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第兩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不久之後的越國君主婚禮大典。猶如一場荒誕劇。

這樁婚姻完全是荒唐的,從結婚原因到結婚儀式,無一不透露出荒誕、混亂和瘋狂,這甚至讓蘇虹想起自己看過的一出尤耐斯庫的戲劇:兩個一心一意只想快完事的新人,過一打喪失理智、被某種有關家國前途的幻覺給完全操控的越國貴族王親,以及一大堆各懷鬼胎、只顧着盤算自己未來的臣子們……

從頭到尾都不需要蘇虹操心。從穿戴什麼、怎麼步入大殿,到如何行禮,如何最終確認自己王后之位。全都有貴族禮儀教師指導和引領。

這一次,君王依舊要娶一個“從深山老林里找來的母猴子”,然而越國朝堂內外,卻沒有再出上一次那麼猛烈的反對之聲。

因為蘇虹曾在伐吳戰爭中起了決定性因素。

沒有比越國今後的前途更重要的事情了。

雖然有引導的教習,有服侍的侍女,一整天的典禮熬下來,蘇虹還是覺得十分疲憊。那是農曆八月了,褥熱還沒褪盡,穿着厚厚的禮服折騰一天,的確很耗費精力。

太陽下去了,儀式終於結束。

雖然不合規矩,蘇虹還是卸下了豐麗沉重的裝扮,把自己恢復到了平日的狀態。她毫不忌憚這麼做會的罪王族裏守舊的女人們,儘管她知道她們都在不遠處,用古怪疏遠的目光盯着自己。

反正她也不打算在這宮廷里培養什麼自己的勢力。

進房間時,蘇虹看見勾踐獨自坐在炭爐前,爐子上,烤着的鮮魚正滋滋冒煙。

勾踐正拿鹽粒往烤魚身上灑。

他瞥了一眼蘇虹,道:“坐吧。”

蘇虹沒有客氣,就勢在炭爐旁跪坐了下來。

一時間,沒人出聲,勾踐用工具小心翼翼翻撥着烤魚,使之兩面逐漸焦黃,又往上均勻地灑着粗鹽粒。

靜靜的房間裏,只能聽見魚皮烤焦的噼啪聲,間或鹽粒落進火炭間的“撲”聲。

於是,這就是她和勾踐的“新婚之夜”?蘇虹想,還不錯,總算有烤魚。

她當然不認為勾踐對她有什麼企圖,事實上蘇虹完全能夠感覺得出來。這男人對自己毫無興趣,他們能夠這樣坐着對等的說話,就是勾踐可以給予她的最近相處空間了。

“已經很久沒像這樣吃烤魚了。”勾踐突然說,“上一次,還在十年前。”

他將一條魚拈起來,放在蘇虹面前,然後用尖利的刀刃,剖開魚腹。一縷白氣從裏面冒出來,魚肉噴香撲鼻。

蘇虹咽了口口水,她用筷子夾起魚,咬了一口。

肉質細嫩,非常好吃。

“大王有好手藝。”她笑道,“魚都能烤得這麼棒。”

“嗯,這是練出來的。”勾踐頭也不抬地說,“之前在吳國給夫差做馬夫,什麼都干,烤魚也烤過的。”

蘇虹被這話嚇了一跳,等她再看勾踐的神色,卻看不出什麼來。

“做盡了我這一輩子都沒做過的事情,那三年。”勾踐停了一下,“為人奴僕,低到泥地里去。只為了保命。”

蘇虹默默聽着,她知道之前勾踐戰敗,只剩五千殘敗軍隊,到了吃山草,喝腐水的窘迫地步,最後是夫差同意了求和,勾踐才留得一命。

“夫人,您見過夫差吧?”勾踐問。

蘇虹略遲疑,點點頭:“見過一面。”

“感覺如何?”

被這麼一問,蘇虹卻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了。

她想了半天,才說:“猛一眼看上去,像個大孩子。”

勾踐一笑:“嗯,就像一個孩童的魂魄,無端停留在了一個大人的身上。”

蘇虹的眼前,不由浮現出夫差那張毫無戾氣、平和寧靜的臉。

“之前在戰場,他披盔戴甲,臉上還有血跡,所以無法看清。後來進了吳宮,親眼看見他,才感覺驚詫。”

“驚詫?”

勾踐點點頭:“他看什麼,都像小孩子看東西一樣——見過小孩子看東西的表情么?”

“見過。”蘇虹想起自己的女兒瑄瑄,她笑起來,“好奇,什麼都是新鮮的,百看不厭。”

“就是那個樣子。”勾踐放下手裏剖魚的刀,沉思片刻,道,“就好像他面前永遠上演着一出大戲,每一個人都好玩,每一件事情都有趣。”

勾踐說起夫差,竟然語調里沒有什麼怨毒,這讓蘇虹多少覺得有些詫異。

“就連我,他都要盯着瞧,不是那種蔑視敗將的不屑,是那種‘原來你就是那個勾踐’的意思。”勾踐停了停,“起初,這讓我十分不舒服。”

“不是……不是沒有蔑視的意思么?”蘇虹小心地問。

“那甚至都不如蔑視。”勾踐看了一眼蘇虹,“您懂么?夫人,好像那麼大的事情,打敗一個國家的國君,將之俘虜來做奴隸,好像這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他是以這麼不在乎的心態打贏這場仗的,那麼我這個戰敗的國君,又算什麼?”

“……”

“不過後來,我才慢慢現,夫差不是對我一個人這樣。”勾踐慢慢嚼着魚肉,停了一會兒,又說,“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是如此。”

蘇虹輕輕嘆了口氣

“我見過他和伍子胥吵架。”勾踐說到這兒,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文種懇求他饒了我的性命,伍子胥不同意,於是夫差就說:‘殺他幹嗎?這人明明挺有意思的,非要一刀完結他,那多沒意思啊。’夫人,您看出來了么?”

蘇虹點點頭:“夫差的標準,在於‘有沒有意思’。”

“嗯。不管怎樣,我算是芶活下來,從此在吳宮裏過起忙忙碌碌的卑賤的馬夫生活。”勾踐哼了一聲,“我知道,自己這條命時刻掛在伍子胥的嘴邊,所以只能竭力偽裝,做出一副膽戰心驚、忠心耿耿的樣子。”

靜默。

蘇虹沒聽勾踐談起過去,今夜不知怎麼的,這人似乎放下了一些防備。

“說來也怪,人真的可以欺騙自己,我想做出那種樣子來,我就真的能夠做出來。吳國上下,沒有不被我的假象給欺騙的,後來就連伍子胥都不再那麼咄咄逼人,因為他實在找不到什麼蛛絲馬跡證明我有復仇之心。甚至有那些小官吏、後宮的寺人,還故意跑來羞辱我,因為他們覺得我已經真心臣服吳國了,所以趁機作踐一下沒關係。”

蘇虹聽着,覺得心裏有些苦澀。她低聲說:“大王,人都想活着。”

勾踐點點頭:“但是夫差卻不滿意了。起初他還成天盯着我瞧,我做什麼事情他都覺得好奇,後來他就不瞧我了,他說我‘沒意思了’,說我是……假的。”

“假的?”

“他說我總是在裝,像套了一張皮。他說這太沒意思了。”勾踐彎腰,拿起旁邊的酒壺,為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示意蘇虹:“夫人,要一杯么?”

蘇虹點頭:“多謝大王。”

給蘇虹斟滿了酒,勾踐放下酒壺,他呆了半晌,才道:“我能騙過包括伍子胥那老狐狸在內的所有人,連妻子都不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在夜裏偷偷哭泣,在我枕邊說她想尋死,我甚至安慰她說,吳王寬宏大量饒我們夫妻不死,我們應該感恩儘力服侍才對,怎麼能尋死呢?”

蘇虹心裏更覺得酸楚,她知道,勾踐在說那個做了越王后沒多久就死掉的女子。

“所有的人,都被我瞞騙過去了,可我竟然瞞不過那最重要的一個。”勾踐笑了笑,“我竟然瞞不過夫差,他看出來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假的。”

蘇虹捧着酒杯,她愕然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他看出大王有不臣之心,那他怎麼會放過大王您呢?”

“這一點,我起初也並不明白。”勾踐慢慢地說,“之前他說我是假的,那一刻,我的渾身驚出冷汗,衣衫都被打濕了。我想這下完了。早晚夫差得殺了我。”

“……可他沒有。”

“嗯,他沒有。”勾踐搖搖頭。“原因很簡單,他覺得殺了我就不好玩了。”

“……”

“他甚至跑來問我,覺得我的妻子‘有沒有意思’。他說;‘勾踐。我覺得她真沒意思,你幹嗎要娶這麼個沒意思的女人?’那時候的越王后,是我父親指定的,本來我也並不多麼喜歡她,父王看中了她的家族,所以娶也就娶了,可從來就沒人問過我,覺得這樁婚事有無意思。”

蘇虹苦笑。

“他既不想殺我,又覺得我‘沒意思了’,也就不再盯着我瞧。”勾踐說,“夫差不再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這讓我輕鬆了許多。我日日做着馬夫做的事情,小心謹慎地注意言行,又暗自開始聯繫文種范蠡,籌劃歸國的辦法。”

“文種上大夫去找的伯嚭,對吧?”

勾踐點點頭:“他找到了伯嚭,用財貨賄賂他,讓他去和夫差說好話。起初我覺得這辦法行不通,我一點都不認為夫差能被伯嚭說通,但是文種說,什麼辦法都得試試,而且伯嚭是最能突破的一個缺口。”

蘇虹默默聽着。

“但是最後出來的結果是,夫差同意放我回越國。”勾踐怔了怔,又道,“所以,我從來就沒能琢磨透夫差這個人。”

“至少您能回來,不管是因為什麼……”

“嗯,消息出來的時候,我高興的狂,我還以為自己得死在吳國。萬沒想到能有逃出生天的一日。”勾踐說,“那段時間我正喜不自禁,沒想到某天晚上,有傳令說,夫差叫我去見他。”

蘇虹有點緊張地望着勾踐!

“我聽見傳令,頓時嚇得臉青,心想這都沒剩幾天了,難道夫差出爾反爾、又不肯放我走了么?”勾踐慢慢吃着魚,過了一會兒,才說。“等我進了寢宮,就看見,喏,也是這麼大一個炭爐。”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夫差就坐在炭爐前,爐子上也擺着烤魚,就像現在這樣。”

勾踐停了停,又說:“起初,我以為夫差是叫我給他剔魚骨,就慌忙去找刀具,誰知夫差說不用我忙,他是叫我來吃魚的。”

蘇虹聽入了迷,她放下手中的魚,望着勾踐。

“我第一反應是,難道魚肉里有毒?他想毒死我?!但是很快我就知道不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吃魚,並且很明顯是隨意拿取。”勾踐說,“我這才現,他是真的要我和他一塊兒吃烤魚。”

蘇虹默默嘆了口氣,夫差本來就是那麼簡單的人。

“我老老實實坐下來,最開始那條魚,我吃得食不下咽,根本嘗不出滋味,人滿心都是恐懼時,再鮮美的食物也如同嚼蠟。”勾踐呆了呆,才道,“夫差看出我的恐懼了。他說我不是在吃魚,而是在糟蹋天物,他說這樣吧,我給你說個好玩的事。”

“好玩的事?”

勾踐點點頭:“他說,勾踐,你知道么?我今天早上又去耍了伯嚭的。我把他叫來,然後和他說,我想出一個好主意,要修築水壩,不過國庫暫時缺錢,所以伯嚭大夫,請你把以前寡人賞賜給你的那些珠寶還回來,用以貢獻國家吧。”

“……”

“然後他說,伯嚭一聽,當庭大哭!夫差說到這兒,哈哈大笑。他說,他總是這麼逗伯嚭玩兒,三五不時就把他叫來,要麼說是要他還回已賜的珍寶,要麼說是要把他新蓋的豪舍推平做訓練場……反正每次只要這麼一嚇唬,伯嚭就會嚎啕大哭。眼淚鼻涕掛滿臉,那樣子,活像被奪走了嘴裏**的嬰孩。”

蘇虹又囧又笑,她完全能想像出來。夫差嚇唬伯嚭時的那種場面。

“我在旁邊聽着,哭笑不得又不敢插嘴。”勾踐笑了一下,“然後夫差說,勾踐,你知道么,其實人人的嘴裏,都有這個捨不得放開的**。你以為伍子胥沒有么?你以為你沒有么?”

勾踐說到這兒,眼睛朝虛空裏瞧了瞧,才道:“他說這話,讓我膽寒。我一聲也不敢吭。夫差說,他覺的這事兒挺怪,為什麼人除了衣食居所,還一定要某些特殊的東西才能活呢?他在朝堂之上,日日瞧着下面的這群人,反覆瞧了十多年,就瞧見每個人都像叼着**的嬰孩,他甚至完全知道怎麼動這些人的機關:**一拔就哭,**一塞進去就笑。可是這樣一來,多麼可悲。”

蘇虹無語半晌,才說:“夫差這人,想得太多了。”

勾踐點點頭:“少有做君王的會觀察這種事情,更不會有人覺得這很可悲,但是夫差卻這麼說,他直接和我說,勾踐,人要是都這麼活着,豈不可悲?就好像自己不歸自己管了,而是由別的什麼給操控着。由那個把控着**的手來操控。”

勾踐說著,凝視着炭爐上的烤魚:“然後夫差就說,勾踐,此刻,‘回越國去’這件事,就是你嘴裏的**,對么?”

“……”

“他說,如果我不答應放你回去。你在心裏,會不會哭得比伯嚭還慘?”勾踐說,“他這麼一說,我根本不敢吱聲,他說的一點沒錯,其實如果當晚他下令囚禁我,再也不准我回越國,我恐怕真的當場能哭出聲來。”

蘇虹忽然,覺得有一絲凄然。

“然後他就問我:勾踐,你真的就那麼愛越國么?”

談話到這兒,忽然,停了好一會兒,就彷彿空氣中,蘇虹都能感覺到夫差的那種存在。

那種充滿疑惑,想探尋個究竟的存在氣息。

“……我惶恐萬分地說,那是因為越國是小人的家鄉,每個人都懷念家鄉故土,小人是越人,當然會去愛越國。結果我這麼一說,夫差就繼續追問,那你究竟愛越國的什麼?”

勾踐慢慢翻着烤魚,他像是思索着邊說:“我當時,竟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搜腸刮肚半晌,我才說。我喜歡越國的山脈、河川,我從小就在那兒長大,沒法不去依戀它,我還喜歡會稽城,喜歡那裏的人,我說我喜歡熱鬧,愛看着人群走來走去……”

勾踐停了會兒,又說:“當時我說的全都是真心話。我本來是不該這麼回答的,按照文種的指點,我應該說,自己一點都不懷念故土,自己喜歡的是吳宮,因為吳王對自己很好,這麼說才符合一個馬奴的身份。然而很奇怪,夫人,在夫差面前我竟不想說謊話,我覺得就算惹他怒了,下令殺了我,我也要說實話。”

蘇虹完全同意勾踐的說法,她見過夫差,她能體會到那種感覺,在夫差那樣一個人面前,被那雙純凈的眼睛盯着問,人沒法違背內心說假話。

“我這麼一說,夫差就說,那既然你喜歡的是越國的山脈,你就該去做個樵夫才對,日日在青翠山間行走,與山林為伴,這不就夠了?如果你喜歡的是越國的河川,你就該去做個漁夫,時時遊歷於清澈流水裏。與溪流為伴,這不也夠了?如果你喜歡的是會稽,喜歡人群走來走去。你就該做個商販,集市上和人商討買賣,人群在你身邊走來走去,這不也夠了么?”

勾踐放下手裏的魚刀,仰起臉。半晌才道:“夫差說了這麼一大通之後,怪得很,我也跟着迷糊了,覺得……好像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如果我愛的只是越國的這些東西,我完全用不着非得做一個國君。為什麼我越努力折騰,我所愛的,就離我越遠?”

蘇虹皺眉不語,她覺得這裏面有些什麼不太對,但她一時又想不出哪裏不對。

“結果夫差就說,勾踐,所以你為什麼非要做國君呢?你如果喜歡那些,可以去做樵夫或漁夫呀?如果早早選擇做樵夫,或許你現在都不會呆在這兒了。我當時,回答不出他的問題,好半天才說,那是因為,小人的父親是國君,小人才做了國君。”勾踐說,“誰知我這麼一答。夫差就問,父親是國君,你也必須是國君,就是說,父親是什麼樣。你也必須是什麼樣?父親叫你成為什麼樣,你就該成什麼樣?那麼你究竟是你自己,還是你父親的一部分?是他的一隻手還是他的一條腿?”

“唔……”

“當時我也不知是哪裏不太對。竟然衝口而出,我說,大王,你是吳王,不也是因為你父親是吳王么?難道你一生下來,就喜歡這讓**冰涼的吳國王宮么?”

勾踐說到這兒,笑起來:“我的話說出來,才覺得說錯了,我嚇得渾身打哆嗦!想要跪下求饒,誰知我這麼一說,夫差竟然拍手大嘆,他說。是呀!從這一點上來說,勾踐,我們真是難兄難弟,**着涼的難兄難弟。”

蘇虹忍不住笑,這又是什麼說法!

“我覺得夫差這些話,說得我半懂不懂,我想,這人怎麼每天盡思考這些個?他腦子裏想的都是些什麼呀!虧他是怎麼打敗我的……”勾踐說到這兒,忽然,輕輕嘆了口氣。“過了十年的如今,我才明白,正是因為他看什麼都比旁人更究竟徹底,當年他才會那麼容易打敗我。”

蘇虹想了想,才說:“可是大王,如今敗兵的是夫差呀。”

勾踐點點頭:“是的,如今敗了的是他,不過關鍵卻在於,他完全清楚這結果,哪怕十年之前,他就已經非常清楚了。”

蘇虹有些愕然,她一時沒能懂勾踐的意思。

“就在我愣、覺得眼前這人搞不好是個傻蛋的時候,我就看見,夫差拿起我們倆吃剩下的魚骨頭,擺在炭架子上,然後他說,勾踐,你知道么?你想強國滅吳,有很多種辦法的。”

蘇虹大氣都不敢出!

“我被夫差的話給驚呆了!可他像是完全不管我驚訝成什麼樣,只把那雪白的魚骨,依次在炭架上排好,他拿起一根,說,先要做的。是尊天地,敬鬼神,使越國上下統一一心。然後他又拿起第二根魚骨,說,然後要做的是,盡量以財貨賄賂吳王身邊的重臣,使之不再對越國有警惕之心……”

蘇虹驚訝得要跳起來了!

“他當時這麼說的?!”蘇虹愕然打斷勾踐的話,“他怎麼能說出這些來?!”

“是啊,他怎麼能說出這些來呢?”勾踐一笑,也放下手中那根魚骨,“那晚,他就這麼一根一根的擺魚骨,好像小孩子擺石塊玩耍一樣。他一共擺了十二條,夫人,之前文種獻計九策,夫差比他所想的還要多三條,所以,你知道我當時的心情么?”

“……”

“我覺得脖子好像被人給掐死了。氣怎麼都喘不上來,我真想當場去把文種拉來看看,再對着他狂笑。可當時我的眼睛卻死死盯着那一排排慘白的魚骨,覺得像是在盯着自己和群臣的屍骨……”

蘇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甚至比文種考慮得還要周詳,越國近海地域的災害該如何治理。吳國南部的族人又該如何加以挑釁,還有會稽城所處的某個致命缺陷……這些文種沒想到,可是夫差他都想到了。”勾踐彎下腰,盯着那一排魚骨,他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語調說,“他在教我怎麼強國破吳,他,一個吳國君主。”

蘇虹的腦子完全混亂了,她花了一番功夫鎮定了自己,才說:“不管怎麼說,他這是在自毀……”

“您還不明白么?夫人。”勾踐用一種怪怪的眼神盯着蘇虹,“夫差他既然可以想出這麼多計策來強越滅吳,這說明,他同樣可以想出更多的計策來強吳滅越,可這方面他卻沒有和我說。”

蘇虹的腦子,打了個閃!

勾踐說得一點都沒錯,如果夫差是如此清醒聰明的一個人,那他完全有可能想出更可怕的計策來對付越國。

“我不知道那個晚上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們吃光了所有的魚,又喝光了所有的酒,然後夫差打着哈欠去睡覺,等我回過神來,就只剩下一個人,對着一地雪白的魚骨……”

勾踐說到這兒,沉默了良久。

“在那之後,您就回了越國?”蘇虹小心地問。

勾跨點點頭:“我就沮喪無比的回到了越國。夫差和我說的那些,我誰都不敢說,若告知文種和范蠡,只會讓他們驚慌無措,又何必拉着他們一塊兒感受滅頂之災?”

“……”

“這十年裏,我厲兵秣馬、戰戰兢兢坐卧不安,難道僅僅為了對付一個腦子進水、只知淫樂的蠢蛋?如果我因為自己被一個蠢蛋給欺辱而痛苦,那隻能證明,我也不過是個蠢蛋而已。”勾踐語帶諷刺地說。“可文種還真就這麼想。他根本就不了解夫差,不,也許他根本就不想去更深地了解任何人,包括我在內。”

談話到此,又陷入到了靜默里。

他們談論的是過去的事情,談論的是已經死亡的人,那個人明明已經死了,卻彷彿依然在奇異地影響着這個空間,這讓這倆人所處的這空間,不禁有了一種古怪的不安。

蘇虹緘默良久,才道:“然而如今,滅頂的是吳國。”

勾踐點點頭:“我起初,也是這麼想。我看着文種的計策一條條實現,還暗自琢磨,怕是夫差那傢伙,真的是個瘋子也說不定呢。”他瞥了一眼蘇虹,“越國是勝了。吳國是敗了,如今各國都這麼說,然而不久之前,我卻從夷光那兒得知了詳情。”

“什麼詳情?”蘇虹疑惑地問。

“吳國,根本就沒有滅頂。”

蘇虹瞪大了眼睛!

“夫人,您難道沒有覺我們的進攻是如此順利么?真是快得讓人狂,勢如破竹。”勾踐慢慢地說。“那是因為比預期的抵禦少了,為什麼抵禦少了這麼多?那是因為吳人少了。為什麼吳人的人口數會突然變少?因為他們都躲起來了。”

“躲起來了?!”

“在這十年之內,吳人慢慢搬遷去了一個地方。”

“一個地方?”

勾踐停了停,才說:“……某處。是吳國境內的一片土地,相當大的地方,他們的遷徙活動太緩慢。動靜又太小,以至於我根本就沒覺。”

蘇虹困惑了,“那是什麼地界?”

“那是無論越人怎麼努力,都攻打不進去的禁區,都說那一片自古就有神佑,地形特殊自成一體,險要處又有繁密難入的白茅竹與山川阻擋,但是土質肥沃,因此除了祖居的吳人,沒人敢接近。”勾踐慢慢說,“幾百年來,沒人能夠對那一片下手,楚國、晉國、魯國、還有越國……這一圈的諸侯都眼饞着它。知道那是好地方,但沒有國家有那個實力搶奪它,所以,您懂了么?夫差是在變戲法,他把吳國整個變沒了,撲!”

勾踐做了個凌空的手勢:“他沒有把百姓的性命全都耗在抵抗越人上。而是讓他們去往更安全的地方。那是他和夷光耗時三年,風塵僕僕,一步步用自己的腳去丈量,最終才確定的好地方,之後,他倆用墾荒的名義暗令百姓搬遷,又在那一片修了水渠、建了必要的防禦……那兒如今已成了天堂樂土。可是為此,不光耗盡了吳國曆年積攢的國庫。也徹底毀了夫差在民間的名聲。百姓們都怨恨他,認為君王純屬無事找事,為了騰開狹窄的姑蘇城。給他自己大興土木尋樂子才這麼折騰庶民,所以他死了反倒好……”

“天哪!”

蘇虹驚得直起了身體!

勾踐看看她,又低頭夾起了一條烤好的魚,放進她面前的盤子裏。

然後,他慢悠悠地繼續說:“即便如此,那兩個卻全然不在乎。各國以為錢都花在了姑蘇台上,花在了他與夷光的享樂上,從燕國到楚國。人人都在傳說姑蘇台有多麼多麼奢華……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勾踐的臉上浮現出自嘲的神色:“越人還自以為得計,

以為吳國‘中計’,最後等我們攻下姑蘇才覺,那只是一座空城,我用了十年時間做準備,攻打下的只是個表面的‘吳國’。所以,這到底是誰中計了呢?”

“……”

“原本我怎麼都想不通到底出了什麼事,我早就覺得不對勁,我的感覺一點都沒錯,但是我找不出是哪裏不對勁,所以我一定要你把夷光找回來,我要弄清楚,這些,甚至連文種都不會知道了。”

蘇虹收回愕然的目光,默默看着魚骨,她低聲說:“可是夫差死了。”

勾踐點點頭:“是的,他死了。他用昏君的敗亡徹底結束了‘吳國’這個‘沒有意思’的東西,但是卻留下了更多的人命,使得他們不至於子子孫孫、世世代代都消耗在吳越間的無聊拼殺中,就目前局勢看來,百姓也沒誰真心熱愛他,為他報仇。最後跟隨在他身邊的人數少得可憐,那是真正無論生什麼,都誓死捍衛他的一批俠義之士,但那太少了,絕大多數早早就逃掉了,夫差看着他們逃,他什麼都不做,那些人甚至當著他的面,拿着宮鑰往外逃——他完全可以強迫他們,讓他們為了他或者為神靈祖宗之類的去送死,他完全可以的,但他不肯這麼做。到最後,只有他和夷光守在姑蘇城內,引誘着越**隊傾其全力撲過去,最後志得意滿地停在那裏,自以為大功告成。所以夫人,您能想到么,當我看見夫差的人頭時。我就已經明白自己上當了。因為他竟然是在笑着的,他的那顆人頭。他的臉,是在笑的。”

蘇虹駭然!

“……我懂他的意思,也許全天下。就只有我能懂。那甚至都不是在嘲笑我。”勾踐抬起頭,望着黢黑的高高屋頂,“他在得意,像小孩子那樣的得意洋洋。因為他總算是逃出來了,他終於成功地從那個讓**着涼的冰冷位置上逃掉了。”

蘇虹竭力使得自己的聲音正常。她顫聲道:“可是如今,天下人都在恥笑他……”

“恥笑?”勾踐冷冷笑起來,“恥笑對他,沒什麼用。夫差只做他想做的事情,他把百姓趕進了一個安全的匣子,我知道,他是想讓世代兵戈不休的百姓們,至少有那麼一代。放下手裏的刀劍;嘗試不戰而活。吳國滅亡的假相,能夠掩蓋很多東西,平息很多**。

至於百姓怎麼說,後世又怎麼評論。甚至他所做的這一切,功效又能堅持多久不定兩代之後就白費了也有可能……總之,夫差他完全不會放在心上了。”

“……”

“他萬分討厭‘吳王’這個東西,就像我,其實,也同樣討厭透頂‘越王’這個東西,他如今解放了。他徹底毀了這東西,可是我呢?”勾踐忽然微微一笑,“我卻得一直坐在這位置上,不,我所能夠做的,只有去謀求更大、更高的位置,因為除此之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這也是眼下這世間所剩給我的,唯一的道路。”

蘇虹默默望着勾踐,她忽然憐憫起面前這個男人來了。

如方無應所言,勾踐已經完全跳脫出來了,他從夫差的那番話開始質疑,又被具有同樣思維的夷光所影響。十年間幾番動搖,到最終,終於明白了命運之弔詭,世態之荒謬。然而如今,他卻不能像夫差那樣結束。於是就只好被這歷史洪流繼續推動着,朝往他並不想去的地方去了……

終章一代傾城逐浪花

於是,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西施的去留。

文種的意見仍然是殺掉她,他認為不能留着這樣一個女人:她的肚子裏是吳王的孩子,再過幾個月。她會生出越國的敵人來。

蘇虹則堅決反對,她對文種說,西施是為了越國的利益才捨棄故土去的吳國,此事,越國上下人盡皆知,此刻大功告成,國君卻把這麼一個“功臣”給殺了,未免給人“過河拆橋”之感,再者,如果為國盡忠都是這種下場,那往後誰還樂意重蹈覆轍?而且文種都管到後宮來了,這簡直是撈過界——女人的事情。本來就該身為王后的蘇虹來管。

蘇虹的語調帶着很明顯的諷刺,她的意思里還包含着對文種殺方無應一事的強烈怨憤。起初一段時間。蘇虹表現出強烈的不合作,後來經過不斷勸說,才慢慢被軟化,這讓越王宮裏的人都覺得,這女人在斟酌良久之後,還是在為夫報仇與一國之後這兩者的選擇中,選擇了後者。並沒有人對此起疑——反正丈夫已經死了,人死不能復生,抓着不能改變的事也沒用,再說眼前還有這麼榮耀的誘惑:一國之後。

大家都覺得蘇虹的選擇很正常。雖然沒人喜歡這隻母猴子,但考慮到她的劍術以及地位,也沒人敢當面忤逆她。

但是文種絲毫不肯讓步,雖然與之爭執的是越王后,他說此事關繫着國家命脈,別的都好商量,吳王的後代卻是不能留着的。

勾踐對此似乎抱着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公正態度,他說他同意文種的意見,西施不可留。然而,蘇虹是一國之後,她掌控着越宮裏的所有女性。夷光目前暫居越宮,她也是女性,所以從這個邏輯上來說,該如何除掉夷光,應該由蘇虹來決定。

他這麼一說,顯然,那兩個全都不滿意。

國君既然如此調停,雖然還是很不情願這結果,文種也只有暫時讓步。

“那麼,王后想要如何處置夷光?”他仍然咄咄逼人,要蘇虹立即交出方案來。

蘇虹沒好氣地瞪了文種一眼:“且容我想想,其實殺人這件事也是要講技巧的,上大夫。”

她的話裏帶刺,文種卻像是全然無感覺,他點頭道:“好,鄙人等待王后做出決定。”

望着文種遠去的背影,勾踐突然說:“他已經開始感覺不對勁了。”

蘇虹看了他一眼。

“昨日,殺了兩名官員。”勾踐繼續說,“雖然證據確鑿,不過多少也讓他有點不舒服了。”

“他覺大王要做什麼了,是么?”蘇虹有點擔心地問。

勾踐搖搖頭。

“他覺不了。十年來寡人對他一向言聽計從,他怎麼會想到自身去?”勾踐笑了笑,“長久的尊重,使得文種已經產生了某種幻覺:自己和越國的前途是分不開的。他認定我沒有那個能力,他根本就不相信我能夠丟開他,獨自支撐這個國家。這很好,且讓他繼續幻覺下去吧。”

蘇虹緘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道:“大王雖然無意置夷光於死地。可您難道真的不擔心她的孩子將來對越國不利?”

勾踐轉過臉來,看了蘇虹一眼:“你覺得夷光會把孩子養育成那樣?把他培養成時時刻刻想着殺父仇人的復仇鬼?”

蘇虹一愣!

“她不會的。”勾踐興緻索然地哼了一聲,“她對那個沒興趣,也知道夫差對那同樣沒興趣。況且吳國已經被夫差折騰得完全沒有效忠他的人了,所以,那孩子甚至都不如文種的一個黨羽來得危險。”

蘇虹只得沉默。

“夷光已經變了。”勾踐突然,輕聲說,“她已經不是十年前那個懵懂的小姑娘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含着一絲對往昔的懷念。

於是蘇虹終於明白,那所謂的“夷光是我的一部分”是什麼意思。

那種純粹的東西,勾踐他在自己的身上已經尋找不到了,他已經全然喪失了那種東西,夷光對他而言。正是舊日自我消逝前的最後一絲投影。而如今,勾踐已經全然放開了過去,他因為某些頓悟,徹底放下了當年對夷光的嫉恨,也由此,連那份愛情都一併消失了。

西施依然住在越宮裏,蘇虹親自挑了人去服侍她,但是蘇虹不太敢經常去看她,每次去的時候,也是冷着一張臉,只等着侍女們都退下了,才敢湊近和西施說話。

當然,她也能看見守在院外的幾名侍衛,那是文種派來的人,他命他們日夜監控房間裏的西施。這讓蘇虹覺得簡直是荒唐可笑,越宮內本來就有值守,文種根本用不着再多加這一道鎖,明明是一個身懷六甲。行動遲緩的婦人,他卻好像把她當成了三頭六臂的蜘蛛俠。

況且,西施本身也完全沒有掙扎逃命的企圖。

西施已經得知蘇虹成了越王后的事情,因為宮內那段時間都在準備典禮,侍女們也並未對她隱瞞。

“越王后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她這樣笑眯眯地對蘇虹說。

蘇虹一愣,才和她說了真相。她說自己和勾踐根本就是在做一台戲。西施聽了,良久無語。

“現在控制權總算到我手上了。”蘇虹低聲說,“目前就是要把計劃想得周全,得把你救出去。”

“多謝你了,蘇姑娘,”西施嘆了口氣,“我原本指望能面見爹娘,卻沒想到最後是被你所救。”

“誰救都是一樣。總不能見着你被殺死。”

西施聽了,好久,才說:“其實我想,真要是死了,那也沒什麼。夫差和我作伴十年,他突然不見了。我再怎麼想得通,也還是覺得寂寞孤冷。”

蘇虹默默握着她粗糙溫熱的手。一時沒有出聲。

“生死的事情,我總想不太明白。”她慢慢說,“我記得,母親去世之後,父親像是變了個人……”

“想起來了?你父親的臉孔?”

西施搖搖頭:“沒有,只是感覺有些蘇醒而已,他那時候,給我的感覺可真蒼老啊,他活得太久太久了,蘇姑娘,你能想出來,一個人活得太久之後,那種無能為力的老邁嗎?”

我是想不出來這些的,蘇虹在內心黯淡地自語,她和方無應這些人。甚至可能因為各種奇怪的原因突然死掉,但是他們卻怎麼都無法衰老。

“至少你得先把孩子生下來。”蘇虹握緊她的手,“放心,我來幫你!”

那天下午,她在西施的房間裏,細細把自己和方無應所想的計劃告訴了西施,她告訴西施,這個計劃是有點危險,但是它有逃生的機會,而且她和方無應會盡最大的可能性來救她,再怎麼說,也比她一日一日留在越宮裏要安全得多。

“再呆下去,我擔心文種會提前下手。”蘇虹說,“只要想辦法逃出這裏,往後的日子怎麼都好只是那以後,我們夫婦就幫不了你了。”

西施慢慢點點頭:“我知道。能夠遇見你們,我就已經很走運了。”

蘇虹想了想,又問:“夷光姑娘。你想過逃出去以後,怎麼辦了么?”

西施茫然抬起眼睛,望了望虛空:“……不知道,也許就去太湖邊吧。夫差總說,走遍天下,仍然覺的太湖畔是最好的地方。我想,就我和孩子兩個人,找一處安身之所應該不難的。”

蘇虹思索片刻,又道:“細軟之物。我叫外子再想辦法……”

西施笑起來,她搖搖頭:“不需要的。吃野果,飲露水,也能活下來。我以前就是那麼活下來的。”

哦,范蠡提過,她原本就是從深山叢林裏走出來的。蘇虹想起來了。既如此,她倒是的確不用太擔心西施的謀生能力。

於是次日,蘇虹告訴文種,她已經想好怎麼辦了。

“將之沉湖。”蘇虹頓地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文種瞪大眼睛!他原本已經準備着蘇虹提出的方案太心慈手軟,然後由他來加以反駁——卻沒想到。蘇虹會提出如此毒辣的法子!

“這……”他遲疑地看了一眼旁邊的勾踐。

“大庭廣眾之下,將為國盡忠的女子當場斬殺,哄傳出去未免有損國君聲譽。”蘇虹淡淡地說,“就命人將她推進太湖,悄無聲息地結果掉,再對外宣稱:國君本來感念夷光姑娘一心為國,又念及吳國已無後嗣,所以一直命人好好照顧,卻沒想到夷光姑娘突然小產,母子意外去世——這樣,豈不既解決了禍根。又維護了國君的聲譽?”

“可是……”

勾踐在旁卻開口道:“此事可行。上大夫若不放心,監督的軍士可由上大夫親派。”

話既然說到這個地步,文種也實在沒有什麼好挑剔的了。他躬身一行禮:“是,臣謹遵君上之命。”

於是那兩日,越宮內紛傳新王后要除掉西施,畢竟那女人之前也差點做了王后,這讓新王后深感不安,又因為大王竟然命她把西施好好送回來,然後又跑去和那女人密談。這些也讓王后怒,覺得西施美色禍國。迷惑了吳王,現如今回來了。又要照老樣子迷惑越王。

秘密行刑那日,是個溫暖異常的八月,一直服侍着西施的兩名侍女。目瞪口呆望着兩個如狼似虎的武士,大力推門闖,二話不說、就將西施用繩子捆綁起來,拽了出去。

而身為王后的蘇虹,只在一旁冷冷看着。

兩名侍女嚇得面如土色,卻一聲都不敢出。等武士們離去,她們才惴惴不安地走到窗前,往外看了看。之間院內停了一輛車,車身用布罩得嚴嚴實實的,武士將西施塞進車內,然後駕起車轅,一陣塵煙后。馬車就不見了蹤跡……

“回不來了么?夷光姑娘。”一名侍女輕聲說。

“看樣子,回不來了。”另一個也輕聲說,然後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的淚。

到了太湖畔,車停下來,武士們從車內拽出西施,將她一直拖拽到湖水邊上。

她的頭蓬亂,臉色有些青,她已經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被那兩個武士推搡着,她重重跌,那粗硬的麻繩綁在她的手上,甚至深深勒進了手腕的皮膚里……

然後,蘇虹從後面一輛車裏下來,她一直走到西施面前,然後彎下腰。像是檢查似的,仔細審視了一下西施手腕上的繩索。

“松不開么?”她忽然揚起臉,看了一眼那武士。

對方一愣,慌忙道:“松不開。王后請放心,除非用刀割,這種結自己是掙扎不開的。”

另一個武士在旁聽着,悄悄咧了一下嘴。

他沒想到這女人如此心狠手辣,生怕面前之人淹不死。

然後,只見蘇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然後轉過臉來。

“推下去吧。”她淡淡地說,背對着湖面,新王后的那張俏臉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兩個武士得令,慌忙上前,抓過西施,將她往湖裏一推,“噗通”一聲,西施就跌入了湖水裏!

起初,湖面還能看見西施使勁掙扎扳動出的浪花,過了一會兒,浪花就不見了,湖面再度恢復了平靜。

“回宮。”蘇虹淡淡地說。

兩名武士不敢再看,慌忙轉身奔到車前。

這一趟使命就算完成,倆人莫名鬆了口氣,如此一來,他們就能順利向文種上大夫報告了。

黯淡的斜陽,映着蘇虹那張緘默的臉,淡淡的光芒反射進她深邃的雙眸。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車馬一行剛到越王宮之外,蘇虹從車裏下來,就看見范蠡一身出行打扮,牽着一匹馬,從宮裏出來。

“哦,王后回來了。”范蠡笑了笑,牽住馬匹。

見他這樣,蘇虹不禁詫異,她慌忙迎上去問:“范大夫,你這是要去哪兒?”

“啟稟王后,下官要回去了。”

“回去?范大夫,你這是要回哪兒?”

“下官已經辭官,所以,也已經不是上大夫了。”范蠡笑眯眯地說。“大王已經准了我離去的懇求。”

蘇虹心裏一動!

范蠡終於要走了,他在留下了那兩句著名的“飛鳥散,良弓藏,狡兔盡,走狗烹”之後,單獨辭別越王,離開了越國。這是歷史上人盡皆知的一段故事。

想到此,蘇虹不禁默默嘆了口氣。

“那麼,范大夫,你想去何處呢?”她輕聲問,“接下來,又打算幹什麼呢?”

“唔,這個嘛……”范蠡摸摸鬍子。笑了笑,“我打算去太湖畔找個人。”

“找誰?”

“就找夫人您今天推下湖去的那個人。”

蘇虹不禁駭然!

“我打算去找她,盡我所能。”范蠡說,“慢慢找,總能找到的。”

“可是……”蘇虹靠近他,以免旁邊人聽見,她又竭力從嗓子裏逼迫出聲音,“您打算去哪兒找啊?太湖畔那麼大,她或許避世不肯再見人呢。”

“哎呀,反正我留下也沒意思了,在這兒賺錢也賺夠了。”范蠡又笑了笑,“各方面的門路疏通也都做好了,往後的日子也不用愁的。”

蘇虹勉強抑制住驚訝,才又努力笑了笑:“那……找到了她,范大夫。您又打算怎麼辦?”

“那還用說?當然是一塊兒過日子啦。”他笑嘻嘻地說,那表情就好像個天經地義的事情,“男人和女人在一塊兒還能幹什麼?”

蘇虹都要眩暈了!

“可您打算……打算去哪兒找她呢?”她又繼續問。

“這個嘛。”范蠡抬頭看看天。“我不曉得。”

“……”

“大致就在太湖畔尋找,應該沒問題的。”范蠡想了想,又說,“大不了,一塊一塊地方贖買,反正賺錢對於我而言,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把地都買到我手裏,這樣她去哪兒都逃不掉啦!”

蘇虹苦笑,她嘆了口氣,也不再做出勸阻的意思:“可是范大夫,她有孩子,而且臉也毀了……這樣一個女人,值得你這麼費心思滿世界找她么?”

范蠡看了蘇虹一眼:“那些我不在乎。十年前看見她時,我就什麼都不在乎了。”

這下,她可真沒的說了!

“說來,我還是要感謝夫人呢。”范蠡說著,竟朝蘇虹深深行了個大禮。

這下把蘇虹弄糊塗了,她趕緊還禮道:“哪裏,明明該是我說謝謝。您搭救外子的事情,我都還沒道謝……”

“哪裏,那是我應該做的,因為夫人您也救了一條人命嘛!”

“救命?”

“您救了我未來妻子的性命呀!”他笑嘻嘻地說,“如此一來,我又豈能不謝?”

范蠡這個厚臉皮的!蘇虹沒想到。這傢伙大言不慚到這個地步!

“本來我該對夫人感恩戴德,不過眼下,我要趕緊去找我的妻子了。咱們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會吧。”

然後,那傢伙就牽過馬來,施施然揚長而去。

這鬼東西,真還以為自己篤定能得到夷光呢!蘇虹又好氣又好笑,但是此刻,這並不是她關心的重點。

稀里糊塗想着這些有的沒的。蘇虹走進庭院。還沒到廊檐下,她就感覺手臂輕微震動,一道光閃了過去!

蘇虹一陣狂喜!

她快步進了房間,又命侍衛們在門外守着,不許任何人進來。

關上房門,確定四下無人偷聽,蘇虹這才打開通訊器。

“蘇虹?”是方無應的聲音。

“是我!怎麼樣?”

“沒事了。”方無應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喘,“人救上來了,灌了幾口水,吐出來就好了,就是身上有點冷。”

“謝天謝地!”蘇虹舒了口氣。

“嗯,應該沒問題,我試了試了脈搏,也做了基本的檢查,她的身體沒有危險。”方無應說著,笑道,“要和她說話么?”

然後,蘇虹就聽見那邊傳來西施嘶啞的聲音:“蘇姑娘?”

蘇虹笑嘆道:“謝天謝地你沒事。剛剛我還在想,我那一刀怕是砍得還不夠深,繩索太粗你無法掙扎開。”

“嗯,剛下水的時候,一時沒弄斷。”西施低聲說,“後來就斷開了。我只在水裏泡了一會兒。”

“那就好。”蘇虹說完,又突然笑起來,“對了,范蠡那傢伙辭官了。”

“啊?”

“嗯,他說他要去太湖畔找你,不找到不罷休。夷光姑娘,你要小心這個鬼東西哦。”

她聽見西施出一聲苦笑。

“行了,蘇虹,暫時不要讓她說太多的話。”方無應說,“她剛剛上岸,身體還很虛。”

“好。”蘇虹說,“我這邊已經沒問題了,沖兒,你還需要多久?”

“差不多半個時辰吧。”

“嗯,我先給雷鈞信息。”蘇虹說,“我這邊先收拾一下,到時候我們一塊兒回去。”

“好的。”

關掉通訊器,方無應抬起頭來,這才現,西施正呆愣愣望着自己。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非常奇怪的表情!

那是一種萬分驚愕、震撼無比、又如大夢初醒般的詭異神情!

方無應嚇了一跳!

“怎麼了?”他趕緊問,“夷光姑娘,你怎麼了?”

被他這麼一問,西施微微晃了一下身體,慢慢低下頭:“……不,我……沒什麼,就是剛才,聽見你們說話……”

方無應怔了怔,這才想起來。剛才自己和蘇虹通訊,最後那幾句說的是鮮卑語。

大概只懂普通話的西施,從來沒聽過那種語言,因此有點驚訝。

他笑了笑:“哦,那個啊,是我的家鄉話,很少有人知道的。”

他的話沒說完,卻見大顆大顆的淚珠,順着西施佈滿刀痕的臉頰滑落。她在無聲無息的哭!

“夷光姑娘……”方無應有點無措了。

西施啜泣着,拿手背擦了擦濕漉漉的臉,又努力擠出笑容:“沒什麼,我只是……只是想起我的爹娘。”

方無應沉默了幾秒,終於說:“要不然,你和我們一塊兒回去吧。”

“回去?”

“回你來的地方。”

方無應說,“回去之後,再慢慢找你的父母,這方面我可以幫你點忙……”

西施怔怔看着他,半晌,她忽然輕聲問:“聽蘇姑娘說,你們也有一個女兒,是么?”

方無應“呃”了一下,才微笑道:“是啊,還不到三歲,小不點兒一個。”

“原來,還不到三歲……”西施的表情怔怔的,她好像又陷入到什麼迷夢裏去了。

“夷光姑娘?”

於是,方無應就看見她輕輕搖頭:“不了,我就留在這兒吧。”

“可是……”

“這才是我該獃著的地方。”她說罷,又微微一笑。

那時節,他們藏在太湖畔一處深密的蘆葦叢里。這是方無應找到的安全地帶,這兒人跡罕至,打漁的都不會過來,而且土地比較乾燥,躲在這兒沒人能覺。

他甚至燃起了一堆篝火取暖。

這時西施身上的衣服,已經被火烤得差不多了,原本一直滴水的頭:也已經變得半干不濕,雖然她散亂的際里,還夾雜着細碎的水草葉片,但是整個人看起來,已比剛剛被撈出來那時好很多了。

方無應從懷裏拿出用現代防水材料包裹的衣物,還有一些食物,他將這些交給西施。

“這是一身乾淨的換洗衣物,還有一些吃的。都是高脂肪高熱量的食物,拿它抵三五天是沒問題的。”方無應又說,“這兒還有一點錢……”

西施默默收起了這些,她低聲說:“謝謝。”

望着她憔悴的臉,方無應覺的有些不忍,他輕聲問:“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先找個地方安身。”她低聲說,“好在這一帶我都熟悉,之前我……我和夫差就來過的。”

方無應點點頭:“那就好。你自己一個人,要多加小心。”

然後,他就看着西施抹抹淚,將東西收拾起來,站起身。

“這就走么?”他問。

西施點點頭:“趁着天沒黑,去林子裏先躲起來。”

方無應略一遲疑,道:“也好。”

西施突然停下,看看他:“您也要回去了么?”

“呃,是的。”

“那麼……那麼,方夫人也快回去了吧?”西施又問。

方無應一愣,他想,西施怎麼知道自己姓方?大概是蘇虹告訴她的吧。

“嗯,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都得回去了。”

誰知,他這一說完,就見西施朝着他深深行了大禮!

“多謝你們的救命之恩。”她顫聲道,“若不是……若不是您和夫人,我必死無疑了。”

方無應嘆了口氣:“不用謝的。你在危難中,誰看見了都會伸手。”

又深深看了他一眼,西施這才轉身離去。

還沒走再步,方無應突然喊住她:“……夷光姑娘。”

西施停住,轉頭看他。

“呃……”方無應猶豫片刻,才道,“那你往後,還要去尋找自己的父母么?”

西施一愣,緩緩搖了搖頭。

“放棄了?”方無應又問。

“不打算找他們了。”西施搖搖頭,“不能一直牽着他們的衣襟不放手,哪怕子裏牽着,那也是不成的。”

“……”

“接下來……接下來就該我自己來生活了。”

她說著,猶自掛着淚水的臉上。卻露出微笑。

目送西施遠去,方無應默默嘆了口氣,他不知為何,有一些悵然。

夏之末節的湖畔,暮色里,四下悄寂無聲,他獨自站在蘆葦叢邊,直到西施的身影再也看不見了,這才收回目光。

通訊器在震動,他打開它,對面傳出的是雷鈞的聲音:“方隊長?可以回收了么?”

“是的,可以了。”

方無應說完,又朝着四周看了一眼。泛着淡藍暮靄的空氣里,遠遠的。他看見一隻孤鳥從靜靜的太湖湖面飛過去,身影帶起一絲水痕,然後。那隻青色的小鳥就飛快掠過血紅落日,瞬間消失在雲端里了。

方無應突然覺得,他會永遠記的眼前這一瞥。

……白霧漸漸散去,轉換室玻璃的大致輪廓慢慢出現在面前,方無應睜開眼睛,這才覺蘇虹也在身邊。

玻璃門拉開,外面等候着的是雷鈞、小武和小衛,還有於凱。

一見他們夫妻倆出來,那幾個都鬆了口氣!

“隊長你總算回來了。”於凱說。“隊副說再不回來,我們得去救人了。”

“行了,這下安心了。”雷鈞笑道,“我當你們要留駐春秋當友好大使呢。”

方無應苦笑。

見已經沒事,同事們紛紛出了轉換室,更衣櫃前,就剩下了方無應和蘇虹。

“這一趟,還真是奇妙。”蘇虹突然,輕聲說,“這怕是我最奇特的一次穿越經歷了。”

方無應也深有同感。

那時候,正是下班時分,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車聲,人聲,自行車鈴鐺叮鈴鈴……

另一頭,方無應能聽見辦公室里的打字聲,傳真機嘩啦啦的送紙聲。間或“錚”的一聲,似乎卡住了,小衛在問傳真號碼,小武與雷鈞商量着下周的排班表,於凱則大聲和李建國通電話,報告他們的隊長平安歸來。

一切,都是那麼尋常無奇,如生命里的每一個時刻。

然而就在這一秒,方無應卻忽然自內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他一時分不清,究竟哪邊才是真實……是生命飛揚、充滿血與火的春秋,還是忙忙碌碌、平淡如水的此刻?

……也許,他的莊周蝴蝶夢。此刻才剛剛開始呢。

“走吧,去換衣服。”蘇虹低聲說。

方無應悄悄嘆了口氣,握住了蘇虹伸過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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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拿穿越不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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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一章 八月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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