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局(上)
從後晌到入夜,不過短短兩個時辰,於魏鸞而言,卻是度日如年般的漫長忐忑。
被困許久,她恨不得此刻便插翅飛走。
但都督府有猛將把守,涼城各門更是守得嚴密,周遭重兵屯衛,稍有不慎便會落個亂箭穿心的下場。即使有周令淵暗中相助,即使魏知非熟知涼城的地形,即使有夏嫂在側照應,這府里高牆深院,城中層層盤查,也難保逃跑途中不會出岔子。
屆時,非但她脫困無望,兄長更會自投羅網。
魏鸞多少有些害怕。
日色漸漸偏了,晚風拂過庭院時,僕婦送來了飯食。
魏鸞整個後晌都躲在屋裏心緒翻湧,怕被瞧出異樣,聽見門口傳來的動靜,便忙躺在床榻上裝睡。僕婦如常擱下食盒,往前幾步,透過垂落的紗簾瞧見裏面美人側卧,似是睡着,也沒敢打攪,默默退了出去。
只等周遭重回寂靜,魏鸞才起身用飯。
食盒裏皆是她愛吃的菜色,顯然是周令淵特地跟廚房打過招呼。外頭陸續掌起了燈,她沒去找僕婦,就着昏暗的天光吃飽飯,才過去推開門扇,默然走回床榻旁,佯作懶怠動彈。等殘羹剩飯被收走,屋裏燈燭次第點亮,僕婦掩門而去,魏鸞悄然起身。
床頭的小櫃裏,有夏氏早就為她備好的黑色勁裝。
先前從曲園帶的脫身之物中,除了那枚令牌,旁的都沒派上用場。
魏鸞自然不願將這些東西留給章孝溫,遂原樣藏在身上,將玲瓏環佩和發間礙事的釵簪珠環盡數卸下。北地的冬夜極為寒冷,這身勁裝即使盡量用了細薄暖和的材質,穿在身上后也會顯得尋常衣裳逼仄,魏鸞翻了好半天,挑了套寬鬆的衣裙罩住,又將披風備在手邊,等待出門。
夜色漸濃,風呼嘯而過,令門窗輕顫微響。
月黑風高之夜極適合潛行出入,但兄長孤身闖入虎穴,終歸令人擔憂。
魏鸞坐在榻邊,有些緊張的攥着衣袖。
偶爾有說話聲傳來,每回都能令她心神微綳,然而亥時的梆子敲響,始終沒有期待里的那道聲音。掌心漸漸變得潮膩,她在榻上擦了擦,去桌邊倒了杯冷茶,深深吸氣。才要轉身坐回去,屋外忽然傳來門扇碰撞的聲音。
少頃,跌撞凌亂的腳步行至門前。
僕婦推門掀簾,周令淵身子微晃地走進來,見魏鸞站在桌邊,直勾勾走到跟前,一把將她按進懷裏,“剛跟舅舅用飯,談得很是盡興,還說了許多從前的事。鸞鸞——”他抵住她額頭,酒後的聲音都有些含糊,“記得那年冬天,咱們去賞梅吧?”
說話間,身子又晃,醉態畢露。
魏鸞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有些懸心,卻還是低聲冷淡道:“怎麼?”
“咱們去賞梅,很高興!”周令淵抬高了聲音,語氣依然是醉醺醺的含糊,“又是冬天,梅花也該開了,走,陪我去賞梅!”這話分明是胡說,北地雖寒,剛入冬的這兩日裏卻未必有盛開的梅花。
魏鸞猜得緣故,假意道:“梅花還沒開,我不去。”
“陪我走,不許推辭!”周令淵蠻橫命令,攬着她肩膀就要往外沖,身子晃來晃去,頭重腳輕似的。邁出半步,又像是想起什麼,蠻橫態度里又添了稍許溫柔,命道:“外頭冷,罩上披風。”
魏鸞面露厭惡不耐,依言取披風罩上。
而後,便被周令淵強行摟着,搖搖晃晃的出了屋門。
外頭僕婦見狀,神情微變。
——這院落雖是給周令淵住的,卻是都督府的地盤,而魏鸞又是章孝溫點明有要緊用處的棋子,絕非尋常人能比。當日周令淵帶她回院時,章孝溫雖未阻攔,暗裏卻授意此處盯梢的僕婦,可看着周令淵的顏面,不苛待魏鸞,但務必死守緊盯,不許踏出院門半步。
如今魏鸞要出門,她哪敢放行?
忙跪地道:“太子殿下恕罪,都督有命,此女關乎緊要,不可踏出院門。”
周令淵仿若未聞,只管往前走。
僕婦硬着頭皮,忙起身跑到院門前,堪堪將兩人攔住,再度跪地道:“殿下寬厚為懷,還是莫要為難奴婢了。”說罷,徑直以額觸地,卑微卻又頑固。
周令淵掀起半邊眼皮,覷了一眼。
他當然知道,院裏的這些僕婦不少都是章孝溫的眼線。事實上,在決定逃出宮廷前來肅州之前,他就已知道,沒了太子這身份在朝堂的威望,沒了帶甲執戈的東宮衛率,他在章孝溫眼裏,恐怕就是個能扯張大旗的喪家之犬,有點殘餘用處的傀儡而已。
章孝溫心裏不可能敬他這“太子”,也不可能真的信任。
周令淵早已坦然。
僕婦做出這般瞧着恭敬實則強硬的姿態,自是知道輕重。
但他只能這樣帶魏鸞走出院子,沒有旁的法子。
遂猛地抬腳,踹在僕婦的肩窩。
“滾開!”他睜開了眼,酒後眼底有隱隱的血色翻湧,耀武揚威似的將魏鸞往懷裏摟緊,醉醺醺的身體左右晃着,微怒道:“忤逆犯上,其罪當誅!誰擾了老子的興緻,立馬交去法辦。還有你——”他惡狠狠地瞪向魏鸞,“別總哭喪着臉!”
說罷,一腳踹開試圖再攔的僕婦,揚長而去。
剩下僕婦跪在那裏,面露焦色。
在這院裏伺候了這麼久,她當然知道所謂“太子”的做派——
瞧着出身尊貴,其實被廢被囚,早已沒了昔時榮寵。那張臉陰森森的,整個人也消沉落魄,剛來涼城的那幾日,整天悶在屋裏酗酒,砸得酒罈瓶罐滿地都是,哪裏還有太子的模樣?後來又強逼人.妻,屢屢在屋裏鬧出動靜,實在荒唐之極。
如今酒醉強橫,這做派已不算什麼。
只是,要不要去章孝溫跟前稟報?
即使肩扛重擔,論身份,她也只是個僕婦而已,不過因行事利索,稍得一眼高看。周令淵卻是章孝溫的座上賓,即使名不副實,也比她尊貴得多,他就算要燒了這院子,也未必有人會阻攔。且章孝溫軍務纏身,她地位卑微,若為這點小事就去叨擾,誰知會不會惹得都督不快?
可若放任不管,着實有違職責。
風細刀般剮過面頰,令人直打寒噤。僕婦跪了好半天,眼睜睜瞧着周令淵攬魏鸞往後院去,身影沒入夜色,忽然靈機一動,咬了咬牙往章孝溫住處去——不能打擾都督,她至少可將此事稟明帳前隨侍,由那位定奪是否上稟,算是個折衷的法子。
遂爬起身,手忙腳亂地往那邊跑。
……
通往後院的游廊上,周令淵的步伐有點快。
離了旁人視線后,方才醉醺醺的姿態便收斂了不少,他維持着摟美人夜遊的姿勢,目光卻迅速打量周遭。偶爾瞧見有人經過,便又擺出調戲強迫的姿態。他穿的那身錦衣質地貴重,旁人又不知關乎魏鸞的事情,瞧見后猜出身份,反而會低頭迴避。
於是順暢無阻,行至後院。
肅州是章孝溫的地界,先前軍政大權都握在章氏手中,幾乎成了劃地而治之勢,其做派十分驕橫,這座都督府也修得極為富麗堂皇,有諸多違制之處。後院佔地極廣,幾乎能趕上整個東宮,繁茂花樹掩映,也便於隱藏身形。
兩人摸黑前行,到了一處水榭。
此處離都督府的后牆已不算太遠,遙遙望去,還能瞧見隔巷的燈籠光芒。
而水榭里,有人在悄然等候。
瞧見熟悉身影的那瞬間,魏鸞眼眶一酸,險些湧出淚花。對面魏知非也神情迫切,兩步上前握住她手臂,“如何?受傷了嗎?”等不及回答,目光徑直將她上下打量,瞧清那張明顯消瘦的臉龐,不由心疼皺眉。
魏鸞卻竭力勾起笑容,“表哥照料得很好,我沒事。”
說著話,迅速將罩在外面的披風和寬鬆衣裙脫下,只留黑色勁裝在身,適於暗夜行走。
魏知非稍稍放心,遂將目光投向周令淵。
那位站在暗處,沉默孑然。
印象里尊貴如玉,如今卻消瘦落魄的姿態落入眼中,令魏知非微微一愣。不管先前有過怎樣的起伏,來涼城時有過怎樣的擔憂皆被,此刻周令淵肯冒險將魏鸞送還,魏知非便已深為感激,端然拱手道:“多謝殿下。”
周令淵似扯了扯唇角。
“快走吧。”他的聲音依然沙啞,掏出了枚令牌遞給魏知非,叮囑了出府後的去向,又道:“給她束髮戴冠,扮作送信的小兵,拿這令牌去西邊城門,就說有十萬火急的軍令,由你倆傳令。”說罷,躬身從門后的角落取出副錦囊包着的冠帽,顯然是早有準備。
魏知非道謝,迅速幫魏鸞束髮。
魏鸞則瞧着周令淵。
先前的種種擔憂與忐忑,在瞧見安然無恙的魏知非后,無形間悄然消弭。而在臨別之際,瞧着跟前自幼相識、青梅竹馬的表哥,想起周令淵先前那番剖白,心裏到底難過,忍不住低聲勸道:“表哥隨我們走吧,長寧還在等你。”
周令淵神情似僵了下,旋即搖頭。
這般態度,自是心意已決。
當真是存心求死,沒半分眷戀掙扎。
魏鸞心裏泛酸,有種極複雜的情緒悄然湧上。幼時的親密無間與親近依賴,後來的漸生隔閡與背道而馳,乃至今日各入殊途、前程迥異,許多事都來不及細想回味。而於她,哪怕早就想過這樣的場景,真到了這時候,心底的難過卻還是如潮水湧來。
眼淚不期然湧出,溫熱滾落。
周令淵瞧見了,想伸手幫她擦拭,卻克制着沒動,只勾了勾唇角,柔聲道:“別哭啊。你們出了都督府,會有人在外面接應,拿着令牌逃出去后定要小心。回到京城多陪陪長寧,你們倆……都該好好的。”
暌違已久的溫柔,在他因朗州之事而變得陰冷后,魏鸞已許久不曾領會。
而此刻,依稀是少年時的平靜溫和。
魏鸞緊咬着嘴唇,眼淚落得更凶。
周令淵卻折身而出,沒再耽擱片刻,唯有夜風寒冷,送來他催促的聲音——
“快走!”
魏鸞追出去,只看到他大步而去,融入夜色的背影。
……
出都督府的路對魏知非而言並不算陌生。
在肅州軍中待了這麼些年,他回京城裏敬國公府的機會屈指可數,來都督府卻是家常便飯。少年頑劣時,更是跟章維一道將這座都督府的犄角旮沓都鑽了個遍,如今故地重遊,自是熟門熟路。
這座後院太廣,從前那些隱蔽的角落與通道依然如故。
戰事當前,沒人能料到他會悄然潛入涼城,更無暇修補那些藏着的破綻漏洞——或許連章維都已忘了,這座重兵把守、無人敢造次的府邸里,其實還有那些小路。
魏知非心神緊繃,帶着魏鸞悄然潛出。
院後巷道幽靜,兩人迅速走過拐角,閃身進了街巷旁的民居院落。據周令淵所言,薛仁為打消章氏疑惑,帶商隊進城后便一直在衙署那邊打轉,外頭院落里備有馬匹和軍士裝束,可供逃命所用,即使出點小岔子,也會有人設法掩護。
魏鸞推測裏頭應是夏氏。
果然,輕輕敲門后,門縫裏有人看了一眼,迅速從內拉開,站在裏頭的是夏氏那張其貌不揚卻頗為親切的臉。這樣的安排,着實讓魏鸞踏實了許多,才想低聲招呼,餘光卻瞥見幾步外一道身影。
電光火石間,有種極熟悉的感覺湧起。
魏鸞不自覺望向那身影。
而後,她整個人都輕顫了下。
月黑風高,滿院漆黑,男人站在甬道上,一襲黑色的披風將頎長挺拔的身姿盡數包住,卻如山嶽巋然。夜色籠罩在他的臉,將冷硬的輪廓鍍得模糊,那雙眼卻深邃而清炯,像是伏在暗夜裏的猛獸,卻讓魏鸞心頭狂跳。
驚喜洶湧而起,她撲向盛煜懷裏。
盛煜張開了雙臂,迎上前將她穩穩接住。
他已有許久沒見到她了。
離別時還是帝都餘熱未盡的秋,轉眼卻成了北地凜冽如刀的寒冬。冷厲殺伐之中,曲園裏嬌靨巧笑的母女是藏在心底深處的溫柔,可供他閑時夢中回味,卻在得知魏鸞被擄走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連日擔憂牽挂,如今終於見她安然無恙。
盛煜低頭重重吻在她眉心,用力收緊雙臂,像要把她揉進身體裏似的。安靜中唯有乍然重逢的激動情緒翻湧,盛煜的目光黏在玉冠下妙麗的眉眼,原本冷肅如寒冬臘月的臉上不自覺地稍露柔和神情,低聲道:“我來晚了。”
魏鸞沒說話,只緊緊抱着他。
先前的淚痕已然吹乾,心底積壓的萬般情緒皆被巨大的驚喜吞沒。她貼在盛煜的胸膛,貪婪地沉溺在男人熟悉的氣息里,片刻后想起身在敵營,才收斂狂喜,抬頭低聲道:“夫君怎麼也來了?”
“多個人,穩妥些。來——”
他牽起魏鸞的手,帶她進了屋中,摸黑取了早就備好的盔甲,丟一套給魏知非,而後幫魏鸞穿上。這盔甲是涼城傳信的兵士所用,瞧着硬邦邦的,魏鸞不會用,只管伸開雙臂,任由盛煜幫她穿上去擺弄。
原本籠在頭頂的陰雲,在瞧見他時悄然散去。
隔着咫尺距離,她的目光在盛煜臉上逡巡,唇角笑意壓不下去。嫁進曲園已有三年,她曾對盛煜畏懼忌憚,曾為他提心弔膽,曾覺得夫妻倆前路黯淡,也曾害怕給他添亂,獨自去面對章家設下的陷阱。她總會隱隱害怕如前世那般孤立無援,須獨自強撐,艱難前行,所以不敢有半分鬆懈。
然而此刻,在這危機四伏的敵軍腹地,她卻前所未有的心安。
彷彿只要有盛煜在,便無可畏懼。
哪怕前路佈滿了坎坷荊棘,至少有人會牽着她同行。他不會在朝堂的利弊權衡里捨棄他,不會因前路的兇險而心懷顧忌、駐足不前,更不會因頭頂上壓着皇權前程而讓她退居其次。他明知涼城裏儘是恨不得殺他而後快的人,明知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卻還是闖入虎穴來救她。
魏知非若落入敵手,憑着昔日的袍澤交情,未必不能設法轉圜,鄭王也不會責怪他。
盛煜若敗落,卻必死無疑。
哪怕能夠脫身,往後永穆帝得知此事,定會雷霆震怒。
——皇帝的態度,夫妻倆其實都很清楚。
可他還是來了。
在肅殺凜冽的北地冬夜,悄然出現在她的面前,牽住她的手。
這一切勝過所有的甜言蜜語、言辭許諾。
魏鸞微踮腳尖,親在他的唇上。
“夫君。”她軟聲喚他,沒有旁的言辭,眼底卻儘是溫柔與喜悅。
盛煜唇角微動,摸了摸她腦袋。
……
換好裝束后,幾人從院子的後門出去,走得離都督府遠些,而後翻身上馬。
街上很安靜,除了巡邏的馬蹄聲遠遠傳來,夜風偶爾呼嘯而過,再無旁的動靜——吃了幾次敗仗后,涼城的人心稍有搖動,章孝溫封鎖城門,不許敵方間隙混入,亦嚴令百姓不許出逃,每日太陽落山時便施宵禁,這會兒更沒人敢喧鬧。
於是四人的馬蹄聲便格外清晰。
好在魏知非身上有周令淵給的令牌,夏氏先前也暗中弄了兩枚,原是想着有備無患,如今給盛煜一枚,倒剛剛好。封城后民間馬匹皆被徵用,周令淵為免意外,多弄了一匹給夏氏,倒無意間方便了盛煜。
有這兩樣東西在手,即使偶爾路遇盤查,也不會露出半點破綻。
夏氏早已將涼城內如今的佈防探明,有她引路,眾人很快便到了西側城門。巍峨的城樓如巨獸聳立,上頭火把通明,巡邏的兵士片刻不停,來回盯着周遭的動靜。這道門只要出去了,下回再進就得是城破之日。
魏知非在巷口勒馬。
“既是報信,人數不宜太多,免得對方起疑。”他掏出周令淵給的那枚令牌,遞向盛煜,“這是都督府里的特令,能隨身拿着的不出十人,尋常守將不敢阻攔。你帶鸞鸞出去,尋個地方藏身,護好她。”
年輕的小將,自幼長於沙場,英姿勃發。
魏鸞聞言微詫,“你呢?從哪裏出去?”
“我還有事,晚些再走。”魏知非怕遲而生變,沒多解釋,只向魏鸞道:“出去了多保重,凡事都聽他的安排,兵荒馬亂的,萬不可任性。”說罷,瞥向盛煜,極默契地頷首后,撥轉馬頭,與夏氏一道,原路折回,馳向都督府。
那裏,隨同商隊潛入的趙峻等人想必等候已久,只等他去引路,將劍鋒指向章孝溫。
那裏也有許久沒見的章維。
戰事起后刀槍無眼,既已各有選擇,沒有人能夠知道,昔日並肩作戰、拚死救護彼此的表兄弟,誰會先死在沙場上。更不知道劍鋒逼近時,兩人會不會刀槍相見,各自率兵搏殺。
在那之前,他還是想再看章維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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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倆終於團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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