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名

賜名

曲園裏,魏鸞尚且不知永穆帝要來看望孩子。

她此刻正被女眷們團團圍着。

生完孩子后着實勞累之極,她被僕婦們小心翼翼地抬回內室,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算醒過來。雖說已無困意,身子卻仍虛弱,春嬤嬤也沒敢挪她,就着床榻擦臉梳洗,將滿頭青絲挽成個素凈的髮髻,拿玉釵輕輕兜着。

身上的衣裳也換了,俱是乾淨柔軟的料子。

撕裂的傷口尚未癒合,便是這樣極輕的動靜,一番折騰下來,也讓魏鸞頗為疼痛,靠在軟枕上不敢再挪動分毫。好在染冬體貼,整夜操勞后片刻不曾闔眼,按着魏鸞的口味,親自去廚房盯着,做了滿桌豐盛的菜色,頗誘人食慾。

魏鸞就着高几,吃些甜軟糕點,喝兩碗香濃的肉湯,腹中填飽之後,好受多了。

拿過菱花鏡照了照,鏡中的人髮髻齊整,黛眉杏目,氣色還算不錯。至少比起今晨剛生完孩子時的滿頭汗濕、憔悴蒼白,如今這模樣總算是能見外人——姑娘家愛美,魏鸞原就生得瑰麗艷逸,尋常出門赴宴皆十分留意妝容打扮,習慣了光鮮示人,哪能輕易破掉規矩?

她左攬右照,捋齊鬢邊碎發,總算滿意。

“方才春嬤嬤說,祖母她們想來探望?”

“是啊。老夫人得知消息歡喜極了,因少夫人剛生完孩子還在歇息,便沒急着過來。說讓奴婢留意着,等少夫人醒了精神頭好些,她再過來——旁人想先來瞧孩子,都被她攔住了,說是怕打擾少夫人睡覺。”

這樣的體貼入微,當真是令人心暖。

魏鸞擱下銅鏡,笑道:“祖母先前就常念叨,說我這胎最好是個女兒家,能將夫君的脾氣磨得軟和些,她也喜歡。如今孩子生出來,她能強忍着,着實是一片慈愛。近來尋了不少補身的好藥材,明日多挑些送給祖母。叫老人家等着不好,你帶人拿肩輿去請,再幫我告個怠慢的罪。”

“剛醒來就操心,果真是要當娘親的人了。”染冬忍不住打趣,幫她掖好被角后將一把玉骨團扇擱在枕畔,叮囑道:“徐太醫說了,少夫人如今身子弱,半點疏忽不得。門窗不好常開,若嫌悶了,先用扇吧。熬過這幾日就好。”

“已熬了半年,不怕這幾日,快去吧。”

魏鸞催促罷,瞧見染冬掀起簾帳出去時,腰間香囊露出來,成色很新,花樣卻頗為眼生。猜得緣故后,低聲自語道:“等你成婚生子,沒準比我還操心。”

帳外染冬沒聽清,回首道:“什麼?”

“沒什麼。”魏鸞笑得歡快。

等她走了,便仰靠在軟枕上闔目養神。

誰知沒坐片刻,外頭卻傳來人語歡笑。

即使隔着窗戶紗帳,周驪音的聲音也遠遠地從院門傳進來,“想着鸞鸞產期將近,總是管不住這雙腿,往這邊跑。誰知這麼快就生出來了?快帶我去瞧。”話音落處,廂房裏魏夫人含笑招呼,帶她去看孩子。

安靜了片刻后,兩人的說話聲便往正屋裏來。

原本因魏鸞歇息而頗為安靜的北朱閣,經周驪音這一番歡快笑語,漸漸熱鬧起來。沒過多久,盛老夫人便帶着長房的慕氏婆媳、剛下值回來的盛聞天和盛明修等一堆兒孫,說說笑笑地來了。

盛聞天是個剛硬男兒,不慣在北朱閣多待,瞧着魏鸞母女無恙,沒多久先走了。

老夫人卻捨不得走。

她原就十分疼愛魏鸞,經了章氏下毒、魏鸞求葯的事,祖孫倆感情更甚從前。這孩子她也是盼了許久,沒少在樂壽堂的小佛堂里燒香,如今總算盼來個小千金,瞧着襁褓里闔眼安睡的小丫頭,慈愛的笑都快從眼睛裏溢出來了,將一枚赤金長命鎖放入襁褓。

慕氏等人亦有所贈,而後就着僕婦侍女搬來的綉凳,圍坐說話。

周驪音從前特地拜訪過盛家女眷,如今湊巧碰見,也頗融融。除去滿屋女眷,裏面還摻了個少年郎——盛明修原打算湊完熱鬧便隨盛聞天回去的,瞧見周驪音也在,卻沒挪腳步,只管站在母親身後,裝作對小侄女極感興趣的模樣。

女眷笑談間,他的目光不時瞥向周驪音。

周驪音卻沒怎麼看他。

不像是在長輩跟前避嫌,反像是在鬧彆扭。

魏鸞直覺有貓膩,因滿座都是長輩妯娌,只能裝眼瞎瞧不見,暗裏留意兩人神情。等兩盞茶喝完,盛老夫人帶着女眷們和盛明修走了,她才捉住周驪音,趁染冬她們出去送客,屋裏沒人,低聲道:“你倆鬧什麼呢?”

“誰啊?”

“還能有誰?”

這一問,周驪音神色稍黯,垂眸掐住了衣袖。

魏鸞戳她的腰,“他惹你生氣啦?”

“沒有。他很好。”周驪音低聲,被魏鸞連着戳了幾回,終於嘆了口氣,低聲道:“自打母后和皇兄出事,除了你和姨母,就數他最傷心,時常藉著學畫的名義寬慰開解。鸞鸞,我是真的喜歡他,也很感激,可是盛家……”

她頓了下,神情里黯色更濃,“前兩日我聽人說,你婆婆在給他尋摸親事。”

“其實也是應該的。盛家這麼些兒孫,只有他尚未成親,做長輩的當然心急。何況如今盛統領身居高位,重權在握,肯定有不少人想上來攀親事,牽線搭橋。他又生得那樣出色,京城裏原就有不少女子傾慕,不缺登門結親的。”

“可我們的事,原就遭人反對。”

“他就算願意對我好,陪着我走了這一段愁雲慘淡的日子,卻不能輕易背棄家門,我也不忍心看他為我而與家人爭執。至於我,皇祖母薨逝未久,母后和皇兄身在囹圄,這般情勢,也不好跟父皇提起,免得前路未定,拖累了他。這些消息我聽着難受,卻無能為力。”

想出手阻止,她卻未必能給盛明修足夠明朗的前程。

想坐視不理,心裏卻着實難受得緊。

當初招惹盛明修,皆因見色起意,看上少年郎的玉貌瓊姿、颯然風采,後來漸漸熟悉,亦慢慢沉淪,生出佔有之心。彼時沒想到盛家會反對,更沒想到自家後院會起火,如今走到這地步,種種情緒交雜,如同慢刀割肉,悶悶的疼。

周驪音借軟枕靠着,抱住魏鸞的手臂。

“有時候真的羨慕你跟盛統領,當時誰都不看好,如今卻能生出這樣可愛的小寶寶。而我呢,總以為前路無憂,卻原來拐彎處有這些挫折等着,這樣煎熬作難。說實話,他若真的聽了家裏的安排,我也不會阻攔。這輩子能碰見他,有這兩年的回憶,該知足了。”

極輕的話語,憂愁而迷茫。

魏鸞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當初我嫁進曲園時,其實比你更害怕。他當初的名聲你也知道,跟個鐵石心腸的人廝守一生,多可怕?而你就算是最壞的境地,明修另娶旁人,你難過之後仍能另尋良緣,各生歡喜。如今連我都走過來了,柳暗花明,你又何必杞人憂天?沒準兒明修能扛得住呢?”

這般安慰,倒是讓周驪音聽進去了。

畢竟,比起沒法嫁給心上人,被迫嫁給個心狠冷厲的男人顯然更可怕。

她也明白魏鸞的意思。

既然無力扭轉,只能邊走邊看,儘力而為了。

落寞的臉上微露笑意,周驪音貼過去咬耳朵,“這話要是讓盛統領聽到,當心他真心狠手辣給你看。好了,我這些都是往後的事,你可得好生養着。聽宮裏的嬤嬤說,月事裏萬不可疏忽,你得聽姨母和太醫的話,回頭出了月子,咱們仍各處張揚去。”

“狐假虎威我最拿手了。”魏鸞莞爾,因瞧見染冬在簾外探頭探腦,想是有事稟報,便道:“孩子已經看過,該動身啦。三弟大概等急了,我瞧他那樣子,必定會在外面堵你。”

“少胡說!”周驪音嗔她。

轉念一想,她無緣無故地故意不理人,以盛明修的性情,沒準兒真會懶洋洋藏在哪棵樹上,等她經過時跳出來問緣由——少年風華正茂,心計百出,耐心溫柔之外,也沒少故意嚇她。

遂沒再耽擱,起身辭行。

果不其然,出了北朱閣沿着曲廊向外,靠近垂花門時,便有道身影從天而降。

少年錦衣玉冠,抱臂倚樹,甚是囂張。

……

甬道曲折,連通垂花門隔開的內外院。

盛煜陪着永穆帝徐徐往裏走。

當了這些年君臣,走過無數遭性命攸關的危機,這還是頭次陪皇帝微服外出。因怕曲園裏倉促間應對不及,自偏門出宮后,他還特地讓盧璘回府通風報信,免得前往北朱閣賀喜的女眷撞見皇帝。

方才看盧璘的神情,女眷果然都走了。

他再無擔憂,放心引路。

結果才進垂花門沒走兩步,君臣倆就愣住了。

甬道旁嘉木掩映,綠意深濃,揉碎的樹影下站着兩個人——少年身姿挺拔如玉樹,姿貌昳麗遠超同儕,少女則華服美飾,裙角搖漾。兩人站得很近,一眼便能瞧出來的曖昧親近,身後兩位公主貼身使喚的侍女側身而立,各自垂首。

陽光稀疏,樹影搖動,盛夏天光里的兩人如珠玉相映。

永穆帝認出了周驪音,卻不認識那少年,側頭道:“那是?”

“是舍弟盛明修。”

盛煜瞥向那邊,神情有點複雜——千算萬算,避開了滿府女眷,卻沒想到竟會撞見這對冤家。周驪音便罷,魏鸞生了孩子,她聽說后定是要火急火燎來看的。盛明修是鬧哪樣?他在曲園裏一向如此肆無忌憚嗎?

皺眉未已,那邊兩人聽見動靜,齊齊望過來。

盛明修不認得那穿着暗紋錦衣的男人,只覺他身姿威儀,氣度不凡,料想定是哪位朝堂重臣,忙拱手作揖。周驪音認出父皇,驚愕慌亂之餘,忙抬步要過去行禮,被永穆帝輕輕擺手阻止。

“我來看看孩子。”永穆帝緩步過去,目光在盛明修身上來回打量幾遍,朝盛煜道:“令弟姿容出眾,倒有幾分時相那孫兒的風骨。”

說著,拍了拍周驪音的肩,徑直擦肩而過。

剩下周驪音呆站在那裏,手足無措,滿臉詫異。

……

同樣詫異的還有魏鸞。

聽見染冬說永穆帝要微服親臨曲園,看望剛出生的孩子時,她着實吃驚不小。畢竟,她從前做公主伴讀時,雖沒少跟周驪音一道在御前晃悠,但那都是因章皇后的干係。如今章皇后倒台,永穆帝揣着舊年的仇恨,對她定不會如從前般和善。

之所以來,自是因盛煜之故。

亦可見,她從前關於盛煜身世的猜測並無差錯。

驚愕過後,又忙着收拾屋舍,預備接駕。

等永穆帝在盛煜的陪同下抵達,北朱閣里已是院落整潔,桌椅儼然。進了院,僕婦侍女齊齊行禮,留在曲園照顧女兒的魏夫人也沒想到皇帝竟會駕臨,既得了風聲,便在廂房外的甬道旁恭敬施禮。

永穆帝瞧見她,倒是一怔,“你也在?”

“鸞鸞頭回生育,我過來幫着照看。”魏夫人既知他是微服出行,便未行叩首重禮,端莊屈膝時,姿態仍舊恭敬。

永穆帝頷首,瞥了眼盛煜。

他確實沒想到魏夫人竟會在北朱閣,畢竟以盛煜對章皇后的仇恨,瞧見周驪音時都冷冷淡淡的,對着章皇后的親妹妹,想必也有點芥蒂。卻沒想到,他竟會讓魏夫人來曲園居住,盡釋前嫌。

還真是難得。

永穆帝微笑了笑,問道:“魏鸞和孩子呢?”

魏夫人遂引他入內,看望母女倆。

永穆帝既是微服來訪,也沒擺架子,且他身為人父,知道初生育的女子吃過何等苦頭,也不讓魏鸞行禮,擺擺手免了,而後親自接過孩子抱在懷裏。綢緞做成的襁褓觸手極軟,比之更軟的是裏面的孩子。

才生出來半天,她這會兒睡得正香。

那樣小巧而柔軟,彷彿稍稍用力都會令她不舒服似的。

永穆帝臉上忍不住泛起笑意。

周驪音出生時,他曾這樣抱過,只是彼時帝后貌合神離,他即使愛護女兒,心裏也是五味雜陳。而此刻,心裏卻都是歡喜——這是盛煜的骨肉,身上有他摯愛之人的血脈,二十餘年陰陽相隔,還能留在身邊的彌足可貴。

他小心翼翼的抱着,要不是眾目睽睽,幾乎想親一口。

盛煜站在旁邊,神情亦柔和起來。

從今往後,他奔波歸來,會有母女倆在昏黃柔暖的燈火里等他,令人掛懷。而此刻,永穆帝難得的流露溫和,顯然也是念及舊事,心有所思。原以為時隔多年,永穆帝早已遠離舊事,卻原來仍有記掛,於是破天荒地微服來瞧初生的嬰兒。

遂試探道:“孩子尚未取名,可否請您賜名?”

“還沒取啊。”永穆帝果真思索起來。

盛煜在旁頷首。

其實是想過名字的,在魏鸞生孩子之前,夫妻倆就商議過,若是男孩該如何取名,女兒又當如何,想了好幾個,各個都覺甚好。不過,既是永穆帝親自來探,由他賜名會更好。只不知魏鸞……

盛煜瞧向自家嬌妻。

魏鸞坐在榻上,亦含笑道:“若能得長者賜名,是孩子求之不得的福氣。”

既是如此,永穆帝哪會客氣。他望着襁褓里的孩子,目光柔和,片刻后開口,道:“姮。月宮皎潔,仙人所居。叫她阿姮,如何?”

月色千古,照盡離人思念。

於盛煜,於永穆帝,在那個女人悄然湮滅后,這個小姑娘顯然寄託甚多。

而月中仙娥,也是女兒家極好的名字。

魏鸞同盛煜對視一眼,齊聲含笑謝恩。

永穆帝則抱着孩子仍不撒手,除了單獨賞賜的錦緞金帛外,又將個貼身玉佩塞進襁褓里。那玉佩的成色質地不算絕品,卻被皇帝多年來隨身佩戴,絕非尋常物件能比。於孩子而言,這顯然也是份殊榮。

再想想外婆的心意、祖母的心意、周驪音的心意和盛家眾人所贈,小阿姮今日當真收穫極豐。

種種慈愛,魏鸞深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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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盡寵愛的小寶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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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給權臣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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