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場
宋初昭幾乎是跑進家裏的。
她臉上有微微的熱意,手心攥着東西在出汗,正要低頭打開的時候,突然發現宋廣淵站在前面。她手抖了下,差點沒被嚇出個好歹,連忙把盒子收進袖子裏。
“爹,你等我啊?”
宋廣淵假裝沒看見她的小動作,問說:“你母親說,都告訴你了?”
宋初昭點頭。
宋廣淵在前邊帶路,招了招手說:“與我走走吧。你是如何想的?”
“我沒如何想。”宋初昭跟上他的腳步,說,“父親你如何想?”
宋廣淵邁在小路上,仰了下頭,似乎在回憶該從何處說起。
黃昏下光色越發昏暗,他的影子也變得模模糊糊。
終於,宋廣淵開口道:“我幼時,常被人看不起。空有一身孔武之力,卻並未念過多少書。我母親也不喜歡我,她偏愛三弟,什麼都要緊着三弟來,覺得我這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出息,宋家想光耀門楣,只能依靠老三。”
宋廣淵說:“其實我不明白,都是同一個父母,為何我要受此偏待。我便發誓,我定要出人頭地,做番事業給他們看看。”
“我的髮妻,是我母親給我定的親。她也沒讀過什麼書,只曉得聽話。聽我母親的話。後來我遇到了賀將軍,他看我忠厚,又念及我父親的交情,對我很是倚重。說實話,當時我對賀將軍,比對自己家人要敬重得多。他也是少有能對我公平以待的人。”
宋初昭說:“所以你對外祖父,多有敬仰,想報答他的恩情嗎?”
宋廣淵說:“談不上什麼報答。娶你母親,遠走邊關,是我自願。我所求是平步青雲,恰好碰上這個機會了。之後賀公確實對我提攜諸多,宋家能有今日,怕是京城中不少人都要眼紅。若非如此,我至今還是賀將軍手下一位小小的將士,替人打打雜務,平日做些無甚大用的事。”
宋初昭盯着他動了動嘴唇,然後說:“父親,你這樣說,是想叫我能好過些吧?這麼多年了,無論是情義還是私心,怎麼可能分得那麼清楚呢?”
宋廣淵偏過頭,笑了下:“我只是直言罷了。賀菀心地善良,對我母親諸多忍讓,但你不必覺得虧欠她什麼。當初做決定的人是我自己,如今享着富貴榮華的,是整個宋家。我母親從前就對我大不滿意,自然也不會對你們有什麼好臉色。可你記住,在宋家,無人能說你什麼。你只管大着底氣,回應他們。沒必要因着我,在這裏受委屈。”
宋初昭說:“爹,我知道你的苦心。你不必替我們擔心。”
宋廣淵停下來,與她面對面地站着,說:“昭昭,你是我親手帶大的,你在我身邊十多載,我視你如親子。只是,我這父親向來不算合格,總是忙於公務,對女孩兒不知該如何教養,待你過於嚴苛。多是你母親在管教你。你跟着我,在邊關吃過不少苦頭。如若當初你是生在京城,如今應該輕鬆愜意得多。”
宋初昭說:“沒有這個如果。而且我還挺喜歡邊關的。”
宋廣淵點頭:“是,沒有這個如果。但是,如果你還認我,往後,我依然是你父親。”
宋初昭說:“你自然是我父親啊。我叫了十幾年爹呢,哪能平白無故沒了?”
“嗯,好。”宋廣淵笑了出來,眼中也沁出些淚來。父女二人互相看着又笑了笑。
宋廣淵拍着她的肩膀:“昭昭,爹見你快要成親,心裏很是高興。我與你娘商量過了,還是希望你能從宋家出嫁。所以此事,你私下知道,但萬不可告訴二娘,以及老夫人。”
宋初昭點頭。
宋廣淵遲疑了片刻,又說:“傅將軍……是你生父,他,也是個極好的人。當年他身居高位時,依舊與我親如兄弟。我當著他的面娶了你娘,他不知內情,也只是避我不見。這麼些年來,他雖過得光鮮,可始終叫人看着可惜。我也沒想到,他至今仍是個孤家寡人。此事你自己看着辦,不必顧忌我。我鮮少在家,若是有人能照顧你們,我也就放心了。”
宋初昭想到傅長鈞,心情複雜起來。
若對方也是自己的爹……那還真是有點兒厲害。出門打架都不用怕了。
宋廣淵又叫了她一聲。
“昭昭啊。”
宋初昭:“誒。”
宋廣淵問:“顧五郎究竟送了你什麼,讓你如此高興?”
宋初昭把手往背後一藏:“才不要告訴你!”
宋廣淵說:“……我只是想照着買而已。你要成親,嫁妝和禮物,爹還要給你準備着。”
宋初昭叫道:“哪有照着買的道理!你也太不用心了!禮物自是要你自己挑的呀!我就成一次親,你還要照着別人的東西買,這怎麼可以!”
宋廣淵:“……”
宋初昭跑了,到迴廊處時,回過頭補了一句:“爹你用心挑的禮物,我都喜歡。只是絕不可抄別人的買!”
宋廣淵頭疼道:“知道了知道了。”早知道……就悄悄抄答案了。
·
賀菀在宋府沒住兩日,就搬去了賀府小住。她十幾年沒回來了,探探親倒也說得過去。
宋初昭蹦蹦跳跳地跟了過去。
宋廣淵,帶着宋二娘……找人聽課去了。賀老爺給他推薦了幾個先生,讓他二人一起上課,順道也能靜靜心。
宋廣淵覺得人若是眼界開闊,就不會那麼容易被眼前的狹隘迷了眼睛。最主要的是,離浮華的京城跟宋老夫人遠點兒。
沒過兩天,天氣突然降溫,隨後紛紛揚揚地下起雪來。京城的瓦檐上都覆上了一層白霜。
到正式狩獵那幾日,雪停了,可是地上的雪還留了淺淺的一層。
因地方較遠,有的人提前一天便去了,賀菀不放心她,壓着她到了那天早上才肯讓她離開。
顧風簡駕着馬車來接她一道過去。
見着她時,緊盯着她的耳環看了許久,而後笑得燦爛道:“好看。”
宋初昭說:“我也覺得這耳環好看!”
顧風簡輕聲道:“我說的不是耳環。”
賀老爺聽得受不了,覺得這愛爬牆的男人套路太深,直接打斷了二人對話:“走了走了!再不走趕不上了!”
二人出發得早,但馬車為了穩,駛得慢。到獵場時,已經快中午了。
獵場周圍用木柵欄圍了起來,金吾衛領兵鎮守在入口,對來往人員進行嚴密排查。
宋初昭進去的時候,范崇青、季禹棠等人已盡數在列。他們聚在寬闊的演武場上,等着狩獵活動開始。
這幫男人一見顧風簡出現,便想朝他圍過去,但因着宋初昭也在,顧慮到男女有別,不敢靠得太近,只遠遠打了個招呼。
宋初昭巡視一圈。
男兒們大多聚在右側,女眷則涇渭分明地站在另外一面。她們站在背風的位置,臉上映着未化的白雪,時不時嬌羞地看一眼對面的兒郎。悅耳的低笑聲斷斷續續地飄在空中。
瞧她們華貴精緻的穿着,就知不是真來打獵的,不如說是遊玩更為合適。
正因為有這些貌美的姑娘在,對面的那幫年輕男兒為了展示自己的大好風貌,大冷的天裏,也只穿了幾件單薄的衣服,勒出自己壯實的身材,雄姿英發,尤為威武。
啊……宋初昭感受到場上若有若無的眼波流動,都覺得春天快要來了。
哪怕天空明明在飄着雪。
宋初昭跟顧風簡哪邊都沒去,他們尋了個角落,坐下等候開始。
顧四郎邁着大步走過來,想與自己的五弟聊一聊,給他介紹一下此次獵場的規則。
他滿心以為顧風簡是會上場的,畢竟他五弟之前展示出來的騎術過於精湛,實在令人驚艷。可他才提了一個字,就被面前兩人一齊送了個白眼。
不,不該說是白眼,似乎還帶了一點殺氣。
他覺得他五弟想將他當場送走。
顧四郎沉默着反思了片刻,也沒找出自己哪裏錯了。
他五弟騎射技巧如此過人,比范崇青與自己都要好上一籌,非藏着掖着是為什麼?
他難道就不想在宋三娘面前出個風頭嗎?
他五弟……他五弟實在是太淡泊名利了!
顧四郎試探了數次,見他二人確實毫無鬥志,只能遺憾放棄。給他們端來了一個炭盆,又送來了一盤烤肉和瓜果,叫他們慢慢坐着吃。然後同范崇青一起肩勾着肩,傷懷去了。
不久之後,唐彰廉帶着傅長鈞走來。零零散散站着的眾人立即安靜,垂下視線,朝高台的方向行禮。
此時狩獵本就以玩樂放鬆為主,唐彰廉揮了揮手,示意眾人不必多禮。
打獵其實沒什麼有趣的,更沒什麼好看的。畢竟人總不能追着馬跑。也就出結果的時候,能叫人稍稍振奮一下。
唐彰廉顯然也沒什麼大興趣,他坐在高處的台上,照着每年背過的稿子,嚴肅地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語,重點放在最後頭的“有賞”上面。他着重提了前幾年,有誰得了什麼什麼賞賜,希望大家都能努力努力。
然後他一聲令下,號角吹起,想參加狩獵的青年快速翻身上馬,朝着四面飛奔而出。
場地瞬間空了大半。
唐彰廉知道若自己在場,這幫人都會不自在,便拉着一旁的武將,到別處玩兒去了。
傅長鈞面無表情地在台上巡視了一圈,而後扣着佩刀,朝着宋初昭的方向走來。
宋初昭以為是不能在這邊吃東西,忙把盤子藏起來。
傅長鈞走到她面前,狐疑問道:“你方才一直看着我,是有什麼事?”
宋初昭無辜道:“我沒有啊。”她望着顧風簡問:“我有嗎?”
顧風簡神態自若道:“沒有。”
傅長鈞瞧了他二人一眼,點點頭,又轉身走開。
等他走遠,顧風簡又問:“所以你一直盯着他是做什麼?”
宋初昭茫然道:“你不是說我沒有嗎?”她真沒覺得啊。
顧風簡認真說:“你有。”
宋初昭:“……我就隨便看看。”
宋初昭正想着該怎麼把這話題混過去,不遠處季禹棠和他的兄弟高聲喚道:“五公子!”
宋初昭從未覺得季禹棠如此順眼過。
季禹棠說:“五郎,前面風景獨好,不如一起過去走走?”
顧風簡收回視線,問道:“我倒是好奇,你究竟是怎麼與他們交的朋友,他們為何如此喜歡你?”
宋初昭自己還想不通呢:“……我沒怎麼啊。說來你不信,我還罵過他們好幾回呢。”
顧風簡陷入沉思。
宋初昭小聲說:“你們京城的男人,還挺奇怪的。”
顧風簡想解釋,又覺得確實如此。那邊季禹棠吵個不停,宋初昭催他過去。顧風簡猶豫片刻,覺得自己在,擾了宋初昭交友。向她叮囑了聲自己小心,朝着季禹棠等人走去。
季禹棠眾人當即面露喜色,搖開扇子,迎向顧風簡。
顧風簡一走,在外圍不停打轉的唐知柔終於有膽子跳出來,沖向宋初昭。
“宋三娘!”她也不見外,直接將人抱住,樂呵呵道,“你也來啦!她們說要去烤魚呢,可是大家都不會,你會嗎?”
宋初昭一聽,得意道:“烤魚而已嘛,很簡單的。”
唐知柔叫道:“你果然什麼都會!你順道教教我好不好?”
宋初昭大方說:“你若想學,自是可以啊。”
唐知柔身後的那些姑娘,對宋初昭的印象還停留在上次的文酒宴上。本以為宋三娘是個性情冷淡的個性,不想她私下竟如此好說話,當即也上前搭話。
女孩子夸人嘛,眼光總是很老辣的。
“三娘,你的耳環真好看。”
唐知柔大大咧咧的,這才注意到,湊近了一瞧,說:“這是什麼?是一對刀劍嗎?確實好看。做得精緻,與你好相稱啊。你哪裏買的?不曾見過京城有賣這樣的東西啊。”
宋初昭還沒開口,一位姑娘就掩着唇笑道:“我看啊,是顧五郎送的!”
眾人皆是恍然大悟地發出一聲:“哦——”
宋初昭面露羞赧,朝唐知柔露齒笑了一下。
唐知柔:“……”好,她懂,她明白了。
莫名有種好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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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立大綱的時候,因為是上一輩的配角,我也沒在乎什麼狗血不狗血,完全沒想到你們會磕得那麼真情實意。在上帝視角狀態的時候,更關注邏輯跟劇情,情感代入不強的。所以你們吵起來的時候,我還挺茫然的。
但是前面的伏筆跟內容已經打下去,我只能接着寫-。-#下回捏工具人我盡量精緻一點,這一段過去了,希望大家看得開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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