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妹妹與妹妹的不同
夜幕似潮水湧上。
寺中點滿了燭火,一盞一盞應對着天上的星子。
那光光一點點的暈染在寺院隨處可見的花樹上,繁華堆錦間有湖色粼粼照耀。
在山間清涼的夜裏,披灑了一股微涼的凄凄之色。
沐浴更衣過後,沈焆靈還不敢休息,白着小臉,由丫鬟攙扶着,戰戰兢兢的站在長兄面前。
烺雲負着手站在正屋裏,素白的袖袍上還沾有灼華的血跡,清冷着神色睇着胞妹,“天都暗了,你去後山做什麼?”
沈焆靈淚眼朦朧的啜泣起來,淚水從粉白的頰上滾落,恰似嬌柔的花兒遭了風雨欺凌,楚楚贏弱姿態盡顯。
“大哥哥都不問我是否受傷,只管三妹妹了,好容易從狼爪下逃生,大哥哥半句安慰都沒有,這會子又來訓我!”
烺雲的神色便如烏雲遮月,眉心漸漸生了薄薄的陰翳。
不理會她,轉頭又問那個跑出林子找人救命的丫鬟,“你說!今日說不出實話,立馬捆了回府,叫老太太親來發落你!”
小丫鬟身如抖篩,抬眼望了一下沈焆靈,又望了望烺雲,伏在地上不敢說話。
她的身契還捏在沈焆靈的手裏,她怎敢說什麼呀!
“不說?”烺雲語調微微上揚,卻也看不出喜怒,一雙眸子冷淡的便如一汪清水無波,“這樣的丫鬟我沈家可不敢用,我記着你是家生子,連同家裏的,一道捆了交給老太太處理。嚴厲,捆了下去。”
一聽大公子連自己的家人一道發落,小丫鬟連滾帶爬的的伏到烺雲的腳邊,不停的磕頭,“奴婢說,奴婢說實話!大公子開恩,奴婢老子娘小心伺候着主子,都不曉得什麼的呀!”
沈焆靈心頭驚了一下,血色漸漸褪去,尖聲呵斥自己的貼身丫鬟,“卓雲!”
烺雲微抿着薄唇指着胞妹,修長的指尖喊了幾分凌厲,卻看都不看她,冷然盯着地上的丫鬟,“說,不盡不實,下場你清楚!”
卓雲微微回身,卻不敢再看主子,伏在地上,結巴道:“奴婢只知道,下午晌的時候有人給二姑娘送了信兒來,然後天暗下之後,二姑娘就帶着我和皎雲去了後山,好似、好似是要等什麼人……”
“不是!我沒有……”沈焆靈驚呼起來,聲線陡然拋起,顫抖着想反駁,可看着長兄冷然的眼神,聲調便又頹然消失於喉間。
烺雲淡淡看了她一眼,“繼續!”
卓雲盯着一盞燭火,眼裏滿是驚懼,“可、可是不知怎的,約了姑娘的人並、並沒有來,卻引來了狼、狼群,皎云為了救二姑娘被狼群咬死了!奴婢害怕,只好去喊人救命,便遇見了三姑娘……”
自己的胞妹竟敢黑夜裏與人私會,叫侍女喪了命,又險些連累了灼華!
烺雲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這個長相柔弱,一臉楚楚的女子。
這竟是自己的胞妹!
眉心如山巒曲折,烺雲咬牙問道:“是誰?”
沈焆靈咬着唇撇開臉,一聲不吭。
又想起方才徐惟的溫柔安慰,心底忍不住漫起一片的歡愉雀躍的柔軟。
她的神色讓烺雲忽想起方才胞妹與徐惟那番親密的情景,心頭一跳,清秀的面上儘是寒霜,“不知廉恥!”
怒不可及之下,他真想給她一個耳光打醒她,卻終是下不去手的恨恨一甩衣袖。
烺雲眸中有幽藍怒火竄起,“你我本是一母同胞,你問我為什麼瞧不上你這個妹妹,你看看你自己,還有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三更半夜竟去與……你累的三妹妹受了傷,還不知悔改,從回來到現在你又可曾問過灼華如何了?你又可曾問過那個因你葬身狼腹的丫鬟!?”
“你、我情願是你葬身狼腹!”
沈焆靈盯着兄長的手,怒氣上來便是怒喊了起來,“三妹妹!三妹妹!她與你再好,你也不是夫人生的!我再不好,你再瞧不上,也是你胞妹!”
“我為何不能去見惟表哥,若不是徐家有意,怎會與我親近,舅舅應承了我的,會給我鋪路,叫我風光嫁過去!死了個奴婢又如何,沈家買下是叫她進來伺候的,不是來當祖宗的!”
烺雲與灼華親近是因為他們是自小在母親膝下一道長大的,與胞妹畢竟見的少,情意並不深厚,到底是親妹妹哪能一點都不在意。
可他如今看着自己的親妹妹,心下真是痛苦不已,如何教生母教養成這般模樣!
烺雲眼神如火搖曳,“她是不是好的,都沒關係,重要的事今日救你性命的就是她!老太太最看重的也是她!今日多少人看着,竟還與男子那樣不顧眾人眼神的親密拉扯!”
“誰應承你的,是你們的事,今日你累得灼華受傷,你以為老太太會輕易罷休么,就你這副樣子,還指望姨娘能順利坐上繼室的位置!”
沈焆靈呆住了,眼淚掛在臉頰上。
一彎鐮月悠哉懸在天空,清泠泠的月華鋪灑下來,有薄薄的雲墜在彎月之後,那殘缺的陰影恰似她得意之後的一抹殘影,終將要被烏雲遮蔽。
她今日害的三妹妹受傷,若叫老太太知道是自己的緣故,自己受罰逃不掉,怕是姨娘也要遭訓斥。
老太太會不會因此收了姨娘管家的權力?!
若是她沒有嫡女的身份,舅舅真的還會幫她嫁進魏國公府嗎?
不會的,定是不會的了,因為他們做不到的。
還有,明明是徐惟叫自己去後山相見的,為何,又不來了?
沈焆靈心裏一團亂麻,跌跌撞撞的站起身來,撲向長兄,“不可以,不可以告訴老太太!不然,我、我就完了……”揪着長兄的衣袖,凄凄然的哀求着,“老太太不會、不會輕饒了我的!”
老太太本就不愛搭理自己,她害得灼華受傷,又怎肯為她的親事籌謀?
她如今還只是個庶女啊!
惹怒了老太太,怕是會隨便尋摸了人家,就要把她嫁出去了呀!
不可以,不可以的!
她只想嫁給徐惟啊!
徐惟、徐惟……他會為了她一個庶出的女子,求着魏國公府來娶她嗎?
不會的!
她很清楚,徐惟肯與她親近,多半也是因為他曉得姨娘會扶立,自己會成為嫡出的。
那日姨娘提起六皇子,她後來細細想過,怕是徐惟已經投靠了六皇子,他要娶自己,也是為了替六皇子拉攏舅舅,拉攏永安侯府。
可他到底是國公府的嫡出公子,若是姨娘沒辦法扶正,她、她怎麼可能進得了魏國公府的門?
定國府的姑娘,也斷沒有送去別人家做二房的。
“我、我去求三妹妹!不能告訴老太太……不然我和姨娘都完了呀!”
沈焆靈哀求着,眼神惶惶不安的淚水漣漣,她本就是弱柳扶風的身姿,這一哭,更顯嬌柔無助,“大哥哥,姨娘若是成了主母,你便是嫡長子了呀,你也要為自己的前程考慮啊!”
“二妹妹行事前,何曾為家中兄弟姐妹的前程考慮過?”烺雲甩開她,冷聲道,“三妹妹那裏你不用去了,省的你又擾了妹妹養傷。既是你自己犯下的錯,自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沈焆靈茫然的看着燭火搖曳下所照亮的一切,氣息起伏不定,尖聲道:“我與姨娘受責於你有什麼好處?你做不了嫡子,便永遠低人一等,你也甘心嗎?”
烺雲睇了她一眼,肅聲道:“我從不認為我的身份為我帶來任何恥辱。”他喚了幾個婆子進來,吩咐道,“把二姑娘看好了,法事之前不得讓她離開房間半步,再出差錯,連你們一道發落。”
他跨出大門,沒有回身,只略略測過臉來,道:“你是國公府的姑娘,是父親的女兒,記住你的身份,莫再做出有損身份之事。”
說罷,拂袖而去。
待灼華醒來時已經辰正了,好在一夜也算安穩,沒有發燒。
她一睜眼就瞧見了老太太坐在床沿,憂心的拉着她的手眼眶濕潤的瞧着她。
“祖母!”灼華手一撐想窩去老太太懷裏,結果拉扯了傷口,一失力又跌回床上,直疼的眼底冒星子。
老太太瞧她額角沁出來的汗急的心驚肉跳。
陳媽媽直喊道:“小姑奶奶,我的好姑娘喲,您就老實些吧,別動了,好容易傷口開始收了,別又掙開了。”
青絲披散半遮了面孔,更顯面色蒼白,灼華還是笑吟吟的,“定是祖母和陳媽媽想念我了,聽着信兒,便做了借口急吼吼來見我。長天扶我起來,我想坐會兒,趴着一整夜,骨頭都要斷了。”
老太太拗不過,陳媽媽上前小心翼翼扶灼華坐起來。
老太太忙拿了雪白的中衣給她披上,也不敢摟着,然後只能與她挨在一處坐下。
灼華側身挨着老太太,在屋裏尋了尋,就只有她們三人,“長天她們呢?”
“在外頭跪着。”陳媽媽板著臉道,“叫她來伺候姑娘的,卻還是叫姑娘受了這樣重的傷,這樣不盡責,若不是在寺里,就該一通板子賞了,罰她去做雜役。”
她“噯”了一聲,忙直了身子去拉着陳媽媽的手:“可別呀,又不是她們的錯,是我自己魯莽才致受傷,您看我這不是好着呢么,媽媽快些叫她們起來吧,這夏日裏的,衣衫單薄,可別跪傷了,好媽媽你快去吧,你捨得罰自己女兒,我可捨不得她們受苦的,罰壞了可就沒人伺候我了呢!”
陳媽媽聽着心裏舒坦的跟個什麼似的,直想着女兒跟着這樣的主子真福氣了。
老臉一笑,道:“這不是還有我這老婆子伺候着姑娘么!”
“那可不成,媽媽可是老太太的左右手,咱們老太太可離不了媽媽呢!”灼華趴卧在老太太的膝頭上,又催着陳媽媽去把人喊進來,轉臉又問道,“祖母怎麼來?”
陳媽媽笑呵呵的出去叫了三個丫頭進來。
三個人進了屋低着頭也不敢說話。
老太太板著臉,不搭理她,手卻是小心着搭着她的腰。
“祖母祖母,我的老祖宗,您理理我呀!”灼華捏着老太太的袖子一角,搖啊搖啊,小女孩的撒着嬌,嘴裏不住的討饒,“老祖宗,孫女兒錯了,真的知錯了,您彆氣了,不然您打我出出氣也成,可別不理我呀!”
見老太太還氣着,灼華眯了眯眼,拿出了殺手鐧,“哎喲哎喲”的開始喊疼。
老太太曉得她作怪,卻還是板不住了,又不能真揍她小屁股出氣,只恨恨的罵道:“練了幾回的鞭子,還當自己無敵了,也敢去和那狼群鬥狠,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不是……”
說著有濕了眼,想起昨夜裏聽着孫女兒受傷,簡直嚇沒了她半條命,“不是在剜我的心嘛!”
見老太太為著她的傷這樣心疼又傷心的,灼華心裏也不好受,忙不迭的坐起來,這回是真扯痛了傷口,倒是不敢喊痛了,摟着老太太的脖子一個勁兒的蹭着,滿嘴甜言蜜語的哄着。
“祖母祖母,我以後會當心的,定不叫祖母擔憂,定定是不敢再出任何紕漏的,孫女兒還想着,將來叫老祖宗給我的孩兒相看媳婦的呢!哪裏敢這樣舍了老太太自己個走呀!”
“你個不要臉的猴兒,姑娘家的倒是什麼都敢說呢!”老太太捧着她的臉,一頓不客氣的揉搓,“你的孩兒自有你的夫君和公婆打算,我個外家的婆子哪有伸手去管曾外孫的道理!”
灼華眸中的笑意若星子閃爍的燦燦影兒,“怎就管不得了,我便給老太太管着,我的孩兒也給老太太管着,不聽話,老太太就使勁兒的揉搓他們,叫他們曉得老祖宗的利害!”
老太太是個肅性子,偏偏把她擱在心頭上,還就愛聽灼華的胡言亂語的甜言蜜語,每每聽着心頭都熨帖的跟化了蜜似的。
老太太小心的撫着灼華的背,只覺着手心裏絲絲粘膩,一下愣住。
抬手一看,竟是好一片血色。
長天幾人嚇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扶着灼華又小心躺好,揭開中衣一看,可不是幾處又開裂了,她已經疼的滿身滿臉的汗。
氣的老太太指着她的笑臉一通的罵,“笑,還笑的出來,你給我老實的躺着,再扯壞了傷口,仔細我現在就揍你一頓!”
“葯呢!趕緊擦藥,熬着的湯藥呢?怎的還不來!”
“一個一個的懶怠,回頭非都打發出去不可!”
“都愣着做什麼,趕緊給姑娘上藥啊!”
陳媽媽緊着出去看湯藥。
聽風忙着去催熱水。
長天和倚樓搭着手趕緊處理傷口。
老太太在屋裏頭急的直打轉。
外頭看護的婆子們垂着腦袋,大氣不敢喘一下,心中直恨二姑娘惹事連累三姑娘受傷。
一通的雞飛狗跳,傷口止住了血,又擦了身子換上了乾淨衣裳,這才停歇下來。
“我想坐起來。”
“不成!”
“可是我餓了,昨夜都沒能吃上一口呢,光在灌湯藥了。”
老太太拿着眼瞪她,卻又無可奈何,只得又扶着她坐起來。
叫她挨着床榻的圍欄,又在她要後頭塞了好些個軟墊撐住,看她面色沒有不適,這才安心些,又催了人去外頭看粥好了沒。
不多時陳媽媽就端着粥進來了,滿面帶笑道:“老太太昨兒半夜曉得姑娘受傷,急的跟什麼似的,愣是整夜的沒睡,又想着寺里清苦,忙叫人連夜熬了燕窩粥,天不亮就趕着出門了,來了又見姑娘還睡着,就叫溫在爐子上呢!”
陳媽媽瞧着老太太,好在姑娘只是輕傷,否則……怕是老太太的後半生,真的再無半點歡愉了。
燕窩粥緩緩冒着熱氣兒,絲絲縷縷的燕窩浮在碗盞里,滿是老人家對她的疼愛。
灼華瞧着老太太眼下微微泛着烏青,眼眶就紅了起來。
眼見氣氛沉悶,她又嬌嬌笑開,打趣道:“還是祖母最疼我,將來、將來祖母隨我一道出嫁好了!離了祖母,孫女怕是要活不下去了。”
老太太沒好氣的呲她一記,一把接過粥碗,舀了舀細細吹了再餵給她,“你父親本也是要來的,都已經走到了半道上了,又叫衙門裏叫了回去,他鎮着北燕,自不比旁人清閑,也不能說走就走。”
灼華咽下了粥,點點頭,貼心道:“我曉得的,父親自來也是疼愛我的,怕是曉得了我受傷,昨夜也是沒休息好的,父親為陛下效命,自當盡心儘力,不好為家裏瑣事分心憂愁,總是我魯莽,惹得祖母和父親為我那樣憂心。”
回頭又對陳媽媽道:“如今我無事,勞媽媽叫人送了消息回去,便說只是破肉傷,三五日的就能活蹦亂跳了,也好叫父親安心。”
陳媽媽無不應的。
吃着粥,老太太又細細問了昨夜的事情。
灼華故意一臉為難的結結巴巴,說的躲躲閃閃。
老太太一揮手不叫她說了,轉臉去讓口齒伶俐的長天來說。
長天看了灼華一眼,見她低頭垂眼的好生為難的樣子,不知道該怎麼說。
一眨眼又見主子的睫毛迅速的抖動了幾下,長天立馬抖擻了精神,不無細節的講述着,不細緻的地方。
參與了“戰鬥”的倚樓和聽風又積極的補上,三人倒是無所隱瞞。
這種能叫蘇氏和沈焆靈吃虧的好事,她們自當挑好了字眼兒去說,還要說的精彩絕倫,說的老太太咬牙切齒的厭惡她們母女才好,順帶着略略隱了自個兒主子如何“英勇”的時刻。
老太太臉色陰沉,恨不能立時去打了二姑娘一通才解恨。
自然姑娘如此不畏生死的去救姐姐,寺裏頭的師傅、香客,無不讚譽有加。
然後長天又提及了徐世子和周四公子的搭救,以及徐世子送來的傷葯和祛疤葯。
老太太微微驚訝,然後點頭說著回頭當送去厚禮。
最後,倚樓又很盡心盡責的,將昨夜伏在紅竹院屋頂,聽到的大公子和二姑娘的對話,一五一十的全倒給了老太太聽。
說那二姑娘如何叫大公子不要和咱們姑娘親近,又躥掇着大公子去隱瞞老太太,又如何對咱們姑娘的救命不甚領情的,而大公子如何恨鐵不成鋼的打了二姑娘的。
重點講到二姑娘與那徐家公子又是如何如何的的時候,長天恨不能把沈焆靈的表情搬到自個兒的臉上去,又將蘇家為二姑娘的前程打算詳細說來。
無不詳盡。
幾乎連說話的口氣的學的幾分相像。
灼華簡直要為她們幾個喝彩了。
長天這個機靈的也就罷了,倒是看不出來,倚樓這個黑臉的武士,竟也有說書的潛質啊!
看來為著她被連累的事,倚樓對沈焆靈已經深惡痛絕了。
末了,說書先生倚樓又道,“如今滿寺里的師傅、香客,都曉得了二姑娘黑夜裏跑去後山。”
一個姑娘家黑夜裏跑去後山做什麼?
人家會怎麼議論?
便是沒事也要被說出點事兒來了。
“這不知廉恥的東西!”老太太氣的險些砸了手裏的碗,狠狠道,“你豁了命去救她,她到還不領情上了,你給我記好了,你的性命比她金貴,沒得要你去救這個不要臉皮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