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循環(三)
但凡是個普通人,都會對警察這個職業產生某種敬畏,李詩情也不例外。
在小時候大人們不住的用“你要做了壞事,警察叔叔就要把你抓走了喲”的嚇唬下,從小到大,她連闖紅燈、亂丟垃圾這樣的錯事都沒做過。
所以,當這兩位警察同志對她說出“李小姐,有一起交通事故,希望你能協助我們進行調查”時,李詩情整個人都是懵逼的。
“交通事故?”
李詩情百思不得其解,震驚道:“難道我的腦震蕩是被車撞的?”
兩位警官對視一眼,再看她時,表情有點無奈。
“小姑娘不用太緊張,我們只是來了解下情況的,我們也從你的醫生那裏知道你頭部受到過撞擊,但是這起交通事故造成的後果非常嚴重,我們還是希望你能夠努力回想下。”
兩位當中,年紀較大的警察叔叔態度還算和藹,說話也慢條斯理。
“今天下午一點四十五分,一輛45路公交車在過江大橋沿江路入口處迎面撞上了一輛油罐車,引發了劇烈的爆炸,兩輛出事車輛上無人生還。”
他的聲音低沉嘶啞,“這起爆炸還引發了連環車禍,加上□□四濺,導致周邊不少人員傷亡,我相信你剛剛在急診室里也看到了送來的傷患。”
李詩情越聽越是驚訝,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那些傷者被送過來時,就有人說過是一輛公交車撞上了油罐車,但當時那些病人家屬只是小聲議論,她聽着也雲裏霧裏的。
現在聽到了確切的答案,聽說有更多人的甚至沒能活下來,她卻莫名地更難受了。
這位年長的警官向李詩情敘述事件時,她能感覺到另外一位警官的目光一直緊緊的注意着她的神情。
她還是第一次被警察這麼盯着,有點心慌的同時,更多的則是委屈。
“可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她又不是犯人,幹什麼要這麼盯着她?
“因為你和另外一位乘客,是這趟公交車上僅有的兩個倖存者。”
他說到這裏時,表情也開始變得嚴肅。
“為了調查事故的起因,我們查看了沿途的監控錄像。發現就在出事前,那輛公交車臨時停靠在路邊,你和另外一位男性乘客一起下了車。”
她和另外一個人下了車?
“我坐上了那趟公交車?”
李詩情倒吸一口涼氣,“可是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我們從監控里看到,你一下了車就飛快地跑開了。就在你們下車后不到五分鐘,那輛車就發生了車禍,撞上了對向的油罐車。”
年長的警官對她的態度比較好,但不可否認的是,當他敘述案件時,表情凝重的像是親眼看到了那兩輛車在他面前爆炸了。
或許,他真的親眼看到了爆炸現場,還不止一次……
在監控畫面里。
“你之前確實在那輛車上,也確實提前下車了,這些是有監控記錄的。”
年輕的那位警官大概性子比較急,“你再仔細想想,能不能想起什麼?你為什麼要提前下車,而且一下車就飛快地跑離原地?你認識和你一起下車的那個人嗎?”
聽說自己可能是僅有的兩個當事人之一,哪怕李詩情現在腦袋特別不舒服,也還是儘力地去回想,畢竟事關人命。
“我只能回憶到我中午出門……”
她發誓我真的使勁去回想了,但最近一段記憶真的是空白。
“……我記得我起遲了,在街口隨便吃了一碗面,然後準備去江北區買東西。”
兩位警官又對視了一眼,用眼神交流着什麼她無法得知的內容。
若是平時,李詩情最討厭這種“我就在你面前但是我們在想什麼你不會明白”的排斥感,可現在,她的心裏除了深深的惶恐,更多的是抱歉。
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醫院的醫生、急診室的病人家屬、在外奔波調查的警察們,每一個人都在為這個事件奔波操勞。
而她,明明是當事人之一,也許還知道很多不為人知的隱情,卻在這麼關鍵的時候把自己弄成腦震蕩了,只能在這裏毫無頭緒的冥思苦想。
他們又問了李詩情一些諸如“你當時要去買什麼東西”、“你經常坐那條路線嗎”之類的問題,似乎還想通過這些細節刺激到她,恢復一些記憶。
可她能記起今天早上的每一個細節每一件舊事,偏偏就是忘了“曾上過一輛公交車”這段的記憶。
他們的詢問里並沒有包括李詩情叫什麼名字、多大年紀、在哪兒上學,想來是已經通過戶籍系統或者什麼方式了解過了她就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大學生。
兩位經驗豐富的警官反覆詢問了李詩情許久,她也盡我最大的誠意去配合了,期間因為過度緊張和頭疼,李詩情在回答過程中幾次乾嘔,但她也認真地答了,只是結果明顯讓他們不是很滿意。
“不是說還有一個倖存者嗎?為什麼你們不去找他問問?”
覺得再問下去也是浪費時間,李詩情揉着疼痛的太陽穴問,“也許他知道的情況比我更多。”
“你們下了車后,我們在車禍現場附近發現了他……”
那個年輕警官表情更古怪了,“因為現場的爆炸,他暫時耳聾了,溝通起來很困難。但是他表明,是你把他拽下車的。”
“我的天啊,我都幹了什麼。”
李詩情難受地抹了把臉,心裏有想哀嚎的衝動。
別說警察叔叔要來找她,就連她自己聽完了兩位警官說的事情經過,都覺得自己肯定知道些什麼內情。
難道她在車上發現了司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所以機智地選擇鬧事下車了?
不對啊,如果她發現了司機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難道不該選擇先報警嗎?
越想越是頭痛,李詩情捂着腦袋痛得直吸氣。
看到她這個樣子,兩個警官大概是也不好意思再細問下去,只能無奈地結束了問話。
“哎,你先好好休息,醫生說你隨時會恢復記憶,我會讓江警官留在醫院裏,隨時……啊,抱歉,我出去接個電話。”
年長的警官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一看到屏幕上的來電信息就神情一肅,出去接電話了。
李詩情躺在床上,和那個年輕的江警官面面相覷,氣氛有些尷尬。
“李詩情同學,我們真心希望你能想起更多的信息,因為除了你和另一位乘客,已經沒有其他倖存者了,那趟公交車上曾發生什麼,誰也不得而知。你是沒看到現場的情況,實在太慘了……”
他的眼眶有些濕意。
“我們須要給社會大眾、給死者的家屬一個交代。”
“我明白。我會努力想的,只要我一想到什麼,我就立刻告訴你們。”
李詩情鄭重地答應,沒有半點推脫的意思。
江警官一直嚴肅凝重的表情終於和緩了點,甚至還對她笑了笑。
年長的警官在外面接了好一陣子的電話,再進入李詩情的病房時,整個人氣勢一變,渾似就一柄出了鞘的利劍,連看向她的眼神都像是帶着刀子。
“發生了什麼?”
李詩情感覺到了他對自己的態度變化,心底一沉。
“他們找到了……”
他走到江警官身邊,也不避諱她,就在江警官耳邊輕輕附耳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除了開頭幾個字,我什麼也聽不清。
然而,那位剛剛還對我笑的江警官,在聽完同事附耳的話后愀然變色,再看向她的眼神,只能用“凜若冰霜”來形容。
“警官先生,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在李詩情短短的二十年生命里,從沒有任何人用這種眼神看過自己。
雖然只有一眼,她依然感覺頭皮一麻,滿身局促。
“很抱歉,李詩情同學,在你回想起公交車上發生的事情之前,你不能離開這間病房,也不能接受任何人的探視。”
年長的警官冷冰冰地說,“我們現在懷疑你是一起特大案件的犯罪嫌疑人。”
“我,我是犯罪嫌疑人?”
李詩情指着自己,瞠目結舌地複述着。
為什麼他說的每一個字她都懂,可連在一起她就完全聽不懂了呢?
接下來的時間裏,對一個病人而言,簡直就是噩夢一般。
兩位突然態度大變的警官不再說什麼“你好好休息”的話,連她提出的“我要打個電話給家裏人”的要求都被駁回。
之前抬她進病房的兩個健壯男人直接就守在了門口,李詩情還以為他們是醫院的護工,現在看來應該是便衣警察,就連來幫助她上廁所的女護士進屋,都要受到他們的盤問。
然而被盤問的最厲害的,還是李詩情。
“你再想想,你是不是提前知道車會出事?”
“你和一起下車的那個男乘客有什麼關係?你認識他么?”
“是不是有人脅迫了司機?還是你曾經發現過什麼?”
“你上這趟公交車是為什麼?去江北要買什麼?你為什麼不選擇網購?”
“你為什麼一下車就立刻跑?”
別說她什麼都想不起來,還有腦震蕩的癥狀,就算她什麼毛病都沒有,被這麼連番轟炸式的疲勞問詢,多半也會被逼瘋。
無論她怎麼解釋“我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他們也不依不饒地繼續質問着,中途她甚至真的吐了好幾次,可他們也只是讓人進來幫李詩情把床單換了而已。
除了疲憊和震驚,更讓李詩情心寒的是他們所表現出來的態度。
在他們的眼裏,她彷彿是什麼窮凶極惡的壞人,這間小小的單人病房,一下子變成了冷酷無情的問詢室,而他們如此嚴陣以待的,竟是我這麼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大學生。
醫生給出的那些“腦震蕩”、“逆行性健忘”的診斷,此刻在他們眼裏似乎也只是一個她偽裝出來的假象,連她在連聲質問里一片茫然地搖頭,可能也被他們當成不配合下的“負隅抵抗”。
他們說,失憶這種事,是可以偽裝的。
可是她能辯解什麼?
她確實什麼都不知道啊!
整個問詢延續了好長時間,只是個普通女學生的李詩情被這樣的態度嚇壞了,她哭過,也失控過,頭疼最厲害時,她甚至發出凄慘地喊叫:
“我不知道!我真記不起來了!我不知道我為什麼下車!”
但無論李詩情如何哭喊和吼叫都無濟於事,因為他們並不會停止問那些她都能背出來的問題。
疲憊和驚懼讓她分不清時間過去了多久。
在問詢間隙的時間裏,李詩情的腦子裏也亂糟糟一片。
有時候她在想,她的失蹤會不會讓家裏人焦心?有時候,她又擔心警察把自己關起來會讓學校的老師對她造成不好的印象,也許以後還會被人誤解。
想到這裏,她幾乎立刻又沮喪起來。
被捲入這場奇怪事件里的她,真的還會有以後可言嗎?
有那麼一瞬,李詩情真的覺得還不如就這麼死了算了。要不是想着她還有家人,還有朋友,她可能真會選擇“以死明志”。
窗外的天色從明亮變得昏難,又從昏暗又變得明亮——那是警官打開了病房裏的燈。
經過長時間的問詢,無論是李詩情,還是警官們,都已經很疲倦了。
警官們已經沒有了最初嚴肅沉靜的樣子,就連年長的那位警官眼睛都微微有些充血,中途還出去了一次,回來時帶着濃濃的煙味。
“李詩情,你有沒有想起來什麼?你當時為什麼要下車??”
江警官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她,又問了一遍。
這個被提及最多的問題,就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李詩情原本就緊繃的神經,再也堅持不住了。
“我什麼都不知道!”
伴隨着她用儘力氣的吶喊,李詩情如願以償地昏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