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

“主子,到了。”

馬車停下,明初提醒身旁的趙錦繡,見她自打從城門口和李媽媽說完話后神色就有些不大對勁,不由擔心地壓低嗓音,“您還在擔心謝公子嗎?”

“嗯。”

趙錦繡眉心輕蹙,嗓音黯淡,“我總覺得李媽媽剛才的神色不大對勁。”

雖說她很快就恢復了神色,也說了無事,可趙錦繡還是察覺出了那一閃而過的不自然……這樣一想,謝池南這些年的確有些不大對勁。

謝池南第一年來雍州的時候,隔三差五就會給她來信。

什麼雍州風光比金陵好,什麼家裏的馬生了小馬駒,還是匹紅的,比她的小紅還要紅,還有什麼哪兒適合打獵騎射,哪兒的酒好喝,哪兒的菜好吃……他那麼不喜歡寫信的人,那個時候每月都會給她寫一封信隔着幾千里給她寄過來。

可自打永泰十九年謝大哥出事後,謝池南就再未給她寫過信。

從前她也沒有多想,只當謝家突逢大變,謝池南過得必定不比以前輕鬆,以往謝家大小事務都有謝大哥操持,如今謝大哥沒了,那些壓力自然也就落到了謝池南的身上。

何況他們也都長大了,也沒辦法真的再像以前那樣只知道玩樂了。

就像她——

爹娘在的時候,她哪用管什麼事?整日領頭騎馬穿行金陵城的大小街巷,丟玉沽酒,捧場紅樓,什麼事她沒做過?可爹娘突然沒了,她還有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弟弟。祖父疼她,可他還有許多事要操勞,他是大漢朝的支柱,是重臣之首,怎麼可能整日待在家裏處理這些后宅小事?

她只能學着自己成長。

丟掉鞭子,圈起馬,從前玩樂時置辦的男裝全都鎖了起來,她穿上名門貴女的服飾,像個小大人一樣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檢閱奴僕,打理大房的事務,照顧生安。

一樁樁,一件件。

從最開始的慌慌張張到如今的得心應手,這其中吃了多少不為人知的苦?午夜夢回,看着身邊熟睡的生安,她又有多少次紅了眼圈?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哪還有閑情雅緻同謝池南寫那些玩樂的書信?

她以為謝池南也和她一樣。

可如今想想,燕姨都記得她的及笄禮,大早的給她送了賀禮過來,偏偏謝池南這個曾經應允她及笄之日一定會出現的人不僅沒有給她送禮,就連隻言片語都不曾讓人帶來。

“謝池南一定出事了。”趙錦繡手扶着膝蓋,柳眉緊蹙,語氣滿是擔憂。

謝家二爺謝池南言必行,行必果,他承諾的事,即使過了再久,隔了千里也一定會赴約。

“郡主,我們到了。”外頭又傳來了李媽媽的聲音。

明初看着她的目光隱含擔憂,趙錦繡卻抿着紅唇輕閉雙目,等她再睜眼的時候,那裏頭已如從前一般,平靜淡然,“下去吧。”

進了謝家就能知道謝池南這些年究竟發生什麼了。

……

安北侯夫人燕氏穿着一身黛紫色豎領對襟大袖衣,這會正由丫鬟扶着站在廊下翹首望着,她今年四十齣頭,身形瘦弱,臉頰凹陷,即使敷了脂粉,臉上也顯出憔悴的痕迹,一雙眼睛微紅,卻是常年哭下來的結果,身邊丫鬟勸她進屋去,她卻搖頭,只看着外頭不肯離開,等瞧見被李媽媽領過來的嬌娘,她看着那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似是愣了一瞬,等反應過來,眼眶倏然紅了一圈。

“……瑤瑤。”

燕氏不顧丫鬟阻攔,快步朝趙錦繡走去,衣擺翩躚,可只邁出兩步,她的身子卻彷彿承受不住一般往前摔去。

“夫人!”

滿院的丫鬟婆子嚇了一跳,好在燕氏還沒摔倒就被人扶住了。

趙錦繡扶住了她。

與燕氏先前看到趙錦繡時臉上流露出來的怔愣一樣,趙錦繡此刻扶着燕氏伶仃瘦弱的胳膊,臉上也有些呆忡。

記憶中的燕姨體態雖不豐腴,但也絕不至於如此瘦弱。

他們一家人還在金陵的時候,她還總穿着一身胡服邀她阿娘去馬場玩,比起整日待在後院蒔花弄草的阿娘,燕姨因出身武將世家,看着就十分英氣。

她那會最喜歡跟着燕姨去西山打獵。

燕姨在前面開道,她跟謝池南就跟在後頭吵吵鬧鬧鬥着嘴,有時候天色晚了,謝伯父和謝大哥就會找過來。

謝池南那會慘極了,被她和燕姨使喚着做這做那。

想起來也是有趣。

謝池南在外總是一副睥睨不羈的模樣,在家裏卻格外的乖,燕姨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連帶着比賽時燕姨對她的包庇也視若無睹,雖然每次等燕姨瞧不見了,總會拿手敲她的頭就是了。

“您……”

趙錦繡看着燕氏張口,聲音竟也忍不住帶了幾分哽咽的哭腔,“您怎麼瘦成這樣了?”

“怎麼哭了?你從前可最不愛哭。”燕氏笑着無視了她話中的不敢置信,溫柔地拾起帕子替人抹淚,她幾乎能看到骨頭的臉上露出一個近些年少見的溫和笑容,似想起往事,她替趙錦繡壓着眼角的淚,臉上的笑意又深了許多,“你那會總說流血不流淚,可沒把你阿娘嚇死。”

只是笑意也只是留了短暫的一會,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趙錦繡的阿娘,她唯一的閨中密友,也已經離開人世,就像她的春行,再也回不來了。想到春行,燕氏蒼白羸弱的臉上不禁又流露出一抹黯然,只是不忍讓趙錦繡擔憂,她很快又揚起一個笑,“好了,我們進去吧。”

她牽住趙錦繡的手,帶着人往裏走。

屋中早有準備好的茶水糕點,燕氏一面牽着她,一面說,“知道你不愛喝茶,特地給你煮了酸梅湯,加了去年秋日藏着的桂花。”

丫鬟捧着茶碗過來,燕氏看着趙錦繡笑道:“你喝喝看,是不是還是從前那個味?”

趙錦繡抬眸看去,見青瓷茶碗裏飄着金燦喜人的桂花。

從前阿娘還在的時候,未至盛夏就會為她準備酸梅湯,知她喜甜不喜苦,阿娘總會親自為她放許多花蜜,見她如小饞貓一般抱着茶碗喝,她會一邊溫柔地讓她慢點喝,一邊無奈道:“這般吃不得苦,日後可如何是好?”

她還不曾說話,大開的門扉外,她爹就已一身緋衣官袍邁步進來,笑着接過她阿娘的話,“我們的女兒,何必識苦?瑤瑤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就不信這世上還能有人讓我們的瑤瑤吃苦。”

“你啊,也太寵着她了,這樣下去等她嫁人可怎麼辦?”

她娘語氣無奈,她爹卻不以為意,“若娶她之人不能寵着她縱着她,瑤瑤又何必嫁他!”

他們不知。

在他們走後,她便已識遍這人間苦。

“怎麼了?”燕氏見她只盯着湯碗,卻沒有要喝的意思,不禁憂心道,“可是不喜歡了?”

女大十八變,更何況是這口腹之慾,她正要喊人去重新準備,便見趙錦繡已拿起湯碗,笑着說道:“誰說的,我最喜歡梅子湯了,多少年……都不會變。”

她說完便低下眉,捧着茶碗慢慢喝了起來。

味還是舊時味,只是喝的人的心境與從前大不相同。

從前喝梅子湯,她就像個小饞貓一般咕嚕咕嚕喝個一通,一碗不夠還要第二碗,如今,她喝得慢條斯理,那一身名門貴女的風範,即使她再是不喜,也早已潛移默化。

燕氏察覺到了,卻沒說什麼,她只是目光溫柔又心疼地看着她。

“嫂嫂呢?”趙錦繡喝了半碗便放下了,她移眸看向燕氏,語氣含着笑,“我聽說嫂嫂生了個小侄兒,我這個姑姑第一次見他,也不知他喜歡什麼,便請人給他打了一個長命鎖,保佑他平平安安。”

東西是早就備下的。

趙謝兩家是世交,即使這些年隔着千山萬水不好來往,但每年過年也都有禮節往來,姜唯姐姐和謝大哥的兒子名喚謝回,和生安一樣都是生於十九年。

有時候趙錦繡也會想,這是不是離去的人給留下人的一份懷念和寄託,謝大哥死了,卻給姜唯姐姐留下一個孩子,爹娘沒了,但也給她留了一個弟弟。

有了這樣一份寄託,也不至於讓他們倒下,甚至可以在面臨黑暗時,有個互相依靠取暖的人。

“你小侄兒前陣子染了風寒,你嫂嫂正在房中照顧他。”燕氏溫聲解釋,“先前你嫂嫂還託人帶了一份口信過來,讓我替她同你致聲歉意。”

小孩生病最是讓人憂心,從前生安咳嗽一聲,她就擔心不已。

趙錦繡先問了嚴不嚴重,知曉沒什麼大礙才放下心,又笑,“左右我也要在您這叨擾好一陣呢,總有機會見到嫂嫂和小侄兒的。”

燕氏一向是把她當女兒看待,聞言自然也高興,只握着趙錦繡的手輕輕拍着。

兩人又說了一會家常話,趙錦繡估量着時候便開口問,“對了燕姨,謝池南呢?這傢伙不來參加我的及笄也就算了,我來了雍州也不來接我,您可得替我好好罰他!”

她如舊時一般撒嬌賣乖,目光卻不動聲色地觀察着燕氏的神情。

便發現她剛提起謝池南,燕姨的神情就是一僵,如先前在城門口時李媽媽的神情一模一樣,不,也有不一樣的,比起李媽媽的諱莫如深,燕姨臉上還帶着一抹厭惡和恨意。

趙錦繡不明白燕姨為何會露出這樣的神情?謝池南不是她最喜歡的孩子嗎?

謝家兩個孩子,長子謝春行文武全能,十六封將,偏又性情溫雅,旁人敬他愛他,喚他一聲“無雙公子”,次子謝池南雖然調皮頑劣了一些,但也是從小就顯出過人的天賦,書院先生對他又惱又愛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作為他們的母親,燕氏自是兩個孩子都喜歡,甚至因為擔憂長子太過出色,讓次子難過,她還格外偏頗當初還年幼的謝池南。

至少在趙錦繡十歲之前的記憶里,燕姨是十分疼愛謝池南的。

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有心想問,在一旁伺候的李媽媽和其餘丫鬟婆子也都變了臉,李媽媽正要岔開這個話題,就聽燕氏已淡淡開了口,“去喊二少爺回來。”

眾人聽得一怔,似不敢相信,倒是李媽媽先反應過來,應了一聲后就出去吩咐了。

燕氏見人離開,便又握着趙錦繡說起別的事,彷彿先前那一閃而過的厭惡只是趙錦繡瞧錯了。

*

謝家門前。

得了吩咐的下人卻有些神情踟躇,不知該往哪裏走,這個時間是上學的時辰,可他家二少爺哪是能乖乖上學的人?只怕去了書院也是撲空,還是一個年長的小廝沉吟一會後說道:“去找傅少爺吧。”

“他跟二少爺要好,肯定知道他在哪裏!”

下人找到傅玄的時候,傅玄還在書院上學,他穿着一身紫衣,長身玉立負着手站在書院門前,聽下人說完,有些詫異地挑了下眉。

他自然知道謝池南在什麼地方,只是詫異謝家人會主動尋謝池南,從前便是年節也未見他們尋過來。

“是家裏有什麼事嗎?”他語氣溫和,眉目也動人。

下人着急找人自是不敢隱瞞,忙道:“金陵來了貴客,夫人請少爺回去和故人一敘。”

“哦,金陵的貴客?倒不知是哪一位?”傅玄問得溫和,唇邊也泛着笑,可那抹笑意卻不達眼底,他甚至都已想好託辭讓人回去了,直到聽到“平陽郡主”,神情一頓。

下人滿面着急,未曾發現他的異樣,說完后便又請他去找人。

傅玄沉默片刻還是點了頭,“知道了,我找到他就讓他回去。”說完,他就掉頭進了書院,沒去搭理還在外頭感恩戴德道謝的下人。

走進鬧哄哄的書院,傅玄招來小廝,讓他去向先生請假,自己也收拾好東西準備出門,還沒走到門口,有個穿着松花色錦衣的少年便拋着一枚馬球走了進來,見他要走,陶野收起往上拋的馬球,詫聲問道:“你這會走?出什麼事了?”

傅玄着急找人,言簡意賅,“謝家來人找阿南回去。”

“你沒事吧!”陶野冷臉豎眉,怒道,“謝家找阿南能有什麼好事?你居然還替他們跑腿!”

傅玄靜默一瞬,抿唇道:“這次不一樣。”

陶野哪裏曉得這其中的關鍵,還是一副不高興的模樣,橫眉對他,“哪兒不一樣?難不成阿南這次去了就不會挨打?”

“找他的人不一樣。”

傅玄不清楚謝池南這次回去會不會挨打,但他早聽說侯夫人對這位平陽郡主如若親女,也許……她的出現會改變一些東西也不一定。

何況謝池南若知曉她來了也一定會回去一趟。

去年六月,謝池南一人一騎單赴金陵,直到七月才回來,陶野不知道他去做了什麼,他起初也不清楚,後來聽人說起平陽郡主及笄禮的盛大,想到那段日子謝池南總是坐在石楠樹下做一隻狸貓木雕,便猜想那次謝池南應該是去金陵看平陽郡主的及笄禮了。

他雖然從未去過金陵,也沒見過這位平陽郡主,但也曾聽謝池南說起過她。

那個時候謝家還沒出事,謝大哥也還沒逝世,謝池南也還不是如今這副模樣,他那會總是一身白衣一騎白馬,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滿雍州跑,找吃的找玩的。

他原本是被家裏人塞到謝池南的面前,只為和謝家打好關係,和謝池南相處久了倒也喜歡他的脾性,有時候被他問得多了便也起了好奇心。

那會謝池南是怎麼回答的呢?

他一身白色窄袖袍,雙手環胸坐在馬上,聽他詢問也只是仰着頭望着金陵的方向,語氣懶散地說道,“答應一個小丫頭,等她來了,得帶她吃遍雍州城最好吃的東西,她那張嘴最挑不過,若不好吃准又要同我鬧。”

他永遠記得那日的情景。

謝池南一身白衣高馬尾,窄袖袍勾勒出他頎長挺拔的身形,他坐在馬上,語氣無奈,唇邊卻泛着笑,暖風輕拂行人面,頭頂的藍天白雲都抵不過那時他臉上的燦爛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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