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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這話,秦深就有些瞭然地看了謝亦一眼：“怎麼，和老婆鬧矛盾了？”

謝亦苦笑：“也不算是,就是有點迷茫吧。本來我當特警這個工作就是帶了點理想主義的性質,想為人民群眾出一份力什麼的,想得是很美好，可惜高估了我自己的個人能力，導致我不能做到兩者兼顧,為了工作放棄了許多家庭方面的事，感覺很對不起我的妻子。這一次的事……更是我的錯。”

低聲說完最後一句話,他抿了一口咖啡，任由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就如他此刻的心情一樣。

秦深在旁邊看了幾秒,就把視線移轉回去,仰頭望着掛滿繁星的夜空，用略帶感慨的語氣說道：“工作和家庭之間的關係啊……是要好好平衡。尤其干我們這一行的，沒個能定時上下班的時候，就更是要好好兼顧,不能丟了飯碗，也不能冷落了家人——”

他搖搖頭，說出一個字：“難。”

“可是你就做得很好。”謝亦說，帶着點苦澀的羨慕，“家庭和睦,感情和順,現在甚至連第二個孩子都要有了,”他有些自嘲地低頭一笑，“比我做得要好多了。”

秦深嗤笑：“那是你沒看到我焦慮的時候。我老婆剛生下第一個孩子那會兒，情緒波動特別厲害，我又要照顧她，又要照顧孩子，手頭還有一個大案子要破，真的是忙得焦頭爛額，恨不得一天給我48個小時。”

謝亦有些驚訝，沒想到對一切事物遊刃有餘的刑偵隊長居然還有這麼一段束手無策的時光：“真的很忙嗎？”

秦深想了想，搖搖頭：“具體的事情倒不用多忙，有月嫂和我媽還有丈母娘那邊幫忙打理，但人活在世上，為的就是一個心理需求，孩子還好，那麼小一點點的也不懂什麼事，吃飽就睡，睡醒就哭，吵是吵了點，但不麻煩。麻煩的是我老婆，剛剛生產完畢，心理正處於最脆弱多變的時候，我又因為案子的事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於是矛盾就產生了。”

“你們……吵架了？”

“沒吵。”秦深回得很快，“我沒和她吵，是她單方面地在找我茬，每天都變着花樣糾我的錯，我媽和她媽又因為她是產婦的緣故無條件站在她那一邊，幫着她一起數落我，搞得我那段時間一想到回家就頭大，恨不得就在支隊睡下不回去了，反正手頭有個麻煩的案子在等着我破，我留在支隊裏還能有幾分清閑，可以好好思考一下其中的案情。”

“那最後你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的？”謝亦追問，“真的沒回家，在支隊裏休息了？”

“怎麼會，手頭的案子雖然緊迫，但也不能真的為了它不顧家庭不是？”秦深緩緩吐出口氣，“再說了，留我妻子一個人在家獨守空房，我哪捨得啊，畢竟我娶她回來是想和她過日子的，工作再重要，又怎麼能比得過她？”

最後一段話聽得謝亦心神一震，有半晌沒能開口。

見他這副模樣，秦深就微微笑了一下，換了個話鋒，說道：“當然了，我也不是讓你放棄工作，我還在這當著職呢。我只是想說，世界上能做到兩全其美的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像我們一樣的平凡人，需要在適當的時候學會放棄和取捨。”

“可是……”謝亦終於回過了神，微皺着眉，看向秦深道，“你現在——”

“還在好好地工作着？”秦深接過他的話，“看上去工作和家庭兩者兼得，沒有在哪一方中做出取捨？”

謝亦沒有回答，只是抿唇禮貌地微笑了一下，算是默認了。

秦深就道：“那是因為我的妻子做出了犧牲。”

“犧牲？”謝亦一愣。

秦深點點頭：“她把她的工作辭了，留在家裏專心照顧孩子。雖然以我們家的條件不是請不起保姆，家裏的兩個老人也願意幫忙，但我的工作本身就已經夠忙的了，她如果再去外面工作，生活上許多事情都會變得很不方便，就乾脆把工作辭了。”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往前走出一步，仰頭望着星空說道：“說起來，她之前也是在公安系統內工作的，和我一樣從警校畢業，比我小了兩屆，被分配到了我那裏實習，我們兩個才能認識。結婚前我也問過她要不要待在家裏，但被她拒絕了，結果到最後還是讓她辭了職……想想也挺對不起她的。”

“但也多虧了她的這個決定，我們倆的感情才能像現在這麼穩定，說心裏話，我覺得她這麼做是對的，以我和她之間的情況，想維持穩定的婚姻，勢必要有妥協讓步的一方，不是她就是我。而且我也不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以前辦這種案子，滯留到半夜十一點都不覺得晚的，隨隨便便就通宵了，現在才九點不到，我就想着要回家了，也算是一種改變吧。”

他說著，低低咳嗽一聲，轉頭看向謝亦：“不好意思，一說到我老婆就忍不住多說了點，不過意思應該表達得挺清楚了，你應該有聽明白吧？”

謝亦微微笑笑，沒說明不明白，只道了一聲謝：“我知道了……不過秦隊長，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你目前的工作狀況是穩定下來了，不需要再多費什麼心，那要是以後有什麼變動，變得比現在更忙、更需要時間，你準備怎麼辦？”

“不怎麼辦。”秦深說，走到他的身旁拍一拍肩，“想那麼多幹什麼，路是一步步走出來的，生活是一天天過出來的，只要過好當下，做出每一個不後悔的選擇，以後生活是什麼樣，就讓它什麼樣好了。只要人在，感情在，什麼樣的日子過不了？”

謝亦又是一震，徘徊在心頭的迷霧像是被撥開了一條縫隙，露出了一絲曙光，然而還不等他細窺究竟，離開去一旁抽煙的吳勁就在此時走了回來，加入了話題，他也就沒有再和秦深說這些話，轉而談起了文吉的事。

作為縱橫地下十多年的毒梟，文吉手中握有一張巨大的情報交易網，逮捕他只是一個開始，真正重要的事情還在後面，遠遠說不上塵埃落定，但這些都和謝亦的特警支隊沒什麼關係，所以三人聊了沒一會兒就散了場，秦深忙着回家去看老婆孩子，吳勁則是又繼續在原地待了一會兒，看着秦深的背影感慨：“有老婆孩子就是好啊，每天奔波再忙再累，身體裏都有一股熱乎的勁，不覺得苦。”

聽見這話，謝亦有些意外，因為吳勁在他們這三個人里是年紀最大的，都快有四十了，他還以為他早就成家了，沒想到居然還是孤身一人。

不過他沒有探聽別人私隱的愛好，所以就算比較驚訝，也沒有對此多說什麼，一如既往地保持沉默，反倒是對方在感慨完畢後轉過頭，和他說起了話。

“謝隊長，我其實一直都很羨慕你們這些年輕人，有衝勁，有奮鬥力，還有家庭，人生算是圓滿了一大半。不像我，年紀大了，衝勁沒了一半，奮鬥力沒了一半，家庭更是連個影子都見不着，每天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麼拼搏，也就還剩下個為正義而戰的大帽子了。”

吳勁說著，長長嘆出一口氣，充滿惆悵感地對謝亦笑了一聲：“謝隊長，你們的日子比我幸福多了，千萬要好好珍惜，別等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後悔，有些東西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夜風吹散了吳勁的最後一句話，謝亦目送着他緩緩離開，略顯滄桑的背影隱沒在深沉的夜色之中，握着手裏的咖啡罐，不期然的，就想起了兩天前的那個下午，董方塵在醫院走廊里對他說過的話。

——我當初把小桑交給你時對你說過什麼？你又答應了什麼？什麼好好保護她，一生一世愛護她……你的保護和愛護就是這樣的嗎？把她送進醫院裏，讓她受到你的連累，差點丟掉性命？！

——之前我就對你不滿了，成天就知道工作工作，就為了那幾個錢就把我妹妹冷落在家裏。行，你有上進心，你想奮鬥，我不說什麼，但是你現在看看躺在病房裏面的小桑，你還有臉再說這些話嗎？你把她的命都快要弄沒了，這就是你努力奮鬥拼搏換來的結果？

——謝亦，你能不能搞清楚一件事情，小桑她不是你的同事下屬，需要跟着你雨里來風裏去地執行任務，她是你的老婆，你的妻子，嫁給你是為了追求幸福的！可她非但沒享受到這些，反而黑鍋背了一大堆，尋仇都尋到她頭上來了，我妹妹上輩子到底是欠了你多少錢，這輩子才會這麼倒霉地嫁給你？我求求你高抬貴手放過她，讓她享受一下正常人生該有的幸福快樂，行不行？

——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了，要麼你把你這破工作辭了，要麼你就跟我妹離婚，沒有第三條路。別以為天底下就你一個男人，想娶我妹的人多的是，不差你這麼一個。當初是我腦子進水，覺得小桑嫁給了你，也算有個好歸宿，誰知道居然會這樣，真是看走了眼！

……

董方塵在那天和他說了很多話，有一些謝亦已經不記得了，但有一些他記得很清楚，尤其是這一句——“就為了一個工作，你就置小桑的安危於不顧，讓她和你一起來擔這個特警隊長的風險，值得嗎？”——他一個字也沒忘，包括對方在說這句話時的語氣和神態，對妹妹的着急和擔憂、對他的痛恨與氣惱……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一閉上眼就能回想起來。

這句話給他帶來了很大的心理震動，與之相比，那些讓他們離婚的話語、對他拋出的威脅狠話、甚至照着他臉上打出的一拳，都不算什麼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用很認真的態度對待着特警這一份工作，最初的原因是因為對這份職業的嚮往和憧憬，父輩那邊的期望雖然也算是原因之一，但佔比不大，他父親當初對他考警校的行為沒發表過什麼意見，只說這既然是他自己選擇的道路，就要由他自己走完。

而當他畢業時，他和董桑已經交往有一段時間，得知他的工作是特警之後，董桑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和崇拜，在他耳邊誇了好幾回，他也因此感到了幾分壓力，害怕自己把這份工作搞砸了，或者做得不好，讓她失望，從而拿出了比之前更加認真的態度，只希望她能永遠在提起他的工作時誇他帥氣、厲害。

等到結婚之後，他要考慮的事情就更多了，經濟壓力暫且不提，一個要成家立業的男人，穩定的工作是必不可少的，再加上他的性格使然，也讓他不可能對這份工作抱以輕慢的態度……後來升任了支隊隊長，更是要對下屬的生命安全負責，畢竟特警不比別的工作，時刻都面臨著巨大的風險，而為了將這個風險降到最低，就需要大量的備勤訓練來提升素質能力，出任務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上面派發下來，就需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

私人的時間一再被壓榨，他不是沒有為此感到疲累過，但是——

如果他為這個原因就放棄了工作，董桑會怎麼看他呢？會對他失望嗎，覺得他一點苦也不能吃，是一個輕言放棄、不可靠的傢伙？她會不會因此覺得不再是特警的他沒有了當年的那份帥氣和厲害，從而不再喜歡自己？

不知不覺中，他對特警這份工作的感情逐漸變得複雜，複雜到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只是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着，有事就做，有任務就出，直到董方塵的那句話把他一棒子打醒。

是啊，他或許能憑藉著鍛鍊出來的身手成功執行各項任務，並在其中全身而退，平安歸來，但如果敵人把目光對準了董桑，想用她來達到傷害他的目的，他又該如何保護她呢？就算他一天24個小時都圍着她轉，並且額外派遣便衣跟隨保護，一心想要害她的人也總是能找到機會的，這次的事件就是很好的例子。

這一次董桑僥倖沒出什麼大事，只是受了點傷，他就已經心痛到了極點，萬一再有下一次，她遇到了點什麼無法挽回的事，他又該怎麼辦？殺了那個人替她報仇嗎？但事情已經發生，就算他把加害者千刀萬剮，又能有什麼用？

就為了特警這一份工作，他就要把心愛人置於危險的境地，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謝亦在心裏詢問着自己。

他想到了秦深的話。

——世界上能做到兩全其美的人很少，大多數都是像我們一樣的平凡人，需要在適當的時候學會放棄和取捨。

——想維持穩定的婚姻，勢必要有妥協讓步的一方。

想到了吳勁的話。

——你們的日子比我幸福多了，千萬要好好珍惜，別等到了失去的時候才知道後悔，有些東西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來了。

想到了董方塵的話。

——要麼你把你這破工作辭了，要麼你就跟我妹離婚，沒有第三條路。

……也許，是時候該做出決定了。

董桑已經為這個家付出了很多，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不懂事地進行索取，忽視着周圍一切不和諧的因素，任性地朝着自己認定的道路走下去，最終讓她遍體鱗傷，無法再陪着自己走下去。

如果他還要這段婚姻，這個家庭，這份愛情，他就必須要為此做出取捨。

他要放棄特警這份工作。

說他窩囊也好，沒有事業心也好，特警這份工作好則好已，是他最初的夢想，但夢想總是要回歸現實的，它再重要，也比不上董桑的幸福笑顏。

這是他耗時三年、直到今天晚上，才終於明白的一個道理。

想通了這一點的謝亦只覺得心頭一陣輕鬆，這幾天來壓着他無法喘氣的大石終於消失不見，最後仰頭看了一眼明亮的星夜，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微笑，就握着只喝了一口的咖啡罐，轉身走進了醫院大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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