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1 章

第 121 章

謝池南回來的消息以及他近日三番四次登趙家門的舉動讓趙、謝兩家有意結親的打算更是傳播得越來越熱烈,無論是朝中還是坊間都有不少人在說道此事,比起從前不被看好的謝池南,如今的謝池南已經一躍成了所有貴女心中最想嫁的檀郎。

容貌俊美、家世出色,如今又有實打的戰功在身……

便是陛下再不情願,這次也肯定要給他指派個實職,要不然那些武將必定寒心,只是這樣的話,以後再想動謝家卻是更難了,且不說他自打經歷曹家的事後身患頭疾,十天半個月能上一次早朝已是不易,便是他有這個精力,百姓也不會同意他卸磨殺驢的做法。

轉眼已是三月中旬。

楊柳依依,桃杏兩花也開了個遍,冬日殘留下來的那點寒峭如今是一絲都找不到了。永泰帝多日不曾上朝,謝池南的封賞和今次殿試便這麼耽擱了下來,城中議論紛紛,都在說永泰帝是不滿趙謝兩家結親,又想不出法子去拒絕,這才故意避着不上朝,可無論旁人怎麼說,謝池南依舊每日雷打不動跑去趙家,要麼是今日獵了什麼好東西送過去,要麼是帶着平陽郡主那個弟弟往城外玩去,倒是一點都不避諱也不在乎旁人怎麼看怎麼說。

……

這日天氣晴闊,雕花紅木排窗外的天空呈現出冬日少見的蔚藍,白雲朵朵,映着滿園春色一派鮮活,卻襯得這偌大的建章宮如同一塊腐朽的老木在這絢爛多彩的春日散發著惡臭的味道。

威嚴肅穆的帝宮即使開着窗也藏不住那熏人的藥味。

殿外垂首的宮人聽着裏頭時不時發出的咳嗽聲,縱使面上不顯,心裏也清楚裏頭那位帝宮的主子其實已經沒多少日子了,一服服的湯藥喂下去,不僅沒有治好那位的頭疾,反而讓他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戾,光這幾天,帝宮裏伺候的宮人和來看診的太醫就死了七、八個,那個從前溫和的天子在面對自己如今的老態和力不能行的身體時只能用這樣的怒火宣洩着自己心中的不甘。

就像今日,王喜公公不知說了什麼,剛剛才安靜沒多久的天子又發了火,噼里啪啦,砸碎了昨日才換的一套雨過天青的青花瓷茶具。

外頭宮人各個瑟瑟發抖,臉色慘白、弓着身子,儘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殿中。

嵌着金銀片的大理石紅木案上放着的金猊爐中正點着龍涎香,香氣從那鏤空處傳出,可這沁人的香味卻依舊擋不住那濃郁的葯氣以及……一抹猶如腐木一般的味道。

味道是從永泰帝的身上散發出來的。

明明正值壯年的他如今卻散發出將死老者才有的味道。

他整日處於這樣的環境中自是不察,底下的宮人怕他生氣不敢說,便是從小跟着他的王喜如今也膽戰心驚不敢透露,生怕他舊疾未好又添心病。

“他又去趙家了?”

穿着明黃寢服的男人嗓音沙啞,雙目渾濁,從前烏黑的髮絲在短短几月的時間內竟全部白了。

王喜怕他生氣不敢瞞,猶豫般點了點頭,他正欲安慰,男人卻又惱了,他扯着脖子紅着眼吼道:“混賬,混賬!”他一邊拍着身下,一邊怒道,“一個兩個全都不把朕放在眼裏,他們料定朕不敢多說,他們吃准朕只能答應……咳,咳咳!”

見他越咳越厲害,王喜白了臉,“陛下!”他忙撲過去拍着他的後背,紅着眼哭道,“不管怎麼樣,您都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啊,您只有身體好了才有精力和他們抗衡!”他說著轉頭揚聲想喊人去請太醫,卻被永泰帝用力攥住手腕,男人眼裏佈滿着紅色的血絲,因為連月被病痛折磨,他的臉已經瘦得不成樣子,眼睛凹陷,兩頰下陷,這讓原本溫和良善的一張臉也凸顯出了幾分陰鷙,他還在咳,誰能想到這個此時弓着身子跪在床上咳得死去活來的人是大漢的至尊?

“別去……”

永泰帝嗓音虛弱道:“朕的身體,朕自己知道……沒用,沒用。”

“陛下……”

王喜還想勸諫,可明明虛弱到極致的人,此時卻耗盡所有的力氣攥着他,不顧他吃痛驚呼,依舊咬着牙和他說道,“去請太子!”

“對,”永泰帝那雙枯敗的眼中忽然迸發出無限的希望,光芒在他的眼中閃爍,他說,“讓他來!”

……

劉序正在紫宸殿處理政務。

自從永泰帝病重后,所有的政事便都壓到了他的身上,好在他不是第一次管事,雖然事多忙碌,卻也並非管不下來,桌上放着幾乎累成小山的摺子,他有條不紊一一進行批閱。

去歲冬日幾地天寒嚴重,播下去的種子活了一半都沒有,今日春收成了問題,前面大軍又送出去不少糧食和銀子,國庫也空虛了不少,可若再加賦稅只怕幾地百姓都吃不消……黃河流域又頻發水患,若不治理好,恐生瘟疫。

不過這些並非不能解決。

早在知悉這些事的時候,他心裏便已有章程,此時一一在奏摺上進行批閱,又和身邊內宦交代幾句,等人應聲出去后又繼續往下翻看奏摺。

禮部和翰林院呈上來的奏摺,說的是今次新科學子殿試的事。

歷來春闈結束還得再加試一輪殿試,這次春闈成績早在大半個月前就已經出了,新科前十名的卷子也都由禮部呈了上來,只是父皇病重又一心想着旁事,沒心情開辦殿試面見他們。

禮部催了幾遍。

他亦派人去建章宮說了幾回,還未得信。

倒有人提議由他和內閣並禮部一起面見這些新科進士,免得遲遲拖着令他們寒心,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只是想到他那位父皇的性子,他這樣做,只怕他又該多疑了。

劉序想到這,心下無奈,薄唇亦溢出一聲嘆息。

今日處理完政務還是去一趟建章宮,三年一次大考,籠絡的各地學子也是為了大漢更好的未來,曹忍一事牽涉的官員太多,雖說空缺都已經由人填補上去了,可這個腐朽的朝堂還是得融入一股新鮮的血液了。

他這樣想着,放下奏摺,正想先查閱別的奏摺,外頭卻來人傳話。

知曉父皇要見他,劉序有些驚訝的挑了下眉,倒也沒有耽擱,他起身略整理了下衣裳就出去了,一路往帝宮走去,明明處於皇宮最佳的位置,可越往那走,聲音便越少,頭頂的陽光也彷彿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籠罩着一般,竟給人一種透不過氣的沉悶感,等到了帝宮,看到門前幾張新面孔,劉序腳步一頓,心底又嘆了口氣。

不是不知道近來宮裏發生的那些事。

自從那日從太廟回來后,父皇就跟變了個人一樣,接連發作了不少宮人和太醫,連帶着後宮那些妃子也沒逃過一劫,要不然如今天子患病,豈會一個妃子都沒來侍疾?她們都怕透了如今這個喜怒無常的天子。

母后心疼她們,也不肯讓她們過來,倒是自己每日都會來帝宮。

不管天晴還是下雨,一日不落。

接下所有請安聲,他仍溫和有禮的和眾人點了點頭,這才緩步走了進去。

即使香氣再是濃郁也藏不住那股藥味,不過永泰帝終於起來了,剛剛還咳血的男人此時穿着一新靠坐在龍床上,聽到請安聲,他循聲看了過去,看着那個越走越近穿着太子服飾頭戴玉冠猶如玉蘭樹一般的男人,永泰帝放在被子上的手不住收緊,眼眸也是一閃。

他的太子像極了他故去的兄長。

不是模樣,而是神韻,那眉梢眼角的溫柔以及令人如沐春風的笑容,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也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近些年才總是遠着太子,甚至把所有的希冀都放到了麗妃的肚子上,盼着她能生出一個皇子……即使他明知道這是遷怒。

“父皇。”

青年溫和的聲音打斷了永泰帝的思緒。

他往前看,青年正向他躬身問安,十年如一日挑不出來的禮儀和恭敬,是再傳統的老夫子都會撫須讚揚的模樣,若他只是他的父親,他自然會喜歡。

可惜,他不僅僅是他的父親。

他更是大漢之主,是皇帝,沒有一個皇帝會喜歡會高興自己的兒子比他還出色。

只是如今也沒有辦法了,他現在的身體已經再也沒有和他們抗衡的精力,無論是對太子還是對趙家,抑或是謝家……便是有精力,他也沒這個能力。

“你可知道謝家和趙家的打算?”他沒有寒暄的意思,也沒有去過問朝中其他事,劈頭蓋臉用僅剩的力氣問人。

劉序溫聲,“知道。”

永泰帝看着他,“那你是個什麼打算?”

“表妹和謝二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若成婚,自是一樁美好姻緣。”劉序笑。

永泰帝忽然就惱了,“朕是在問朕的太子!”他說得太大聲也太用力,以至於一口氣剛下去就不住咳嗽,王喜剛想過去,太子卻已經過去了,他坐在龍床上,動作自然地輕撫男人的脊背,等人慢慢緩了下來又遞過去一盞溫水,又等他喝了幾口氣息漸勻才溫聲說道:“兒臣是太子,也是劉序,趙家是兒臣的外祖家,瑤瑤是兒臣的表妹,這一點永遠都不會變。”

他說得太坦然也太直白,站在一旁的王喜不禁臉色煞白,他提着一顆心,生怕永泰帝再次發怒。

永泰帝的確變了臉,他想發作,可目光撞進那雙溫和的眼睛裏,所有的怒氣卻忽然啞火,沉默半晌,他到底沒有發怒,只是看着他問道:“那謝家呢?”

劉序不曾避諱,看着他,答,“謝將軍勞苦功高,謝侯爺少年英雄,都是大漢之福。”

“你!”

永泰帝怒氣再次上涌,他不能發作劉序,只能用力把手中的茶盞砸向地面,王喜當即就跪了下去,直呼“萬歲息怒”,劉序卻還是那副四平八穩的模樣,溫聲與人說道,“父皇應該很清楚,無論是趙家還是謝家都沒有不臣之心。”

永泰帝當然清楚。

他比誰都知道趙鴻堯和謝平川對大漢的心,若他們有,當年他就坐不到這個位置上,可誰又說得准以後的事呢?人心都是會變的,就像他,最開始也是想勵精圖治,想做一個善於民利於民的好皇帝,甚至,他最開始對他,他的太子也是傾注了所有的心血,他是他第一個孩子,還是他和她的孩子。

他永遠記得他剛出生的那一天,大雨磅礴,他在廊下等了足足十個時辰才把他盼出來,也記得他剛會走路那會,他抱着他坐在紫宸殿教他看書寫字,他牽着他的手走在輿圖面前,告訴他這是大漢的江山,記得那時仍是稚子的他目光閃閃發亮,看着他說“兒臣一定會把大漢失去的疆域拿回來!”

那時稚子言語,他卻笑得開懷極了。

他把他送到趙泓堯的手裏,請他教他讀書,難不成那個時候他不是真心的嗎?他當然是真心的,他知道自己的本事,也清楚他的太子只有跟着趙泓堯才能明事理知天下。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卻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樣,他的心也在那張經年不變賽雪般的面孔下一天天變冷,連帶着對他也慢慢失去了原本的喜歡。

何況他和他的兄長又是那麼相像。

每次看到他跟她站在一起,看到她面上鮮少露出的笑容以及那抹懷念悵然的神情,他就忍不住想,若是兄長在的話,他們一家三口肯定會很開心吧,至少她會開心。同為天子,他卻像是一個旁觀者,一個局外人,父皇母後偏愛病弱的兄長,他的妻子也不喜歡他……他們全都喜歡他那個早逝的兄長!

他在這樣的日子裏,終於發了瘋。

他迫切的想逃離所有與他兄長有關的東西,他娶了一個又一個女人,他把自己沉溺在那些女人的恭維、讚揚聲中,以此來麻痹自己。

可他的心卻變得越來越空虛。

永泰帝忽然覺得很累,很疲憊,就像滿身的力氣都在抽離,他不知道是因為先前的幾次發作還是因為想起了那些不堪的往事,他只是覺得累極了,他靠在隱囊上,沉默許久才啞着嗓音說道:“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你把這兩頭豺狼放在一起,可想過日後坐在那把椅子上被人掣肘,你該怎麼辦?”

這次,劉序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靜許久后才看着男人說,“父皇可想過趙家和謝家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結親?”

“還能為什麼?”永泰帝冷着臉嗤聲,“不過是覺得朕不中用了,他們可以肆無忌憚了。”

劉序看着怒氣滿滿的永泰帝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只道:“過幾日,謝平川就要進京受賞,屆時,父皇就能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永泰帝皺眉。

他張口想問,目光卻被從外走進的一道身影所吸引。

女人身穿宮裝,逆光而來。

劉序也看到了,他起身垂眸,語氣恭敬,“母后。”

“嗯。”

趙忘憂點了點頭。

她自幼性子便生得冷清,即使面對自己的兒子,情緒也是極淡的,此時也只是看着人淡聲道:“如堇有孕在身,處理完政務就早些回去陪她。”

聽她說起自己的小妻子,劉序溫和的笑容也深了一些,他溫聲應是。

清楚父皇在母後面前不會提及趙家的事,他也就沒再久待,又朝兩人行了一禮后,他便告退了。

王喜也跟着他躬身退了下去。

要走出殿門的時候,劉序忽然止步回頭,不遠處,明黃色的帷幔隨風飄揚,美麗的宮裝婦人坐在椅子上,沒有去理會地上那一片狼籍,只又斟了一盞茶遞給床上的男人。

而那個如今日益控制不了自己情緒的男人此時竟十分平靜的坐在床上。

劉序知道父皇心中是有母后的,只是天子的尊嚴和他內心深處隱藏的惶恐讓他不敢再面對母后,生怕自己受到傷害。可他卻不知道,其實母后心中也並不是全然沒有他……可惜,造化弄人。

他搖了搖頭,到底是一言不發,轉身離開了。

*

幾日後。

謝平川進京。

永泰帝也終於親自上朝。

朝中眾人雖然不敢抬頭,心中也卻在計較着趙、謝兩家的事,心裏也不禁盤算着若是謝平川當眾開口,永泰帝會怎麼說?他們在想的問題,永泰帝也在想,生怕別人看出他是強弩之末,他努力撐着身體端坐在龍椅上。

他看到謝平川從陣列走出,看到他單膝下跪,“臣統管雍州軍七年已久,如今西域已退、匈奴無主,臣想向陛下請一個恩典。”

以為他是準備拿軍功要挾自己,永泰帝唇角緊繃,臉色難看,卻還是帶着笑音溫和道:“大將軍為國為朕多年,無論你有什麼要求,朕必定允之。”

謝平川道謝,又說,“臣征戰沙場多年,如今身體每況愈下,已無力再統管雍州軍,請陛下另擇賢臣統管雍州軍。”

滿堂嘩然。

永泰帝也愣住了。

他獃獃往下看,看到的是謝平川平靜沒有一絲怨氣的面龐,以及沒有一絲意外的趙泓堯和太子。

想到那日太子所言。

永泰帝呆坐着,原來,真的是他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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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小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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