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困

被困

暮色低垂,倦鳥振翼聲回蕩林間,兩匹快馬從樹林深處疾奔而來,是扶風、璨月前來救駕。

戰長林握着那支刺破他掌心的箭,收回凝視居雲岫的目光,跳下馬車。

扶風、璨月勒停了馬,看到戰長林,俱是魂驚魄惕。

扶風臉色最是難看,翻身下馬後,立刻來到車前請罪:“卑職護衛不周,罪該萬死,請郡主責罰!”

璨月緊跟着跪下,餘光略過戰長林濺着血的僧袍,想起剛剛在樹林裏被他救下的一幕,五味雜陳。

“有這功夫,不如進去把人看看,腦袋撞得車板震天響,別給撞傻了。”戰長林折斷長箭,扔了箭桿,留下箭鏃在手裏,一臉的漫不經意。

扶風、璨月吃了一驚,忙要入車查看,居雲岫的聲音從車內冷冷傳來:“我無礙。”

二人已起身,聞言進退維谷,戰長林低頭把玩着那根箭鏃,道:“也是,還能暗箭傷人,想來傻不了。”

扶風、璨月越聽越懵,居雲岫推開車窗,目光投出來,車外氛圍頓時一靜。

戰長林唇角弧度收攏,收了那根箭鏃,沒再吭聲。

居雲岫看向扶風,問起林中情況,得知賊匪已被控制,王府眾人有驚無險后,道:“召集眾人,立刻下山。”

扶風領命,走前,遲疑地看了戰長林一眼,璨月示意他還有自己在,扶風這方回頭,上馬走了。

璨月登車入內。

居雲岫的傷在額頭上,隔得遠看不出來,近了瞧,卻是腫了一大塊。璨月也顧不上自己的內傷,取來藥箱便找消腫的傷葯,居雲岫卻看到了她嘴角的血跡,從藥箱裏拿起一瓶治療內傷的丹藥,遞給她。

璨月一愣,感激地把葯收下。

夜幕逐漸壓下來,樹影蓊蓊的林間更黑了,車廂里燃起了一盞燈,戰長林看過去,看到璨月在給居雲岫擦藥,車裏還有個小人兒,被居雲岫抱在懷裏,探頭探腦,問東問西……

那小傢伙,今年是三歲多了吧。

戰長林想到車前重逢的那一幕,眸光黯了黯。

璨月給居雲岫擦完葯,便欲關上藥箱,車內突然罩下來一道陰影,戰長林站在車窗前,把一隻手伸進來,攤開。

二人看到他掌心綻開的傷口,微微蹙眉。

戰長林盯着居雲岫,道:“你傷的。”

意思是,也該順便給他包紮一下。

車內氣氛頓時陷入尷尬,璨月捧着藥箱,打開也不是,關上也不是,偏戰長林就杵在那兒,沒有半分作罷的意思。

居雲岫替璨月把藥箱關上,對窗外道:“你自找的。”

“……”戰長林一怔后,扯唇哂笑,大掌收攏,小臂順勢搭在窗上,“施主這樣恩將仇報,當著小孩的面,不好吧?”

恪兒茫然地睜着眼睛,居雲岫道:“跟閣下相比,小巫見大巫了。”

戰長林笑意凝在唇角。

璨月如坐針氈,不知這二人接下來還會有怎樣驚險的對話,幸而這時蹄聲迫近,扶風領着車隊從林內趕了回來。

燈光照亮四野,扶風下馬,趕至車前行禮,道:“啟稟郡主,人已集齊,除重傷的兩名車夫、五名護衛外,大家基本無礙。只是,據賊匪招供,奉雲縣昨日發生叛亂,我們此刻下山,恐怕是入不了城了。”

居雲岫顰眉:“奉雲叛亂?”

蒲州地處長安、洛陽之間,奉雲縣又是州內腹地,無論如何,都不該被北邊的烽火牽連才是。

扶風亦始料不及,道:“據說是朝廷賦稅激增,百姓不堪重負,一批草莽早不滿府衙治理,便趁機反了。”

璨月回顧先前在林間跟那三名劫匪纏鬥的情形,低聲道:“難怪這幫賊人如此囂張……”

奉雲是前往洛陽的必經之地,一旦陷入戰火,洛陽之行就得被迫中止,璨月越想越愁,憂心道:“郡主,那我們眼下該怎麼辦?”

居雲岫眼眸微動,道:“派人下山查探。”

到底只是賊匪所言,是虛是實,還是要親自探過才知。

扶風領命,派出一名護衛騎馬下山,目光轉回來時,看向車窗旁的戰長林。他仍然戴着那頂斗笠,雙臂環胸,靠在車前,帽檐陰影遮着眼,不辨情緒。

扶風看一眼車裏,大膽上前,道:“可否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戰長林頗為意外地看他一眼。

扶風垂着眼,並不跟他對視,朝旁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戌時,天徹底黑下來,樹林裏宵風起伏,戰長林站在月光里,背影煢煢,風起時,那件濺着血污的僧袍翻動着,莫名給人一股悲愴感。

想當年,這人扎着馬尾、穿着戰袍時,可是蒼龍軍里最熱烈、最恣意的小狼王啊……

扶風百感交集,向他行了一禮,方道:“多謝閣下仗義相救,今日以後,扶風定會萬分小心,確保郡主平安抵達洛陽,閣下應該還有事務在身,就不必再為我等費心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戰長林笑,直勾勾盯住他,道:“攆我啊?”

扶風仍然沒有看他的眼睛,但在這道目光的逼視下,很難沒有局促之感。喉頭一滾,他正色道:“王府和趙家的婚事已成定局……”

“定局就定局,跟我有什麼關係。”戰長林聲音明顯冷了,偏仍是笑着,“只是相逢即是緣,既然碰到了,那便是冥冥之中早有註定。緣分未盡,你就算攆我走,往後還是要跟我碰頭,今日分手,明日重逢,你不嫌麻煩嗎?”

扶風說不過他,鬱悶地抿緊了唇,道:“那照閣下看,這緣何時能盡?”

戰長林望一眼天:“不知道。”

扶風唇抿得更緊了。

戰長林挑唇,看回他道:“放心,‘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點道理我懂,不用防我跟防賊似的。”

扶風表情是顯而易見的懷疑。

戰長林只當看不見,道:“今日剿匪,戰果如何?”

扶風不想他突然提起這茬,道:“閣下問這個做什麼?”

戰長林道:“瞻仰一下戰績。”

“……”扶風想到遇襲時的狼狽,真懷疑他是不是故意來諷刺的。

“承蒙閣下鼎力相助,此次遇襲,共剿殺賊匪三十三人,生擒二人,奉雲叛亂的消息,便是那二人吐露的。”

戰長林對那個“鼎力相助”頗為受用,點頭,道:“逃的呢?”

扶風道:“沒有。”

戰長林看他一眼。

扶風神色坦然,既無自卑,也無驕傲,有的只是一股不露鋒芒的正氣。

居雲岫選中的人總是這個樣子,或者說,居雲岫欣賞的人本該是這個樣子,至於他……

戰長林斂神,閃開了看扶風的目光,感慨道:“三十五個人就敢伏擊八十多人的車隊,膽兒也真是夠肥啊。”

扶風不語。

戰長林道:“倒也好辦了。”

扶風挑起目光,道:“辦什麼?”

戰長林道:“王府的送親車駕都敢動,這幫人平日裏禍害過多少良民,可想而知,貴府既然把人都殺了,何不幹脆尋到他老巢去,斬草除根,造福百姓?”

扶風皺眉道:“你要我們去闖賊匪的老巢?”

戰長林單手立掌,念了聲像模像樣的“阿彌陀佛”,道:“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西。”

扶風張口結舌,道:“可郡主和郎君……”

戰長林道:“這你大可放心,有我在,自然會保她母子二人周全,但凡損傷一根毫毛,我以性命相抵。”

扶風抿住唇,盯着戰長林。

戰長林環顧四周,道:“反正眼下戰火綿延,便是下了山,你們也入不了城,這方圓百里又全是深山老林,除了山上的賊窩,應該沒有更好的去處了。”

戰火一起,短則數日,長則數月,車隊受困於城外,飲食、住宿方方面面都存在問題,何況,隨從里還有數名身負重傷、亟待救治的傷員。

扶風欲言又止,便想反駁奉雲叛亂不一定是真,夜色盡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是先前下山查探的那名護衛回來了。

眾人精神一振,扶風也立刻望了過去,只見那護衛翻身下馬,徑直走到車前道:“啟稟郡主,奉雲縣的確發生了叛亂!”

扶風喉頭一緊。

那護衛繼續說道:“卑職下山查探時,叛軍正在攻城,城外烽火衝天,殺聲四起,不少叛軍還在集結的路上,看陣仗,一時半會兒不會息兵了!”

眾人面面相覷,本以為碰上劫匪就已經足夠晦氣了,誰能想到,出了狼窩還能闖着虎穴?

戰長林看回扶風鐵青的臉,聳眉,道:“好事多磨啊。”

扶風站在車前,向窗內的居雲岫道:“奉雲縣離州府不遠,援軍應該很快能到,想來等上幾日,我們就會有入城的時機。今日遇襲時,卑職生擒了兩名賊匪,得知了匪寨的下落,就在山林東去二十里處,郡主若不嫌棄,可先移駕寨中,一則暫作休憩,二則……根除匪患,造福百姓。”

最後那倆詞,自然是從戰長林那照搬過來的,後者站在樹下,聽得十分滿意。

扶風卻話鋒一轉:“當然,匪寨中是何情形,卑職也還不清楚,貿然闖入,或有中計的可能,郡主要是不放心,也可原道返回,快馬加鞭的話,明日應能趕回永平縣。”

戰長林眼皮耷拉下來。

亂加什麼戲呢?

居雲岫道:“傷員情況如何?”

扶風道:“程大夫已在診治,說是……盡量卧床休養。”

居雲岫“嗯”一聲,道:“去寨里吧。”

連夜回永平,必定少不了顛簸,傷員是最忌舟車勞頓的。府中人皆知居雲岫看重家僕性命,耳聞此言,自生感動。扶風抱拳應了,又看向樹下人影,低聲道:“那那邊……”

居雲岫順着看過去,默了默,道:“請他自便。”

山風峻急,吹得一座茂林嗚聲起伏,車隊行駛在崎嶇的林徑上,在前領路的,是那兩個被扣押的山匪。

居雲岫擔憂途中再次遇襲,又一次成為賊匪攻擊的主要目標,吩咐琦夜把恪兒抱走,扶風隨車保護,自己則與璨月獨乘一車,兩輛車隔得倒不遠,前後都是護衛。

折騰大半日,大夥基本都睏倦了,護衛們集中精力護航,也都不吱聲,隊伍很靜,除了臨時充任車夫、不停跟賊匪嘮嗑的戰長林。

居雲岫支頤假寐,忍了一會兒后,吩咐璨月:“讓他閉嘴。”

戰長林不等璨月傳令,先抱怨:“說了自便,又叫人閉嘴,哪有這樣霸道的?”

“霸道”本人睜開眼睛,璨月忙對外道:“我家郡主疲憊,還請閣下說話時聲小一些。”

戰長林笑一聲,還真換了極小的氣音回:“是。”

夜漸深,前方道路也更逼仄,穿出茂林后,入目是一條堪堪可夠車隊通過的峽谷。一個山匪指引護衛關掉入口的機關,又被護衛壓着率先入內,後方車隊跟上,戰長林坐在車前,抬頭往上看,兩側山壁荊條密佈,葳蕤的灌木映在月光下,暗影斑駁,內里不知藏有多少鋒芒。

戰長林感嘆道:“這年頭,做個山匪也不容易啊。”

山匪聞言訕笑:“可不是,就這機關重重的,我們老大以前都還睡不好覺呢。”

戰長林道:“寨里還剩多少人?”

山匪黯然道:“今日是大買賣,寨里能上的都上了,剩下,都是些老弱病殘。”

戰長林道:“總得幾個貌美的小娘子吧?”

山匪一慌,下意識說“沒有”,戰長林笑道:“怎麼,合著你們只劫財,不劫色?”

就今日那三人追居雲岫的架勢,可顯然不是只劫財的路數呢。

兩個山匪啞口無言,心虛地低下頭,戰長林收了唇邊痞笑,微側臉,朝車簾內道:“恭喜,日行一善,佛祖長眼,會庇佑你婚姻美滿的。”

車裏,居雲岫面沉如水,璨月手心浸着汗,道:“郡主已睡,煩請勿擾。”

戰長林自然不信,咧着唇,轉開了頭。

不多時,眾人穿越數道關卡,進入匪寨,誠如那山匪所言,寨里空空蕩蕩,的確不剩幾個人影。扶風率人上前,一面包圍,一面扣押餘黨,另派一支分隊去解救受困寨里的婦孺,闃靜的深山裏喧嘩聲四起,間或傳來女人的悲啼。

居雲岫的馬車停在寨口,等寨里整頓得差不多后,璨月下車,給居雲岫擺好杌凳。居雲岫依然穿着那襲華貴的嫁衣,銜珠鳳冠整整齊齊地戴在頭上,精心描過的眉眼顧盼流波,給月光一照,更美得人驚心動魄。

戰長林站在一邊,皺着眉收回目光,居雲岫往前走,他跟在後頭,及至寨口,黑暗裏突然衝出來一條惡犬,戰長林眼鋒一凜,下意識把居雲岫拉入懷裏。

僧袍和嫁衣裙琚一纏,隨風飄揚,居雲岫鳳冠上的珠釵晃動,冷冰冰地擦過戰長林嘴唇,兩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緊貼,彼此的心跳幾乎要相撞出聲。

居雲岫愣在他臂彎里,半晌才想起來要推開,然而戰長林已先她一步,鬆開了手,走入寨中。

“長林哥哥!”

與此同時,一個少女從被解救的人群中跑來,撲進了戰長林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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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麼樣,讓除女主以外的任何人撲進自己懷裏都是非常不守男德的行為。

罵死他吧,我給你們發紅包(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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