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當時,爸爸說到這裏,就不再往下講了。
我猜想,那是因為史遠征的境遇,引起了他對他自己過去的回憶,因為他的那段糟糕的過去,比小鵬的爸爸好不到哪裏去。
對付一個人最殘忍的手段,就是找一面鏡子來,讓他清清楚楚看見他自己,看清他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貨色。
雖然爸媽不肯往下講了,我依然能夠從親戚朋友那兒聽到後續,當然,那也是我經過多年瑣碎的片段組織,才使接下來的故事,呈現出它的原貌。
其實起初我並不能理解,為什麼這一次目睹行刑,會給小鵬的爸爸造成這麼大的衝擊,以至於他從此一蹶不振,再也無法恢復到剛開始那種粗野放縱、蠻橫無忌的狀態了呢?
按理說他看殺人看多了,不,哪怕親手殺人他都干慣了,單單是姬妾家眷們被殺,又怎麼會給他帶來那麼大的打擊?依照常理推測,他應該聳聳肩,說幾句“天命如此、紅顏早喪”之類的狗屁廢話,然後把這次經歷拋諸腦後才對,那才是他“黃王”應該乾的事兒。
後來時間久了,我才漸漸明白了這裏面的緣故:很簡單,他多年來的防禦工事已經崩塌了,甚至從移出唐朝的那一天開始,它就在逐漸風化。
是粱所長那番話,把他的人生基石給一下子徹底鑿穿,他那簡單的幾句質問,將史遠征堅信了一輩子的人生信條,變成了可笑的猴把戲,讓他突然間,瞥見了自己數十載的荒唐……
他是在從未有過的混亂、困惑與自我質疑中,受到的那一擊。
更重要的是,我到後來才得知,那個質問唐僖宗的女孩子,在史遠征過去的人生中,也曾留下過不可磨滅的痕迹………
據說,她是李唐宗室之女,皇族之後,原本已經定親,就等着到時候出嫁。
和女孩家定親的是一戶高門望族,女孩的父親雖然身為王族一員,卻也為能夠攀上士族而興奮。
然而就在等待婚娶的當口,黃巢的軍隊攻陷了長安城,為準備婚事沒來得及逃走的女孩一家,全都被俘獲,甚至包括她的未婚夫婿一家,也落在了起義軍的手裏。女孩是和一大群同她一樣具有宗室身世的女性一起,被送到黃巢面前的。而她因為姿色絕美被率先挑中。至此,她的家族性命也得以保全。
但是被寵幸的女孩卻從來不露出高興的表情,永遠是一副淡淡的神色,她的冷淡引起了黃巢的注意,打聽了一下之後,他才得知這女孩子的事情。
於是,黃巢就向她承諾說,只要她對自己親熱一點,那麼他就釋放她的未婚夫婿和他的父親。
否則,他就下令殺掉他們。女孩在思索了幾天之後,終於改變了態度。
我常常想,女孩為什麼要改變態度。她本來是個烈性女子,這一點從最後的結局就能看出來,雖然對方是她的大婿和公公,但這樁婚事是她父親安排的,比起她本身的生活幸福,父母所看重的恐怕更多的是對方的門第。儘管要嫁入名門望族,可是實際上兩個未婚男女,恐怕沒有多少真情實感。而此刻要她面對的,卻是從泥地里爬出來的草莽,要她這樣一個皇族女,放下尊嚴,轉而曲意逢迎一個土匪頭子,應該是比死還難受的一件事。
但是她真的做到了,她真的變得熱情而溫柔,像其他那些害怕觸怒黃巢的女性一樣,她放棄了之前一度死抓着不鬆手的冰冷和矜持。
她真的就那麼愛自己的夫婿和婆家么?還是她終於累了,想丟棄尊嚴,活得輕鬆一點?
恐怕都不是,她是為了挽救那兩條性命。
她的轉變,讓黃巢非常高興,他覺得自己又征服了一個女性,本來她是那樣美麗倨傲,像冰山一樣不可觸及,可是如今,也照樣對他低頭,甘願做他的姬妾之一了。
於是,在寵了這女孩一段時日之後,黃巢就對她失去了興趣。
是的,她很漂亮,但是宮裏送進來的女人成百上千,總是有不同的風格來吸引黃巢的口味,再如何漂亮,對黃巢而言,喪失了挑戰性也就同時喪失了魅力。
沒過多久,他就將她拋諸腦後,包括他對她的承諾。
是又過了一段時日,經由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黃巢才得知,那女孩的未婚夫婿以及他的父親,被酒醉的部下毫無理由地殺害,屍就扔在街頭,無人收拾。
那只是當時的千萬樁慘劇之一,在人命如草芥的唐末,皇室之後、山東士族……這些虛幻的名頭,甚至還不如一把自保的柴刀。
得知這件事的黃巢,心裏有一點點後悔,他覺得自己食言了,是他親口答應了那女孩,要保住她未婚夫的性命的,現在他並未做到這一點。
但是,又能怎麼辦呢?黃巢想,反正部下們胡來又不是一日兩日了,哪一天他們不斬殺三、五個皇族來泄憤?他無法管束這些部下,所以就只有由着他們去。
幸好他也不再愛她了,他是食言了,那就不再去見她就好了。
他的確再未去見她,直到……
直到看見她的頭顱,被一刀斬落在地。
僅僅作為千年後的旁觀者,我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依然感到心酸。而作為當事人的史遠征,想必所受的衝擊,要比我這種外人更加嚴重千百倍。
他明明應該兌現承諾,救出女孩的夫婿和公公,他明明可以將這對未婚男女送出長安城,讓他們繼續和他無關的人生。如果一開始捨不得,那後來沒了興趣,也總可以放手的。
他明明可以挽救她的生命,但他沒有那麼做,只是因為他“懶得那麼做”。
他曾失信於天下,現在他又失信於她。
他是個守不住任何承諾的男人。
還是那句話,他根本就不珍惜到手的任何東西,也根本就沒有為將來而認真做一番考慮。
於是,在漫長的沉默消沉之後,史遠征提出了兩個要求:一,和凌涓分手;二,希望所里將自己送回唐朝——後者說白了,就是自投死路。
那段時間,史遠征的不吃不喝、不言不語,
幾乎要把女友逼瘋,她整夜哭泣,求他不要總想着尋死,她求他從死胡同里出來,盡量想想未來,想想他們倆的未來。她也不答應和他分手,她說她不管他是什麼人,做過什麼,總之,她要和他在一起。但是凌局長的懇求沒什麼效果,也難怪,小鵬爸爸那時候的自我價值感已經降低為零,他甚至懷疑起自己的存在來,他覺得自己早就該死掉了,最好死在唐朝,再多活一天都是不應該。
他甚至和凌局長說,分手是為了她好,這麼多年來,他從未給身邊的人帶來過什麼幸福,和他在一起就只會倒霉,不停地倒霉,他就是個毀人不倦的混蛋。到如今他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她了,所以他不能再把這唯一的珍寶給毀掉,否則他還不如立即死去。
史遠征的痛苦引了凌局長的痛苦,到最後,年輕的她竟然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梁所長,要不是梁所長想出這麼毒的計策傷害他們,她本來可以和史遠征開始幸福生活的。
然後,凌局長就去找梁所長,她對梁所長說,她要和史遠徵結婚。據說梁所長簡直像看滑稽影片一樣看着她!
“結婚?”他說,“你瘋了?!和一個唐朝人結婚?!而且還是個殺人如麻的草莽!”
可這憤怒的年輕姑娘才不管什麼殺人如麻什麼草莽,她就是要和史遠徵結婚,這也是她當時所能想出來的唯一的辦法,她希望能用婚姻,把已經散了架的史遠征給重新綁起來。
本來結婚這事兒,是兩個人自己的事兒,凌局長要不要和史遠徵結婚,都在她自己,但是落實到手續問題,就不是他倆自己的事兒了。
史遠征在現代社會,連個身份證明都沒有,本來梁所長打算等他完全適應了,再給他辦理這一系列手續,但後來因為他的行為觸怒了梁所長,他索性將這些全都停滯了下來,“至於到底什麼時候給他身份證,得看他今後的表現”。
沒有戶口,沒有身份證明,就沒法去民政局結婚,當時還在改革開放初期,那個年代還不像如今,不結婚,同居照樣沒問題,那時候沒有一個具體身份、沒有一個踏實的“單位”,人在社會上簡直是寸步難行
所以,擺在凌局長面前最大的難題,就是要給史遠征搞到這個身份。
但她同時也知道,只要梁所長不鬆口,史遠征是沒法弄到合法身份的,他們的婚姻也將變成鏡花水月。
梁所長以為,只要自己不在這一點上退步,那麼學生就沒有辦法達到目的,但他完全沒想到,一個月以後,凌局長又找上了門,這一次,她帶來了一份身體檢查。
“我懷孕了。”她說,“所長,請你批准我和史遠徵結婚。”
凌局長帶來的那份檢查報告像個重型炸彈!
梁所長氣得要瘋!他說凌局長喪失了理智,他還說到底是什麼讓你昏了腦子、干出這種事情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么?你在斷送你自己的一生!
可是凌局長說,她斷送她的一生那是她自己的事兒,和梁所長可沒半點干係,總之現在不能把史遠征送回唐朝,不然她肚子裏的孩子就沒有爸爸了,而且也必須立即給他一個身份,否則這孩子就成了私生子——著名歸國學者梁毅的弟子未婚先孕,生了個唐朝人的孩子,這種醜聞傳出去,恐怕與所長也不是那麼好聽的。
梁所長被激怒了,他甚至懷疑懷孕什麼的是凌局長自己搞的鬼,那份檢查報告根本就是偽造,梁所長找來了所里附屬醫院的大夫,重新給凌局長做檢查。
檢查報告出來了,凌局長的確懷孕了。
當時,梁所長盯着那份報告,他的臉色變得鐵青!
但是看着看着,他就覺不太對勁,按照懷孕日期推算,凌局長是在臨近徐博士走的那段時間受孕的,也就是說很有可能,她懷孕時,徐博士還沒走。
覺這一點之後,梁所長自以為抓到了關鍵,他笑起來。
他說,小涓,你想拿徐仲衡的孩子來騙我么?如果你懷孕了,最好還是早點通知小徐,讓他回所里來。
唔,我覺得,梁所長這種思維,充分詮釋了四個字:自欺欺人。
他怎麼都不相信自己的得意門生豐出這種事情來,所以他那精密的頭腦,迅給他找了個合理的解釋。
儘管傻子都看得出來,那解釋純粹是胡說八道。
然後凌局長就苦笑起來。她說這孩子和徐仲衡沒有半點關係,因為徐仲衡從來沒有碰過她。
凌局長的話,打破了梁所長自以為是的設想。
他像毒蛇一樣盯着凌局長,說:“這麼說,小徐還在你身邊的時候,你就和那傢伙搞到一起?你竟忘了他是誰?你竟然肯為一個可以做你父親的男人躺下?”
梁所長這話說得難聽極了,甚至他當時的語調也帶着類似金屬刮過的刺耳聲,那是讓人不舒服到極點的一種感覺。
“哦,這您可說錯了。”凌局長的聲音忽然變得十分輕快,她的臉上浮現出快樂的微笑,“那次,是我引誘的他。
辦公室里,靜得像墳墓!
也許你會吃驚,為什麼我這個晚輩,竟然連這麼難以啟齒的細節都知道,不能怪我,因為當時在場的不止梁所長和凌局長,還有送來醫檢報告的兩個醫生,甚至他們都沒關上辦公室的門,激烈的爭執聲連走廊上都聽得見……
我想,凌局長是故意的。
她很快樂地看見自己的老師受傷,被她的話給戳傷,就像始終乖乖聽話的女孩子,頭一次堅持自己的意願,狠狠和父母大吵之後,眼看着對方被氣得抖的那種惡毒的快樂。
我甚至都懷疑她的那句話里有多少真實成分,因為很明顯,凌局長已經不是在闡述事實了,她只是想回擊,想狠狠報復那個傷害了她和她丈夫的人。
梁所長像完全不認識她了一樣,怔怔盯着自己的學生!
他一直當她是個純潔乾淨、自律嚴謹的好姑娘,誰想到一夜之間,她竟然變成了一個毫無廉恥、喪失了底線的浪蕩女。
多年來,他們像真正的父女那樣親近,彼此信任,但是誰也沒想到最終兩個人的關係,竟然變得這麼尷尬,以至於要用互相刺傷來維繫。
我想,那也是凌局長第一次嘗到那種快樂:踐踏一切既定境則的快樂。
是史遠征改變了她,是他的“亂來”,讓她察覺到之前自己循規蹈矩的乏味,儘管無比抗拒這種“亂來”,但是凌局長仍然深深被他吸引……
所以後來,我也常常想,到底為什麼後來凌局長要和小鵬的爸爸離婚,難道真的是因為她說的那個理由,“自己在不斷衰老”么?她明明就知道小鵬的爸爸不在乎那個。
也許是因為,她一天天失望地現:那個被改造“好”的史遠征,他身上,千年前的尖刺,已經被如今這個麻木的時代給徹底磨鈍,從而喪失了早年那種蠻橫放肆的動人魅力。他再也無法隨意打破規矩,反而為了遵守規矩,不得不畏手畏腳。於是,史遠征越融入現代社會,越是在如今這個時代如魚得水、升遷賺錢,他的那種原始魅力就越淺越淡,儘管這一度是這對夫妻所共同希望看到的結果。
凌局長的理智想要的是一個健全的現代人,一個能夠適應現代社會展的普通男人;可她的情感想要的,卻是那個粗野亂來、不在乎一切既定規則的唐朝草莽。就像之前,她的理智明白徐仲衡才是合適的丈夫人選,但是最終,她卻去了史遠征的懷抱。
世上,不存在什麼真正“理智”的人,掌管情緒的眼窩前額葉皮層如果妥損,這個人並不會變得無比理智聰明,他只會眼瞅着生活分崩離析,呆坐友地上不知所措。
因為,他沒有“情感”,那才是人類進行一切選擇判斷的基石。
在人這種生物的活動中,理智從來就未真正戰勝過情感,過去不會,未來,也同樣不會。
……於是,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梁所長慢慢走回到辦公桌前,坐下來。
他的學生,依然站在他面前,她叉着腰,高昂着頭,神情驕傲得像個亞馬遜女戰士。
最終,梁所長沒有再說什麼,他只是頹喪地揮了揮手,吐出兩個字:出去。
一周之後,凌局長拽着當天剛剛獲得新身份的史遠征,去了民政局。
梁所長和凌局長之間的齟齬,持續了將近一年,一直到史雲鵬誕生,倆人才算勉強和好,但是那之後,他們師徒,就再也無法回到最初那種毫無嫌隙的狀態里了。
而史遠征的狀態,也是在兒子誕生之後才出現的好轉,因為他終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毫無價值:有一個愛他的女人希望能和他一同生活,有一個他親生的孩子希望能被他撫育。這些都是繩索,將險些墜入絕望深淵的他,給一點點拉了出來。
當然他的兒子後來闖下那麼大的禍,幾乎將他再度推進舊日的深淵……那就是后話了。
只是,當我知曉了一切之後,當我再度於親友聚會中看見那男人時,我這才驚訝地現了那些隱藏在細微痕迹中的滄桑。他的確不年輕了,不,我說的並不是**,而是,他的周身上下,早已喪失了昔日傳說中“衝天大將軍”的光彩,那種因為憤怒而令人眩目的華麗光彩。
這麼多年來,他掙扎得太久,太疲倦,甚至都已經遺忘了掙扎本身的意義。
於是,在歲月漫長的洗磨中,他就逐漸變成一個溫和、沉靜而倦怠的普通中年人了。
《附錄》
Bgm:蘇芮《愛過就是完全》。
蘇芮是那種流行於上個世紀的、早已不年輕的老牌女歌手,倒是很適合凌涓,而且歌詞很好。另外還有倫永亮的版本,那是男歌手的另一種風味了,兩者搜狗都可以找到,請各位依自己口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