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覆(七十四)結束
邵瀅嗤笑着她的愚蠢:“沈娘娘肚子裏的還是他名正言順的嫡長子呢!還不是眼睜睜看着你殺了那孩子!又害死了沈娘娘!”
彷彿是盛夏時分的驚雷擊中了白鳳儀的身軀。
她劇烈的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含怒的眼,似乎極力想要怒吼,最終卻只剩了顫聲破音:“好!好一個深情的帝王啊!我和他夫妻二十餘載,替他生兒育女,他竟這樣對我!當初是他自己默認那賤人賤種的死,憑什麼如今又……”
邵瀅清妍的眉目一冷,反手一耳光扇在她鬆弛的面孔上。
清脆的聲響填滿了暖閣的每一絲空氣,邵瀅的眼神在昏昏的光影里陰翳如厲鷲:“賤婢!李啟和李慧算什麼下賤東西!憑你們也配與沈娘娘和她的孩子相提並論!不配!”
“你們一個都不配!”
從前要人性命便似捏死只螞蟻,白鳳儀在雲端站的久了,無法接收從前卑賤的妾室敢這樣對待自己,捂着蒼白臉頰上紅腫的指印,齜目欲裂:“你敢打我!”
旋即,她咂出了邵瀅姿態里的怨毒來自何處,目中有了深刻的怨毒與恐懼:“你是誰!你和沈灼華是什麼關係!和沈家是什麼關係!”
邵瀅拖曳着裙在她的面前屈膝蹲下。
伸手掐住她的頸,鬆鬆的皮肉讓她想起了沙皮狗,吃吃的一笑,手上的力道不斷的加重,散漫的神色裏帶着睥睨的倨傲:“打你又如何!一個幽居的廢后,不過就是條喪家狗!沈緹和李啟都死絕了,還以為有誰能幫你么?”
白鳳儀似乎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處境,亦或許是被她目中的凌厲所攝,瑟縮了一下,烏沉沉的眉心擰起山巒成川。
雙唇顫抖着,呼吸受窒,除了用力拍打她的雙手,一時間竟是難以成語。
邵瀅側首,慢條斯理地欣賞着她的恐懼和絕望。
在白鳳儀的臉慢慢憋成淡紫色的時候,輕輕一笑,鬆了手,然後居高臨下的看着她伏在地上喘息,狼狽的樣子可真如喪家之犬一般。
而她,卻並不回答白鳳儀尖銳的質問,只淡淡道:“你,一個害的他幾乎斷子絕孫的女人,你指望他對你多溫柔?殺了李啟,斷了你的指望,留着李慧讓你生不如死,這樣的懲罰可真是鈍刀子割肉呢!”
“除非你自盡啊,可你敢么,你捨得么?”
風拂過,東南角的幾枝本該翠綠挺直的竹卻發出了枯脆的聲音。
死么?
白鳳儀不甘心,如何肯死!
可她說的對,離不開這裏的每一日都飽受折磨,連小小的宮女都敢推搡她、折辱她!
只覺有一根極細的線刮辣着腦仁兒,痛的面色一陣陣發白,眼前又一陣陣的發黑,而這樣無窮無盡的黑暗裏,白鳳儀渾濁而混亂的眸子裏是全然疑忌與防備的光:“你……你到底是誰!是沈家的人讓你來害我的!是不是!”
邵瀅拿了條絹子慢慢擦了擦手,彷彿手上沾了什麼骯髒的東西,輕輕一嗤:“還看不出來么,要我來報復你的,是李彧啊!否則,我們怎麼能把你逼到絕境呢?而他怎麼會同意讓李啟娶我邵家女,又怎麼有機會讓李啟在京外被殺呢?”
“你的丈夫,你的女兒,都恨不能讓你生生世世永淪地獄呢!”
“報應啊!”
得意了大半輩子,以為得到的愛是真切的,到頭來,也不過舊恨飄零同落葉,春風空繞萬年枝的枯槁與厭棄,為了報復她,他竟連自己的兒女的命、幸福都能算計!
大慟,白鳳儀聲嘶力竭的哭叫起來:“他明明不愛她的!假的!”
邵瀅蓮步輕移,站在一支燭火前,手中的絹子輕輕拂過火焰:“是啊,都是假的!他那種自私冷薄的男人,怎麼會為了沈娘娘殺李啟、折磨李慧呢?你想過究竟為什麼么?僅僅是因為恨你害死了他那麼多孩子么?”
白鳳儀的眼神直了直,死死盯着她:“你知道什麼?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手中的絹子沾了燭火,徐徐撩起青色的火焰,跳躍的火光將邵瀅美麗而清孤的面孔照的宛若妖異的魑魅一般:“你知道你究竟是誰嗎?”
“我是誰?”白鳳儀直了直眼神,眉心如同被烏雲遮蔽的月光,越漸迷濛灰敗,參不透她話中深意:“你到底什麼意思?”
邵瀅抬手輕輕撥弄着垂在耳邊的紅英流蘇,一次細細冰冷的玉珠相碰之間,都像是冬日刺骨的雨水砸在心頭:“你覺得沈緹為什麼會那麼喜歡你呢?論身世、論手腕、論計謀,你什麼都比不過沈娘娘,怎麼算,她都會更疼惜自己的侄女才是,卻為了你這個庶妹生的下賤東西不惜得罪娘家也要害死她?”
“你覺得自己憑什麼叫沈緹那樣陰毒、攻於算計的女人那麼縱容包庇着你呢?連自己的親孫子、親孫女死在你手裏都可以無動於衷,甚至還得幫你剷除異己?”
“憑什麼呢?你就沒有懷疑過么?”
她的話說的很慢,很平靜,帶着輕輕的疑問,一字一句的慢慢道來,卻彷彿一卷夾雜冷硬鐵屑的冰浪兜頭拍下來,震驚與激冷之餘,竟是無言可對。
有太多念頭閃過腦海,卻又瞬間泯去,來不及捕捉,白鳳儀瞪着她半晌,唇瓣越發不受控制的顫抖:“你究竟想說什麼?”
邵瀅看着她陰晴不定的面孔,覺得很是滿意,卻沒有要為她解惑的意思。
只憐憫道:“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是不是?不過你也放心,如今外頭已經變天,他馬上就不是皇帝了。”
白鳳儀一怔,旋即驚叫而起:“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謀朝篡位!”
邵瀅豎起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笑色宛然:“謀朝篡位的是他李彧!這個天下,如今回到它原本的主人手裏去了。搶來的東西,終究是要還的!”
她站起身,裙擺晃動,捲起帕子燃盡后的一點星火,開門離去:“行了,白瑾妃娘娘,您就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方安度晚年吧!”
白鳳儀的腦中竄出一句話,很久很久以前自己說過的一句話,其實早已經忘得感乾淨,如今卻毫無預兆的清晰的跳進腦海里。
行了,椒房殿娘娘,您就在這冷宮裏頤養天年吧!
因果輪迴,終不會停歇。
她從沈灼華手裏搶來的,后位、子女、尊榮,全都在她容貌衰敗之後從指縫裏慢慢流逝,一無所有!
從前她不信報應,可如今、卻不得不信了!
白鳳儀還有太多的疑問沒得到答案,看着邵瀅離開,掙扎着追上去,然而一早聽到動靜的宮女站在門口抓住了她:“白娘娘還是安分點的好,若是傷了貴妃,您自個兒死便死了,別連累了咱們這些無辜的奴婢跟您一塊兒倒霉!”
白鳳儀想伸手打她,可她的力道哪裏抵得過粗使的宮女,只能眼睜睜看着大門打開,看着邵瀅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你站住!你到底知道什麼!你說啊!”
邵瀅含着暢快的笑色影響東方慢慢升起的魚肚白。
而她,白鳳儀的餘生,將在痛苦、懷疑、怨毒中慢慢熬到油盡燈枯。
至死,離不開這個荒涼的庭院。
天光露了霞紅之時,皇帝便在朝上頒佈了立文懿太子之嫡次子李雲海為太子的詔書。
朝臣和宗親們錯愕不已,自然不服這個莫名冒出來的太子遺孤。
太后出面來證實,太子的遺孤一直養在周家,只是當時皇帝已然登基,未免朝堂發生動蕩,這才一直將人收養在周家族人身邊。
有太后的話,隆親王和慎親王這兩位先帝的親兄弟自然是全力支持的。
再有廢話者,便將他們拉去永定門外,親眼看着昨夜叛亂的李岩一眾身首分離,以作威懾。
有這十數條性命做筏,新帝得以順利登基。
而李彧,退位稱太上皇,逼居北郊行宮。
清晨時分,朝霞的流光拂過天際,纏綿着薄薄的雲層,橘紅、淺金、薄紫、蔚藍,相互交織,相互映襯,這樣溫柔的光,有着無限的力量,輕易便將黑暗破開。鋪灑在琉璃瓦上,金紅色的光漫漫然浮起,烙在鹿鶴同春的窗欞上。
新的開始,定如落在淺棕地板上的影子一般,會是美好的!
陷空陣。
那是禁術。
在古老而殘破的書上記錄著法陣正確啟動的方法。
需要五個人,以鮮活的生命在烈火中獻祭。
最後獻祭的,成了本該活在長輩們羽翼下的下一輩。
蔣陌、邵瀅、寧華、慕琰華,還有姜家的暗衛無音。
他們對已經離去的人有太多的執念、太多的感激、太多的放不下。
希望,還有機會挽回這一切。
希望,所有人都可以得到救贖。
而催動法陣的,是身有殘缺而無法進入獻祭法陣的秦宵。
在他們的漫長計劃里,殺掉了所有該死的人,卻也連累了、遷怒了太多無辜的人。
蘇仲垣的那句話說的不錯,不是他們親自動的手,不代表、他們沒有罪。
他們的手,都不幹凈了。
他們不是李彧之流,能踏着無辜之人的鮮血達成目的,而無半分愧悔之意。
既如此,用他們的性命來催動這個禁忌的法陣,若是能將這個悲劇里至關重要的人送回到最初時,或許,她能改變這個結局,讓所有人都能有一片不一樣的光明。
若是失敗,也無妨,這場殺戮,總要有一個徹底的了結。
他們的死,並不可惜。
秦宵站在微微斜墜着的斑駁紅木門外,看着站在各自位置的人,微微一笑,手中的火把將她漸漸老去的卻依然清秀的面龐照亮的無比寧和:“你們、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