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蝶戀花(前塵篇)

第七章 蝶戀花(前塵篇)

一場大夢。夢中重昀行走在茫茫無際的雲端,看着周圍莊嚴而冷清的華麗宮宇,那般陌生。他不清楚方向,不知該去向何處,便跟着感覺走,走到一處空蕩蕩的地方,除了四根高大的石柱,就只有一面碩大的鏡子,以及站在鏡子前那道模糊的身影。

重昀想要看看那人是何模樣,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那人似乎並不在意重昀的到來,只是注視着身前的鏡子,鏡中景象好似天子山。

來不及多想,重昀便被一陣笑聲驚醒。

緩緩睜開雙眼,左右看看,竟身處一間木屋之中,重昀心疑。他記得,自己被牧野追殺,重傷下逃進了天子山,因傷勢過重,昏倒在一棵參天古樹下。那般情形,縱使不被妖獸吃掉,不停外涌的鮮血也會奪了他的性命,又怎會......莫非是有人救了他?

起身,重昀瞥向左肩,肩上傷口竟不見了,血肉完好如初,可被撕裂開的上衣,以及衣物上染紅的血跡,分明告訴他那並非一場夢,他確實險些命喪牧野手中。

可究竟是誰救了他呢?

再精湛的醫術,傷口癒合都會留下疤痕,更何況如此短的時間,疤痕應當更加明顯才是,如這般肉白骨,即便是學宮內醫術最為高超的孫秋慕,也無此神通。

又那陣如清晨鳥鳴般的笑聲。

或許這就是答案。

重昀帶着疑問走出木屋,站在門口,便見屋外樹下,一女子正盪着鞦韆。

那女子未着寸縷,只一些藤蔓串聯起巴掌大的樹葉遮住春光,在鞦韆起落間隱隱可見。她的肌膚好似初生的嬰兒一般,白嫩光滑,陽光落在上面都被輕輕彈走,風再大一些便能將肌膚吹破。

一雙修長的玉腿暴露在春風中,光潔如玉,看不到一絲瑕疵,宛若被精心打磨過一般。雙趺每次抬起,落下,都勾勒出極盡完美的弧度,在春風中點綻出朵朵桃花,轉瞬即逝。重昀站在檐下,恍惚間似嗅到桃花香。

“你醒了啊!”

看到重昀,那女子分外驚喜,以致都忘了自己坐在鞦韆上,便高興地鬆開了手,一個不留神便被鞦韆甩飛出去。

“小心!”

重昀見狀飛身而起,攔腰接住那女子。

好細的腰肢!

他差點兒沒有抱住她。於是,重昀加了幾分力氣,將她抱得緊緊地,緊到二人胸口想貼,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她也能聽到他的心聲。

方才離得有些遠,重昀看得不甚清楚,如今細看,眼前女子竟是如此的美......

唇若丹霞,齒如皓月,腮凝新荔,鼻膩鵝脂,面色與桃花競紅,柳眉折秋水三千。長發披散,風起青絲如浪涌。笑意盈盈,繁花開盡不言春。

何似人間客?

只為天上仙。

尤其是那一雙眸子。重昀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眸,比天山落雪還要乾淨,比天上流雲還要清澈,看不到一絲迷惘與困頓,見不着一分愁苦與悲戚,眼睛裏充滿了笑容,彷彿隨時都將湧出來,淹沒重昀的身心。

重昀看得有些痴了,周圍的一切全然忘記,竟還緊緊抱着她。

“你......”

懷着女子突然開口才將入迷的重昀喚醒,重昀慌忙的鬆開手,眼睛不敢與她對視,怕再度陷入她眼中的笑,卻在慌亂間瞥向女子裸露的玉肩,以及胸前那一抹雪白。

重昀頓時臉頰羞紅。

若是景浩看到此情此景,必定會搖着紙扇哈哈笑個不停。他早已看厭了重昀那副萬年不變的嚴肅面孔,可無論景浩如何挑弄,重昀那張臉上都見不到其他的顏色,才只好作罷。今日一個陌生女子便令重昀羞紅了臉,或許景浩做夢都想不到吧!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無言,非禮勿動。”心中默念夫子的諄諄教誨,重昀這才定下心神。

那女子睜着一雙大眼睛,盯着重昀看,臉上、眼中都帶着笑。

“是你救的我?”重昀目光右瞥,望向女子身後那棵繫着鞦韆的大樹,卻不敢去看她,重昀知道,哪怕只是一眼,自己都會陷入她的笑容。

女子猶豫了一會兒,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重昀不敢看她,知她點頭,便以為是她的回答,又自顧自地說道:“重昀在此謝過姑娘救命之恩。”慌亂中竟連揖禮都忘了。

“重昀是什麼?好玩嗎?姑娘又是什麼?什麼是謝謝啊......”女子看着重昀,明明那麼多不懂的問題,卻始終笑顏如花。

聞言,重昀愕然。眼前得到女子好似什麼都不知道,單純得如同初生嬰兒一般,而且看神情並不像偽裝。如此更令重昀疑惑。方才他已用靈力感知過,未曾在女子身上發現任何靈力波動,顯然並非修行之人。

難道是幻化成人形的妖?

卻也沒有道理。無論妖物如何幻化,身上的妖氣都是難以掩蓋的,凡人嗅不出來,修行之士卻是敏感得緊,重昀自然看得出,女子周身非但沒有半分妖邪之氣,反而被一股奇特的類似天地靈氣的力量包裹着,一旦靠近她,便覺疲累盡消,心曠神怡。

或許只是重昀的錯覺罷了。

“重昀是我的名字,還不知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女子咬着手指喃喃道。“名字是什麼?我好像沒有欸。”

她仍在笑,彷彿除了笑容,她的臉上不會再有其他表情。

“沒有名字么......”還是忘了自己的名字。重昀陡然間憶起當年被關在籠子裏的那段時日,那時他也沒有名字,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要不你給我一個名字吧,嘻嘻!”女子純真的笑容總是讓重昀無法拒絕。

“好。”

又在不經意間對上她的眼睛,從她的瞳孔里,重昀似乎看到了那個夏夜。他被鎖在鐵籠中,彷彿兩個世界,漫天的螢火蟲在微風中盪起舞,偶爾在他指尖停留,他努力想要留下那一點點的光,可將手伸出鐵籠是他僅剩的自由。

“不如,就叫阿螢?”

“阿螢,阿螢......太好了,阿螢有名字了,阿螢有名字了......”阿螢開心得四處蹦躂,如同收穫獎勵的孩子,也許阿螢的心本就如孩童般質樸,不染一絲塵埃。

看到阿螢如此高興,重昀嘴角竟也湧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重昀心底突然生出幾分羨慕,那般自由放肆的笑容,他此生都無法擁有吧!

倏然,阿螢撲到重昀懷裏,兩條玉臂環住重昀的脖子,盈盈笑道:“重昀,你能帶阿螢出去嗎?”

被這樣主動抱住,近得可以嗅到阿螢身上獨特的女子芳香,而那雙時刻帶笑的眼睛,只一個對視便令重昀心猿意馬,才消退不久的紅暈又重新爬上兩頰,甚至連耳根都開始發紅髮燙。重昀慌亂地忘了回答。

“你的臉怎麼紅了,是長熟了嗎?”阿螢靠得更近,鼻尖快要吻上重昀的唇。

為免逾矩,重昀將目光瞥向他處:“你剛剛說,你想出去,是出天子山嗎?”

“嗯嗯。”阿螢連忙點頭。

“阿螢聽他們說,外面的世界可好玩兒了,重昀能帶阿螢出去看看嗎?”

他們?這天子山乃是無人居住之地,阿螢在此已是異數,近來有諸多修士前來天子山尋靈藥“長生”,阿螢口中的“他們”應當指的便是那些修士吧!

重昀也是為了“長生”而來,可看着阿螢那張帶笑的臉,他不忍那份笑容消失,竟鬼使神差的答應了。

阿螢渾身只有幾處被藤蔓和樹葉裹着,不甚雅觀,重昀便取出幾件衣物,教阿螢穿上,由於是重昀的衣物,稍顯寬大,阿螢總是容易踩到衣角。

出天子山時已是遲暮。

路途中,阿螢追着重昀問個不停,重昀也十分耐心的回答,如他往日教導學宮內的師弟師妹們一般,然而面對阿螢,重昀卻怎也拿不出學宮中的那份肅然。阿螢便像是那個夏夜的螢火蟲,永遠不被束縛,永遠自由放肆。

與天子山最近的是江臨城,二人入城時已聞雞鳴。

江臨城比不得帝都,卻是天子山的門戶,東西通衢的要道,往來行商多在此停留,也是富庶之地,《九州山川志·天子山篇》曾提及一個花神與凡人相愛的傳說,便是發生在江臨城。

入城時重昀便注意到,城中這幾日與往常不同,除多了些修士的身影外,家家戶戶張燈結綵,便是城門口都掛上了串串花燈,一經打聽才知,這幾日是江臨城的花神節,百花盛開,文人墨客多匯於此,賞花對詩,夜間更有花燈廟會,極盡熱鬧。

倒真是趕上了個好日子。

一進城,阿螢便被各種新奇的東西吸引,恨不得分出身來,每個都試試。

又踩到了衣角,差點摔個跟頭。

又是重昀將阿螢攔腰抱住。

“小心點兒。”待阿螢站穩,重昀才鬆開手。“我先帶你去換身衣服吧,這衣服不合你的身,穿着着實不方便。”

“嗯。”重昀說什麼,阿螢都笑着回答。

往常在學宮中,多是深衣大袖,今次出來所帶的便衣,也都是景浩幫他收拾的,重昀着實不擅這些瑣事,因而也不知該如何為阿螢挑選華衣。

阿螢試了一件又一件。

衣物華貴,卻襯不出阿螢的靈秀。重昀只覺阿螢穿着好看,未覺半分驚艷,但重昀都買下了,無論是否合適,價格幾許,只要阿螢喜歡。

半個時辰過去,老闆拿出了店裏的最後一件。那是一件月白色襦裙,色彩單調,唯有裙擺綉着幾朵不知名的黃色野花,遠看甚至都看不出來,有些過於素凈了。可當阿螢走出來的那一刻,重昀的目光再也不能從她身上移開。

那是重昀這一生唯一見過的絕色。

她就像天邊的流雲,自在的飛,放肆的笑。

“好看嗎,重昀?”阿螢還是一樣的問。

“好看。”重昀痴了很久才回答,他此刻眼裏全是阿螢,全是阿螢穿着襦裙,在他身前轉圈的樣子。

真正的美從不需要任何襯托,而是總能襯托出萬事萬物的不凡。

重昀喜歡,阿螢也喜歡。

“那就這件吧!”

“好。”

阿螢笑了,重昀也笑了。

簡單梳理下阿螢披散的長發,不至於一陣微風便吹得凌亂,二人這才上街。阿螢就像是個剛出生的孩子,那麼好奇,那麼活潑,對一切都有着無比濃厚的興趣,不困頓,不迷茫,臉上永遠掛着自由放肆的笑容。

“重昀重昀,這是什麼?”阿螢拔下一串糖葫蘆問道。

“糖葫蘆。”

阿螢舔了一口,露出滿意的笑容:“好甜啊!”

“重昀你也嘗嘗!”阿螢把手裏糖葫蘆遞給重昀,糖衣沾到重昀的嘴唇,不經意留下痕迹。

剛接過糖葫蘆,阿螢便被賣胭脂的攤販吸引,跑過去拿起攤上的胭脂,學着旁邊的婦人胡亂塗抹。

重昀舔了舔嘴唇,不知有意無意,但只覺那是他嘗過最甜的糖葫蘆,卻不知曉,那將是他此生唯一的甜。

付了銅銖,重昀走到阿螢身旁。

阿螢滿臉胭脂紅,像個熟透的桃子,看着銅鏡中的自己,阿螢覺得好玩兒極了,旁邊的人都在笑,阿螢也在笑,而且笑出了聲。

見狀,重昀提起袖子為阿螢擦拭臉上胭脂,袖口沾上濃濃的胭脂紅,還有她的味道。

“重昀重昀,這是什麼?”阿螢又問。

“這是胭脂......”

“重昀重昀,這又是什麼?”阿螢接着問。

“傘。”

......

“重昀重昀,那這個是什麼?”

“泥人。”

阿螢問個不停,重昀也一直很耐心的回答。

她笑。

他也陪她笑。

重昀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不曾這般笑過,十數年,或者更久。

一切對阿螢來說都是那麼新奇,或許重昀也是,只是他的眼裏早已放不下他物。凡是路過的攤販商鋪,無論是吃食,還是衣飾,或是玩藝,甚至街邊討飯的乞丐,阿螢都要去看上兩眼。重昀跟在阿螢身邊,只要是她喜歡的,他都為她買下來,拿不下了就收起來。唯獨那串糖葫蘆還一直握在手裏。

他陪着她,從街頭走到街尾,從清晨走到日暮。

入夜,江臨城才開始變得精彩。

因是花神節,這幾日城中不行宵禁,城門也會開到子時,城外的百姓大多會趕來湊個熱鬧。

每家每戶都掛上花燈,燈火點燃了江臨城,燒退着蒙蒙睡意,在這個清風徐徐的春夜,在諸天星宿的注視下,江臨城續寫着花神的傳說。

滿街儘是花燈,燈火葳蕤。

阿螢很好奇,想看看花燈里究竟是什麼,怎會那般亮,比螢火蟲還亮。於是便手指輕輕地戳眼前的花燈,可惜指尖還未碰到燈身,重昀就握住了阿螢的手指。

“裏面是火,會傷到你的。”

“可是它好漂亮,還會發光,阿螢也想要。”阿螢側着身子,撞到沖重昀懷裏。

重昀指着百步外的花燈小販:“我們去那邊,那邊有賣花燈的,你喜歡那個,我們就買那個。”

“重昀你真好!”阿螢興沖沖地跑過去,挑選自己喜歡的花燈。

言雖無意,但起波瀾。

片刻后,阿螢提着自己心愛的花燈,又看了看別人手裏的花燈,面對着重昀問道:“為什麼我們的花燈和他們的不一樣啊?”

“哪裏不一樣?”

“他們的會發亮,為什麼我們的不會呢?”

“你想看它發亮?”重昀問。

阿螢連連點頭。

只見重昀手指微動,指尖燃起一束火苗,他手指輕輕一挑,火苗穿過燈身,飛進花燈,將花燈點亮。

“亮了!亮了!”阿螢興奮地快要跳起來。

他們在街上慢步,像多數人一般遊樂,滿街燈火不敵笑語鶯鶯。

那邊有打把勢賣藝的藝人,一個耍着口技,一個變着戲法,還有個十多歲的孩子,將銅鑼翻開,向眾人討賞錢。

阿螢看得興起,學着身邊的人拍手叫好。可是沒過一會兒,阿螢就被其他有趣的東西吸引了,從人群中擠過去,想湊個熱鬧。

重昀形影不離的跟着。

“今日花神節,小老兒也是將看家的寶物拿了出來,給各位開開眼。”說著,那人打開手中的錦盒,裏面是個精巧的球形鈴鐺。

那人接着道:“諸位或許要問了,不就是個鈴鐺嗎,有什麼稀奇的?非也非也,我這鈴鐺可不一般,它出自當世巧匠崔墨之手,材質是罕見的銀白金,色彩紋理用的是金陵齊家的點翠技藝,其中銅舌更是一位玄仙煉製法寶的角料。因而我這鈴鐺可是價值不菲。”

燈火搖曳,夜色昏沉,卻礙不了重昀的眼。他定睛一看,那鈴鐺確如其言,銀白金配以點翠的紋彩,舌丸上隱隱裹着幾分靈力,至於是否出自崔墨之手,重昀可就不知道了。不過此物於修行之人毫無用處,對凡塵之人卻是極好的飾品。

阿螢扯了扯重昀的袖子,眼睛盯着那個鈴鐺:“重昀重昀,那個好漂亮啊!”

“你喜歡?”

“嗯。”

“姑娘好眼力。”商賈之輩果然極善察言觀色:“此物乃是小老兒從一游商手中花重金買來的,不過小老兒素來不缺錢,今日花神節盛況,便以此物為彩頭,若是誰能在五丈外,連續十次將箭矢投入壺中,小老兒便將這鈴鐺贈予他。不知諸位可有興趣一試?”

原來竟是個投壺的遊戲。

話音剛落,便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多是男子,想來是欲藉此物討女子歡心。

重昀見阿螢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個鈴鐺,便問:“你想要嗎?”

“嗯嗯。”

“好,那我就把它送給你。”重昀走上前接過十支箭矢。

五丈的距離,那麼細小的壺口,即便是習武之輩,都不見得能輕易投中,何況是他們這些普通人。果不其然,才第一支箭就淘汰了一大批人。

重昀並不着急,第一支箭遲遲沒有出手,而是看了眼壺口的距離,然後目光瞥向其他人,直到除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淘汰了,重昀才從容地出手。

他扔得隨意,箭矢卻好似被壺口吸引一般,一支接着一支往銅壺裏鑽。

一時間,技驚四座。

投壺是學宮內經常玩的遊戲,所謂熟能生巧,重昀雖不是學宮中最擅投壺之人,但眼下卻是難不住重昀,甚至不需要使用靈力術法,那十支箭矢他也能輕而易舉地投中。

在場之人無不拍手驚嘆。

“給你。”重昀淡淡一笑,將鈴鐺放在阿螢掌心。

阿螢搖着鈴鐺,笑着。

“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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