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入秋了,風裏有了絲絲涼意,又夾雜着淺淺淡淡的桂花香氣。
本該是悠閑從容的時光,香府的老太太英氏火氣卻很大,摔碎了兩個茶碗三個果碟,又舉起了一個哥窯海榴紅花觚。
英氏的女兒香馥坐着沒動,“這個花觚是瓔兒最喜歡的。”
英氏雖已上了年紀,動作卻極為敏捷,“瓔兒喜歡,可得給她好好留着。”小心的把花觚放下,換了一個黑色瓷質蜜食罐。
“這罐子我還蠻中意的。”香馥阻止。
英氏怒道:“這破罐子有什麼好的?黑不溜秋,毫不起眼,偏你拿它當寶!”
香馥幽幽嘆氣,“娘又不是不知道,我眼光一向很差。”
英氏見不得女兒這般模樣,放下蜜食罐嗔怪道:“與你有何相干?當年是父母作主命你和陳墨池成親,誰知他寡廉鮮恥,考中了狀元就要休妻另娶,攀高枝兒作駙馬了?阿馥,這都是姓陳的負心無情,你一點錯處也沒有!”
英氏忙着哄女兒,倒顧不上發脾氣摔東西了。
一直在旁邊站着的侍女立秋、立冬有眼色的蹲下身子清理碎片,胖呼呼的蘇媽幫着英氏罵人,“姓陳的負心賊就該千刀萬剮!才十歲他就把他親爹剋死了,他親娘一個婦道人家,膝下兩兒一女還小,就是想拉扯兒女長大,也是拉扯不動。要不是咱家老爺大仁大義,助他銀兩,他一家四口早餓死了!負心賊,那時他窮,連香家的上門女婿也願意做;等他發達了,闊氣了,他是結髮妻子也不要了,親生女兒也不要了,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香馥心中不快,但蘇媽是她奶娘,也不好出言斥責,秀眉微蹙道:“陳墨池再不好,也是瓔兒的生父。罵他太狠,瓔兒臉上如何掛得住。”
蘇媽抖出一方和她身材極不相稱的秀氣手帕,抽抽搭搭的哭起來了,“姑娘還是對姑爺……對姓陳的一片痴心啊,只是咱家老爺不在了,沒人給姑娘撐腰,白白給人欺負……瓔姐兒和她爹一樣也是個沒良心的,放着親娘不要,一心想投奔那個公主後娘……”
英氏拍案:“胡說!瓔兒才生下來便上了族譜,她姓香名瓔,是香家的孫女。香家的孩子,自然是向著香家的,陳家說什麼也搶不走!”
話雖這麼說,但當婢女來報,縣太爺之妻許孺人到訪,英氏和香馥心中卻均是不安。
香府是商戶人家,平時和許孺人並無來往。許孺人親自登門,必有要事,該不會是和陳家有關吧?該不會是幫着陳家搶孩子的吧?
明知許孺人可能來意不善,但她是本縣父母官的家眷,總不能把她擋在門外。
母女二人將許孺人迎進廳堂,許孺人年紀四十多歲,清瘦冷淡,只抿了一口便把粉彩茶盞放下了,“可否請瓔姐兒一見。”
香馥婉言推卻,“多謝孺人關心,這兩日瓔兒身子不大爽快,等她大好了,一定讓她登門拜見。”
許孺人微曬,“聽聞瓔姐兒的親祖母、大伯母想見她,也是見不到的,何況我這個外人呢?”
英氏忙澄清,“瓔兒姓香,是香家的孫女,我才是她的親祖母。”
許孺人不理會英氏,對香馥徐徐說道:“父母若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瓔姐兒留在香家,只是普通商戶之女,以後香家還要靠着她支撐門戶,她辛苦不辛苦?艱難不艱難?今後若要婚配,不過是門當戶對、商戶之子。若到了陳家,她父親是狀元爺、官老爺,母親是南陽公主,身為公主府的千金,誰不高看?王孫公子,貴族子弟,甚至天潢貴胄,什麼樣的夫婿嫁不得?榮華富貴,唾手可得。”
“身為母親,不可太過自私,只想把女兒留在身邊,卻毀了她的錦繡前程。瓔姐兒自己也想回陳家,對不對?做母親的何必苦苦阻攔。公主駙馬已經完婚,陳府和睦親熱,若再加上瓔姐兒,合家團圓,豈不美哉。”
“咱們做長輩的,也別太無情了。不如把瓔姐兒請來,問問她的意思,如何?姓陳還是姓香,於她而言,天差地遠。”
許孺人微微笑起來。
做商戶之女還是做官家千金,這還用選么?只要這瓔姐兒不是傻子,必定會回陳家。
如此一來,她這位縣令之妻也就不辱使命,替南陽公主了結了一樁麻煩事。
若駙馬和前妻之女留在香家,不明內情的人會以為南陽公主不慈,做不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損公主的賢名。
香家這位瓔姐兒,必須改姓陳,必須進入公主府。
這是瓔姐兒的宿命,也是瓔姐兒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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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瓔臉頰貼在黃花梨嵌玉石的屏風上。
涼涼的,像是真的貼在玉石上一樣。
抬起手在雕花黃花梨邊框上摸索,摸到兩個熟悉的圖案,心潮澎湃。
她七八歲的時候最是調皮,偷偷拿雕刀在這裏刻下“香瓔”兩個笨拙難看的字,祖父祖母當寶,原封不動的給保存了下來。
分別多年,重新見到這兩個字,便回想起兒時天真爛漫的時光。那時祖父還在世,父母還沒有分開,她就是香家的寶貝疙瘩……
“跟隨父親或是母親,讓瓔姐兒自己選,如何?”許孺人溫文爾雅的說話聲,傳入耳中。
香瓔手指伸入口中,用力咬了一下,痛得冒出淚花。
真的,這是真的,她又回到了十三歲,回到了青澀單純的豆蔻年華。這一年她父親陳墨池春風得意,御筆親批第一甲第一名,之後跟她母親香馥和離,另娶南陽公主。陳墨池年輕時候受香家大恩,答應他和香馥的第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會姓香,繼承香家的香火,但這一年他反悔了,三番兩次向香家索要女兒。
香馥不肯答應,陳家便委託許孺人出面,要求香瓔自己來選擇。
香馥相信女兒是向著香家的,答應了,誰知……
香瓔雙手掩面。
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自己曾經的愚蠢。
怎麼會鬼迷心竅,背叛過世的祖父,背叛愛她如命的祖母、母親,選擇了陳家,選擇了所謂的榮華富貴?忘恩負義之人,之後吃苦受罪磨難重重都是應該的……
廳堂中有些亂。
香瓔拭去淚水,以玉石為鏡理妝。
她記得,許孺人是和陳家女眷一起來的。
陳家大郎陳墨耕的妻子趙氏,陳墨耕的女兒陳樂欣,這時就在香府門外等着。許孺人勸好了香瓔,趙氏和陳樂欣立即會進來接人。
這對母女,和許孺人一樣,急功近利,急於求成。
香瓔太了解她們了,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也知道她們會做什麼。
香瓔自頸間取下一物,端詳良久,眸光如水。
“便依孺人。”香馥語氣冷冷的。
聽到母親的聲音,香瓔重又雙手掩面。
她愧對母親,愧對祖母,實在沒臉見她們啊。
香瓔被婢女請入廳堂時,耷拉着腦袋,怎麼努力也抬不起來。
她是沒臉見親人,但許孺人卻會錯了意,以為果然如陳家老太太所言,瓔姐兒一心想回陳家,被英氏、香馥攔着不許,因而生出怨氣,連見客的禮數也不管了。
“瓔姐兒,你想不想見父親?想不想回陳家?”許孺人絲毫不計較香瓔的失禮,紆尊降貴的起身到了香瓔面前,柔聲細語的詢問。
“父親疼我么?陳家的人疼我么?”香瓔低頭看着腳尖。
“當然疼你了。”許孺人大包大攬。
香瓔強忍心頭的厭惡。
許孺人的丈夫程鵬做了十幾年的縣令,一直沒能陞官,許孺人表面清高,其實急壞了吧?藉着替陳家做說客,這個許孺人討好了南陽公主,給程鵬鋪了路,真是“賢內助”啊。
“父親要是真的疼我,陳家要是真的疼我,就讓陳樂欣把我的小白鷺還給我。”香瓔像個任性的、不懂事的孩子。
許孺人莫名其妙,“什麼小白鷺?”
香馥心跳加快,“瓔兒,小白鷺不是你貼身戴着的么?怎會給了欣姐兒?”
香瓔抬手抹眼淚,“嗚嗚嗚,陳樂欣騙我的小白鷺,嗚嗚嗚……”
許孺人花了好一會兒的功夫,才弄清楚小白鷺是一塊形如白鷺的白玉佩,不由的笑道:“原來是你堂姐拿了你一塊玉佩。此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向身邊的僕婦使個眼色,
僕婦會意,忙笑道:“說來也巧,方才孺人在貴府門前下轎,恰好和陳大太太碰着了。陳大太太帶着的那位姑娘可不就是欣姐兒?”
許孺人的話軟中帶硬,“陳大太太和欣姐兒母女倆思念瓔姐兒,在香府門外徘徊不忍離去。彼此至親,讓她們見見瓔姐兒,又有何不可?”
香馥跟陳墨池和離之後,英氏是不許陳家人上門的。但事情到了這一步,英氏只好忍着一口氣,命人把陳大太太、陳樂欣母女倆帶進來了。
陳大太太身穿紫緞褙子,頭上戴了好幾樣赤金首飾,從頭到腳都充斥着暴發戶的氣息,俗不可耐。陳樂欣則穿了嬌媚的桃紅衫子,濃妝艷抹,不甘寂寞。
陳大太太和所有的陳家人一樣,在香府白吃白住過好些年,沾了香家無數的光,見了英氏和香馥,難免帶了幾分羞慚。陳樂欣臉皮可厚實多了,殷勤問過安,便拉過香瓔的小手撒嬌,“瓔姐兒,咱們是親姐妹,同吃同睡,何等親密。你的小白鷺不要這麼著急要回去,好不好?我想多賞玩幾日。”
香瓔冷笑,把陳樂欣的手摔開了。
所謂的同吃同睡,就是陳樂欣吃香瓔的、喝香瓔的,不管香瓔有什麼好東西,陳樂欣都要分一杯羹。
最可惡的是,陳樂欣從香瓔手裏騙走小白鷺之後,當成寶貝獻給了南陽公主的親生女兒何盈。
小白鷺有療毒之效,何盈憑着這件寶貝,屢立奇功,出盡風頭。
在南陽公主府,何盈是天上的白雲,香瓔是地上的污泥。
香瓔誤入岐途,受盡磨難,她認了;但那些辱她害她,搶走她寶貝的人,豈能輕輕放過。
“我就要我的小白鷺。”不管陳樂欣如何軟硬兼施,香瓔一口咬定。
“你拿妹妹的東西作甚?快還給她!”陳大太太又氣又急的斥責。
“欣姐兒,小白鷺是先父遺物,你拿着不合適。”香馥緩緩的道。
陳樂欣耍賴不成,賭氣從頸間摘下繫着玉佩的紅繩頸圈,“瞧把你小氣的,還你就是了。”擲向香瓔。
香瓔袖中早準備了足以亂真的贗品,籠住真的小白鷺,一聲驚呼,贗品摔到了青磚地上!
潔白美玉,應聲而碎。
“你摔了我的小白鷺!你摔了我的小白鷺!”香瓔頓足大哭,“你給我滾出去,我永遠不要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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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1V1,應該能日更,但沒有存稿,具體的更新時間現在定不下來,以後爭取固定在每天下午三點。
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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