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其之十二
“【神】?”
真低眉,看向地面上那個一直流淌着鮮血的巨牛,它那粗壯肌肉之下,一點點地冒着白霧,但相比於之前的那種灼熱,現在的白霧剩下的,只有可憐的一點溫度,這甚至讓剛剛經歷過大戰的真感覺到了一些冰冷。
巨牛的左側身體栽倒在地面之上,那原本刺入它左眼的手裏劍也因此好像扎得更深了一些,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此時此刻的它緩緩將頭顱抬起一點,沒有讓側面完全接觸到地面。
它的眼睛小小的,不甘地望向天空之中,混濁的眼睛沒有眨甚至一下,只是獃獃地看着天空,良久良久,它的眼瞳之中一點濕潤慢慢凝結,最後化作淚滴落下,灼熱的淚滴順着它的皮膚落下,還沒落到地面已經因為炎熱而慢慢蒸發。
它,在因為什麼悲傷嗎?
真張了張嘴巴,看着那地上躺着的巨牛,她默默地想着。
輝夜也注意到了地面之上巨牛的異狀,他緩緩將身體蹲下,蹲在了巨牛的身邊,“如果要殺死它的話,最好用【噬神】....”
“【噬神】?”
真好像聽過這個名字,不過在她的印象之中,這應該是母親教授她的一種忍殺術才對。
以極快的速度將刀刃落下,穿透敵人的喉嚨一擊斃命的忍殺手段。
“你聽說過嗎?”好像察覺到了身旁少女對這個名詞的熟悉,剛剛準備要展示自己淵博學識的輝夜臉色一凝,連臉上的笑意都淡了一些,抬起頭來看向身旁的真。
“不,只是之前母親教會我一種對敵人的忍殺手段,就叫做【噬神】...”
少年低下頭來看向那頭巨牛,說道,“也沒差啦....你所學的噬神應當就是來自於這種神道儀式之中吧....”
“把刀給我。”說著說著,輝夜突然轉頭看向真。
“是。”真將櫻見拔出,讓刀刃對準自己的方向,這才將刀柄遞給了輝夜。
“謝謝...”輝夜接過刀刃,下意識地說了一句之後,將刀刃反拿在手中,左手張開,慢慢覆蓋在了巨牛那流淌着眼淚的單眼之上,說道,“神...你的一切由我承擔....”
“哞...”身下的巨牛從喉嚨之中發出一聲低鳴之後,眼睛仍然大張着,死死地盯住那慢慢覆蓋在自己眼睛之上的小小手掌,等到一切的視線都被黑暗所蒙蔽之後,良久良久,輝夜才感覺到手心之中那大張着的眼瞳慢慢閉上。
同時,輝夜右手將刀刃抬起,放在了巨牛脖頸的位置。
少年身體低伏着,雙眼也微微閉上,好像渾身上下的注意力都在手中的刀刃上一樣。
“噗嗤”
下一刻,少年握着的刀刃慢慢刺入身下巨牛的脖頸之中。
讓真意外的是,這次,那巨牛的傷口之中卻什麼鮮血都沒流下,反倒是那巨牛整個身體慢慢化作了飛灰,消失在了原地。
“哞...”
隨着一聲巨牛的低吟,真好像看見有什麼不可直視發現的東西順着輝夜大人手中的刀刃,慢慢逆流而上,進入了輝夜的身體之中。
而在巨牛消失之後,輝夜也依舊沒有睜開眼睛,反倒是沉吟在了原地,好像在感受着什麼,回憶着什麼一樣。
在等待片刻之後,那少年才緩緩睜開眼睛,平常那明亮的眼睛之中閃過一絲混濁,眼角處不自覺地,一點淚水慢慢落下。
但下一瞬,少年的表情就回復了正常,站起了身子來。
他擦了擦眼角落下的淚珠,有些恍然地摸了摸下巴,“原來如此...”
“怎麼了嗎?輝夜大人....”
真之前還沒見過如此神異的畫面,之前十幾年之中,她一直都在佛堂之中接受蜈首的訓練,關於外面的世界和書籍相知甚少就是了。
輝夜沒有回答,反倒是將手中的扇子撐開搖晃了一下說道,“跟我來就知道了...”
“是。”
......
......
日本多山的地形讓古代人們的交流和接觸變得極其困難,在這個路都沒有修通的時代里,相互隔絕的地區造就了天然的割據地形。
在中央極其脆弱的情況之下,各個地方的大名和勢力將本就不大的日本分裂成為了數百上千個國家。
“當然了,所謂國家,更多意義之上只是一個小小的割據地方而已...”
輝夜一邊搖晃着扇子一邊說道,身後的真豎起耳朵,聽着前面主人普及知識的同時也在警惕地看着周圍的山林。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真的鼻子稍稍動了動,好像聞到了很濃重的火藥味道。
在北方這種爭鬥還處於原始的刀兵相碰的地區,火槍只有少數的貴族會配做防身之用,不如說,就連北方的貴族也很少配備火槍吧。
例如八卷家的少爺輝夜,用來防身的武器就只是一柄短短的懷劍而已。
而現在,空氣之中瀰漫著的那股刺鼻的硝石氣味不像是一把或者兩把火槍能夠發出的。
“我們到了...”
還在探尋着附近是不是有着什麼敵人的真卻突然聽見前面的輝夜開口了。
同時,她也轉過頭來看向前方。
只見那遠處山林之外,是一片極其空曠的場地,在不遠處,一個小小的村落已經能夠看見輪廓了。
現實世界之中,落在深山之中的一個小小村落應當是恬靜和幽深的代名詞才對,可現在,那坐落在山間的小小村落之中不少房屋正燃燒着火焰。
火焰並不大,那因為燃燒帶來的煙塵倒是衝天而起,覆蓋了半個村莊的天空。火焰不大的緣故並不是點燃的區域不大,而是因為整個村莊已經完完全全被焚燒殆盡,只余留下大量的黑色木炭和燃燒的痕迹,實在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再燃燒了。
真眼瞳微微睜大,再收回視線,看向那村莊門口處那片空曠的地面。
地面之上,許許多多斷肢、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面之上。大多數都是穿着黑色鎧甲的女性,眼睛大張着,猙獰地看向天空之中。
這應當是這個村莊原本的勢力吧?
真如此想到。
因為在場地之上,真還看見了很少的一些穿着赤紅色鎧甲的士兵倒在地上。相較於黑色鎧甲的武士們,紅色鎧甲的士兵的裝備基本覆蓋了她們的全身,就連佩刀都多達三把,武器的精良不是那些黑色的武士可以相比的。
整個場地好像被一場大火覆蓋過一樣,許許多多穿着黑色鎧甲的武士就連皮膚都沒有完整的一塊,整個人好像被灼燒成了一塊黑炭一樣落在地面,就連身體的部分都分不清楚了...
這裏發生過一場大戰。
輝夜走在前面,因為來到了這裏,那之前聞到的火藥味道到此時此刻已然到達了頂峰,這裏就是那些火藥味道的發源之地。輝夜本來只是輕輕揮舞着扇子想驅散那些刺鼻的味道,可卻發現無論如何揮舞扇子都無法將那些味道驅散,只好將手放在口鼻前面阻擋。
“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發狂的嗎?”輝夜眼神之中透露出了一些瞭然。
輝夜的突然開口讓真轉過頭去看向他,她的視線也讓輝夜解釋道,
“之前在林子裏遇見的那隻巨牛,就是這個村子供奉的【神】....之所以它會如此生氣,就是因為它的村子被幕府攻擊了吧....”輝夜用腳踢了一下腳邊一具穿着紅色鎧甲的屍體說道,“真是蠢,剛剛襲擊我們就是因為我的轎子是紅色的,把我們認成了幕府那邊的人...”
“......”真沒有說話,反倒是將目光下沉,看向地面上焦黑的屍體。
寬闊的場地之上,黑色的渡鴉不時落下,在被火焰焚燒過的場地之上尋找着還能進食的屍體部分,若是實在沒有,便將那些已經烤黑的肉塊一同吃下。
“身為神明,平時與村民居住久了,也難免會產生一點情感吧?”輝夜摸着下巴,好像看見了記憶之中的一些畫面,表情也露出了一點惋惜,“可惜,這次幕府應該已經決定要蕩平北方了吧...”
就在真打量四周的時候,身後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
“誰...誰在那裏?”
真和輝夜回頭看去,只見一個渾身焦黑,穿着與其他黑色鎧甲武士不太一樣頭盔的人躺在地面之上,突然對着不遠處的輝夜開口道。
想必是之前輝夜的說話聲吸引了這個人吧?
輝夜走過去看向那個人,這才發現那女人的臉上一片焦黑,就連眼睛都看不清楚在哪裏了。這樣的情況之下,她只能勉強地張開還能張開的嘴巴說話。
“我們是路過這裏的旅人而已...這裏發生了什麼嗎?”
輝夜撐開摺扇,蹲在了那女人身邊,卻不忍心再看那地面之上女人分辨不出五官的臉,只好抬起頭來看向遠處慢慢飛起的烏鴉。
“旅人嗎....這裏,被幕府攻擊了...現在,村子裏應該沒有人了吧...”
輝夜轉過頭來看向遠處被火焰焚燒過的村莊,回復道,“嗯...”
那地上的女人張了張嘴巴,胸膛也不正常地起伏起來,好像那胸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樣的,她只能勉強地抬起一點身子,讓呼吸順暢一點,可惜就連這樣簡單的動作也很難做到一樣。
就在輝夜考慮要不要幫她將盔甲拎起來一點的時候,她自己卻好像平靜下來,不再因為那鎧甲的重量感到沉悶了一樣。
等待了片刻,她這才突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們,有見到一隻很大的牛嗎?”
輝夜抬起頭來看向身旁的真,說道,“看到了..”
“啊...那樣的話,它一定很生氣,很暴躁吧...如果給你們帶來了什麼不便的話,我替它向你們道歉...”
那女人的聲音低低沉沉的,好像被車輪攆過一樣的聲音處處透露着乾澀和嘶啞,甚至就連輝夜都認不出來這到底是男性還是女性的聲音了。
“它現在..怎麼樣了?”道完歉之後,女人還是向著輝夜問道。
許是那女人的聲音實在太嘶啞難以辨認,輝夜從包裹之中拿出一個小小的裝着水的葫蘆對着女人說道,“要喝水嗎?”
“...謝謝。”
輝夜將葫蘆落下,任由水緩慢地流進那女人上嘴唇和下嘴唇沾粘在一起的嘴巴。等到她喝完水之後,輝夜這才開口,
“那是你們村莊的神吧?”
“...是的。”
“很抱歉,它已經被我們【噬神】了...”輝夜低着頭,眼瞳之中帶着一點混濁的感覺,好像和之前那帶着灼熱的巨牛眼中的悲傷一樣,這一次,它完全佔據了輝夜的眼睛,只是看見了下方女人那樣的慘狀,就好像要落下淚來...
那女人張了張嘴巴,最後竟然硬生生地別出一個笑容來,
“原來是這樣啊,不然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裏呢.....謝謝你,讓【神】大人解脫...”女人輕輕咳嗽了一下,氣息慢慢變得細小和微弱,就連話語也小聲了許多,“想想也是啊...如果【神】大人以後吃不到我做的飯糰的話,想必也會很苦惱的吧....”
“謝謝你啊...旅人君...”
女人的嘴唇保持着之前的笑容,但這次不同的是,她卻再也不會開口就是了..
輝夜眼中的混濁一瞬間散去,好像那股願望被什麼東西稀釋了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它可能追隨着它的村民一起去到黃泉,也可能回到了這天地的某一個方向...誰知道呢?
輝夜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在那女人的面前微微低頭一禮而後這才站了起來,看向身旁的真,“好了,現在事情完成了...我們還是考慮一下接下來去哪裏吧...”
“啪!”
摺扇直直打開,慢慢地晃動着它的扇身,而輝夜的面上也慢慢帶起了一點笑容,“終於沒有那些煩人的僕人了,我們是去關中還是更遠的南方呢?”
真看着輝夜,好像察覺到了什麼,沉默一下,她突然開口道,“輝夜大人..我們得去雪下國....”
正要搖晃摺扇的輝夜表情一滯,笑容也慢慢變淡,他轉頭看向真,“你剛剛看見那些幕府士兵了吧?”
“...是。”
“你知道幕府這次的目標是什麼嗎?北境最大的國家就是雪下國,他們這次進攻的最終目標就是雪下國,你覺得雪下國能抵擋住幕府嗎?”
“....”真那雙帶着光華的眼瞳睜大一些,在看到輝夜相貌的一瞬,她又下意識地轉過眼瞳,不去直視輝夜...
“即使是這樣,你還要帶我去雪下國,是讓我去送死嗎?”
輝夜握着摺扇,面上的表情憤怒到了極點,身體也走到了真的面前。他的身高沒有真高,可即使是仰視的目光卻都能壓得真節節敗退。
她什麼都說不出來,卻依舊沒有鬆口。
看到真依舊保持着沉默,輝夜上氣不接下氣地,胸口也因為嫉妒的憤怒而無法平息,上下起伏着。
“如果我說...這是【命令】呢?”最後,輝夜還是稍稍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憤怒,淡淡開口道。
“...送輝夜大人是母親的命令,我無法違背戒律...”
“...”輝夜咬着牙齒,抬頭看着眼前低頭的忍者,一瞬之間胸膛之中的憤怒再也壓制不住。那樣的憤怒化作了實質的火焰一樣,要將少年的胸膛徹底燃燒殆盡。
之前在八卷家是這樣,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了還是這樣,他一生一世,都只能被壓制,被規劃...
“騙子!”輝夜那雙好看的狐狸眼角慢慢染上紅色,就連眼睛之中都浮現出一點點淚光,“我早就知道,你也好,我舅母也好,都巴不得我死才好!”
“輝夜大人...”少年歇斯底里的聲音讓真一下子變得手足無措起來,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握住那少年小小的肩膀,可剛剛伸出手就被那少年握着的鐵扇子狠狠敲擊一下,讓真吃痛收回手臂。
不止如此,那在身前的少年直直伸出拳頭擊打在真的胸口上,打得真稍稍後退了一步。
“混賬!”
“笨蛋!”
“去死!”
少年一拳一拳地打在忍者身上,忍者低着頭沒有還手,讓少年一拳一拳地打在她身上。
等到那流着眼淚的少年將他渾身的力氣打完了,輝夜這才喘着氣紅着眼睛看了那忍者一眼,狠狠地轉過頭去,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了。
......
......
【記憶】·噬神
對待神明,若是不想讓它們痛苦地死去,就請閣下使用噬神吧。
以手蒙蔽其眼,再讓手中刀刃刺入其脖頸。
這樣的手法,會讓神明沒有任何留戀地離開這個世界。
【欲噬其神,則必承其重。】
噬神過後,請好好感受神明的記憶,將它作為珍貴的寶物留在自己心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