到北朱閣後轉了兩圈,不知該把這燙手山芋放在哪裏。最後沒奈何,尋了個帶鎖的書匣將它裝着,擱在書架的最上面,而後吩咐染冬,只說裏面是要緊物事,不許人輕碰。

到了晚間,盛煜應邀踏足北朱閣用晚飯。

魏鸞按着盛煜的口味,將晚飯備得豐盛,夫妻倆對坐用飯時,因盛煜時常忙得腳不沾地,隔三差五才能到樂壽堂看望祖母,便借魏鸞的口詢問近況。如此閑敘家常,飯後喝湯吃些糕點,盛煜還難得的誇讚了兩句。

只是魏鸞心裏仍覺得古怪。

以前瞧着盛煜清冷自持,她信以為真,自見了那春宮筆盒,再瞧他時,總覺這是裝的。

但她跟盛煜還沒親密到能提房中事的地步,只能裝聾作啞,半個字都不提。送走盛煜后回到梢間的小書房,對着那束之高閣的燙手山芋發了會兒呆,轉頭又去撥她的小金豆——算上今晚這頓,她已湊足八粒金豆,勝利在望。

可時日倏忽,盛煜忙成那樣,還不知另兩頓哪天才能有着落。

她忍不住抬手偷偷撥一粒過去。

只差一粒就大功告成了!

檀木小架秀致玲瓏,絲線墜着的金豆如同珠簾,瞧着就讓人歡喜。反正盛煜事務纏身,朝堂里千頭萬緒的大事都忙不完,未必記得這數,能矇混過關的吧?

魏鸞喜滋滋地撥弄金豆,片刻后,又把金豆默默撥回去。

騙鬼容易騙人難,矇混的畢竟不作數。

魏鸞有些沮喪地癱坐在椅中。

自幼錦衣玉食,堆金積玉,還是頭一次為這麼兩粒小小的金豆望眼欲穿,求之不得。

……

魏鸞以為,在曲園裏撿到那筆盒已是尷尬事,誰知更尷尬的還在後面。

她嫁入盛家后,跟婆母游氏的關係雖不咸不淡,卻也相安無事。誰知這日清晨魏鸞去請安時,卻碰上了游氏滿臉的不高興。

晨光初照的屋裏玉爐香暖,那位穿着暗花緞地的短襖,坐在錦褥鋪厚的花梨短榻上,垂眼抿唇,目中儘是不悅。

魏鸞詫異,行禮后試着探問緣故。

游氏看了她一眼卻沒出聲。

在這個兒媳跟前,游氏的地位頗為微妙。

她跟盛聞天感情極深,除了因盛煜這個外室子起過爭執外,這些年幾乎沒紅過臉。也因此,盛煜便成了心裏唯一的那根刺,越潰爛越深。偏巧盛煜有能耐,年紀輕輕的身居高位殺伐決斷,得御賜府邸居住,待成親時,又娶了個皇后疼愛、公主撐腰的公府明珠。

曲園裏煊赫尊貴,襯得西府黯然失色。

游氏本就不喜盛煜,這婆母當得也跟擺設似的,心中自是不滿。

偏巧魏鸞待她態度恭敬,禮數上挑不到錯處,游氏即便攢了滿腔的不順眼,也不好擺款。

如今有了由頭,自忖該擺出婆母的姿態來,便沉着臉道:“自你嫁入盛家,我不曾說過半句重話。但這回實在是鬧得不像樣,你跟二郎都失於檢點。老夫人那樣疼你,昨晚被這事氣得不輕,你且好生想想,該如何跟她老人家交代。”

說罷,不等魏鸞回話,便叫人取大氅披着,動身去樂壽堂。

剩下個魏鸞滿頭霧水。

被婆母無端斥責,她倒沒覺得慌亂,只是疑惑不解。

細細回想了下,她近日往來西府時並無疏漏之處,便是在北朱閣里也不曾懈怠,怎麼就惹祖母生氣了?可游氏是個古怪脾氣,恨屋及烏,除了初嫁時強堆出和氣態度,後來都待她頗為疏離,問不出緣故。婆媳倆一路沉默着到了樂壽堂,魏鸞也沒能想出個所以然來。

進廳時,盛月容目光躲閃,似有意避着她,愈發叫人疑惑。

好在盛老夫人是慈和之人,因有長房的兒媳孫媳在跟前,言笑一如往常。

直等長房婆媳走了,盛老夫人才扶了扶頭上綉了喜鵲登梅的秋香色暖帽,朝魏鸞招招手,道:“你跟我來,有幾句話叮囑。”說話時並無半點慍色。

魏鸞遂攙她起身,一道進了內室。

游氏沒跟進來,只在外間喝茶。

盛老夫人會讀心術似的,瞧着婆媳倆的神色,進了內室就先低笑道:“被你婆母數落了吧?她就這脾氣,這麼些年跟自己過不去,碰見點事情,尤其是關乎二郎的就更沉不住氣,也不是衝著你,別太放在心上。”

說著話,到內室臨窗的箱籠跟前,親自開櫃取個錦袋給她。

“來瞧瞧這個。”

那錦袋用的是暗紋團花的蜀錦,做得貴重精緻,應是男子所用。

魏鸞依言接了,見裏面似是張薄箋,遲疑着瞧了眼盛老夫人,才取出來緩緩展開。紙箋不大,用的是松濤箋,但上面的內容……

魏鸞只瞧過一眼,便漲紅了臉。

那紙箋上筆墨勾勒,畫的正是跟白瓷筆盒上的那副春宮圖。

“祖母——”她下意識折起紙箋,終於有些慌神。

手忙腳亂地將那紙箋裝回錦袋,就見盛老夫人含笑回身,拍拍她手背。

“別慌,都是年輕夫妻,祖母沒有怪你們的意思。只是這府里人多眼雜,明修和月容都還沒成親,這種東西叫人瞧見實在不好。昨晚你婆母送來的,說是僕婦在通往曲園的洞門跟前揀着了,幸虧沒旁人瞧見。往後啊,這東西可不能帶出來。”

“這不是我的東西。”魏鸞滿面通紅,趕緊解釋道:“祖母,我從不碰這些。”

“我知道。”盛老夫人摟着她,跟摟着親孫女無異,“敬國公府的行事和品行,祖母哪會不知道?皇後娘娘那般疼愛,當了這些年公主伴讀的人,祖母信得過,否則也不會就這麼給你。我是說二郎,別瞧他那樣,其實外冷內熱。這事咱們不好說,你回去提醒他一句。”

魏鸞捏着那錦袋,像是握了滿手炙熱的火炭。

她不太敢接這活兒,紅着臉遲疑道:“這也未必就是他的。”

“錦袋是從我手裏出去的,當初裝了東西送到南朱閣,滿府里找不出第二個來。”

盛老夫人笑意深晦,徑直點明。

魏鸞呆了片刻,只好硬着頭皮接下。

……

從樂壽堂出來之後,魏鸞幾乎是小跑着回了北朱閣。

待滿心尷尬稍退,她藏在書房裏,盯着那被雪泥染髒的錦袋,又覺得疑惑。按理來說,盛煜能將玄鏡司打理得密不透風,是因他的鐵腕和能耐,也是因他心細周全,從不疏忽出紕漏。這東西是私密之物,怎麼會隨身攜待,還接二連三地丟了叫人揀着?

可盛老夫人說得明白,這錦袋確實是他的,抵賴不得。

魏鸞既已答應了要提醒盛煜,總不能食言。

且東西既關乎曲園,究竟是不是盛煜的,也唯有他能說明白。

這場尷尬的談話既無從避免,魏鸞便暗暗盼着盛煜能晚兩天再來北朱閣,好讓她心裏做個準備。可這世間的事,越是不希望發生的,越是容易奔到跟前來,盛煜從前忙得跟陀螺似的,十天半月都見不着面,如今卻分外得空,隔日就登門用飯來了。

魏鸞覺得,她近來或許真的運氣欠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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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大佬:數金豆時不是盼着我早來嗎?

鸞鸞:登徒子!不想跟你說話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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