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皇五帝
第一節三皇五帝時代社會進化的狀況
既然知道中國可考的古史,起於三皇五帝,那麼,咱們現在講歷史,就可以暫時從這裏起了。
要曉得一個時代的歷史,總得先曉得這個時代的社會是什麼狀況。三皇五帝的事迹,散見在古書里的很多,關於社會狀況的也不少,但是苦於沒有一個條理系統,而且不盡可靠。且慢,我現在找着兩種書,說這時代社會進化的狀況,卻是很明白的。一種是《白虎通》的論三皇,它說:
古之時,未有三綱六紀;民人但知其母,不知其父;能蔽前而不能蔽后(《北堂書鈔》引《五經異義》:“太古之時,未有布帛,人食禽獸肉而衣其皮,知蔽前,未知蔽后”)。卧之詓詓,行之吁吁,飢即求食,飽即棄余;茹毛飲血,而衣皮葦。於是伏羲仰觀象於天,俯察法於地;因夫婦,正五行,始定人道;畫八卦以治下,下伏而化之,故謂之伏羲也。謂之神農何?古之人民,皆食禽獸肉;至於神農,人民眾多,禽獸不足;於是神農因天之時,分地之利;制耒耜,教民農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謂之神農也。謂之燧人何?鑽木燧取火,教民熟食;養人利性,避臭去毒,謂之燧人也。
三皇的次序,應當從《尚書大傳》,燧人在前,伏羲次之,神農最後。
八卦是中國古代的宗教(見本卷第十章第一節)。燧人的時候還在“漁獵時代”,所以要教民熟食。漁獵時代,還沒有“夫婦之倫”(一群的女子,都是一群的男子的妻,參看嚴復譯甄克思《社會通詮》),所以“但知其母,不知其父”。漁獵時代,還沒有“所有權”(所有權,是到畜牧時代,因為畜牧要花勞力的,也見《社會通詮》),所以“飢即求食,飽即棄余”。到伏羲時,便進入“游牧社會”。游牧社會,人民便從山谷之中,分散到各處平地;“家族制度”,就從此發生,所以有“夫婦之倫”。從游牧時代,變到耕稼社會,總是因為人民眾多,地力不給;所以神農才要“教民農作”。《白虎通》這一段話,無一句不和現在社會學家所說相合的,可見得真古書的可貴。
一種是《易·繫辭》說伏羲以後的創作,它說:
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作結繩而為網罟,以佃以漁……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神農氏沒,黃帝堯舜氏作……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正義》自此已下,凡有九事,黃帝制其初,堯舜成其末,故連雲黃帝堯舜也。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絲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長大,故云垂衣裳也)……刳木為舟,剡木為楫;舟楫之利,以濟不通……服牛乘馬,引重致遠……重門擊柝,以待暴客……斷木為杵,掘地為臼;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上棟下宇,以待風雨……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
耕稼時代,人民四處分散,更不能如游牧時代之“列帳而居”。一切需用的東西都不能取諸近處,所以“商業”就隨之而起。商業既興,“水陸交通”,就隨之便利。
農耕時代,人民的生活程度漸高,所以“衣服”“住居”“器用”“葬埋”,都比古人講究。農耕時代,人民就都“定住”,而且都有了“儲蓄”,就要防人“掠奪”;所以“戰爭”“守御”的事情,也就隨之而起。生活程度既高,“文化”自然發生了,所以就有“文字”。這一節所述,於社會進化情形也是很對的。
第二節黃帝和蚩尤的戰爭
三皇時代,君主的傳統,還不可考;到五帝時代就不然(就不是緊相承接,也必相去不遠)。可見得五帝時代的歷史,更比三皇時代明白。咱們現在,就得要提出幾件五帝時代的大事來講講。其第一件,便是黃帝和蚩尤的戰爭。
這件事,據《史記·五帝本紀》所載,是:
黃帝者,少典之子(少典:《索隱》“諸侯國號,非人名也。又按《國語》云:少典娶有
近來的人說,蚩尤是三苗的酋長,三苗,就是現在所謂的苗族
這一族人,現在稱為苗,乃是蠻字的轉音,和古代“三苗”的“苗”字無涉;試看古代“三苗之國”亡后,歷代都只有所謂蠻,並無所謂“苗”;從元、明、清以來方漸次改稱為“苗”,就更無所謂蠻可知。蠻是古代中國漢人通稱南方少數民族之名,其種族的本名,實在是“黎”字。後世都寫作“俚”或又寫作“里”;《後漢書·南蠻傳》:“建武十二年,九真徼外蠻里張游,率種人慕化內屬,封為歸漢里君。”《注》:“‘里’,蠻之別號(其實是本名),今呼為‘俚人’是也。”這一族人,似乎本來住在中央亞細亞高原,後來沿長江東徙的,何以知道呢?《後漢書·南蠻傳》:
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乃訪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將吳將軍頭者,賜黃金萬鎰,邑萬家,又妻之以女。時帝有畜狗,其毛五采,名曰盤瓠;下令之後,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吳將軍首也……乃以女配盤瓠。盤瓠得女,負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盤瓠死後,因自相夫妻……今長沙武陵蠻是也。
近來有人說:這盤瓠就是盤古
第三節堯舜的禪讓
顓頊、帝嚳兩代,據《史記·五帝本紀》,沒有什麼實事可述(《史記》系根據《大戴禮》)。大抵這兩位君主,功業本不及黃帝、堯、舜,所以《易·繫辭》也把他們略掉。
堯舜時代,第一個大問題便是“禪讓”;咱們現在且把它提出來研究研究。這件事據《史記》所記,是:
(《五帝本紀》)堯曰:嗟!四岳,朕在位七十載,汝能庸命,踐朕位?岳應曰:鄙德,忝帝位。堯曰:悉舉貴戚及疏遠隱匿者。眾皆言於堯曰:有矜在民間,曰虞舜。堯曰:然,朕聞之,其何如?岳曰:盲者子;父頑,母囂,弟傲,能和以孝,烝烝治,不至奸。堯曰:吾其試哉。於是堯妻之二女,觀其德於二女。舜飭下二女於媯汭,如婦禮。堯善之;乃使舜慎和五典,五典能從;乃遍入百官,百官時序;賓於四門,四門穆穆,諸侯遠方賓客皆敬。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聖,召舜曰:女謀事至而言可績三年矣,女登帝位。舜讓於德不懌。正月上日,舜受終於文祖;文祖者,堯太祖也。於是帝堯老,命舜攝行天子之政……堯立七十年得舜。二十年而老,令舜攝行天子之政,薦之於天;堯辟位凡二十八年而崩……堯崩,三年之喪畢,舜讓辟丹朱於南河之南。諸侯朝覲者,不之丹朱而之舜;獄訟者,不之丹朱而之舜;謳歌者,不謳歌丹朱而謳歌舜;舜曰:天也;夫而後之中國,踐天子位焉……
舜子商均亦不肖,舜乃豫薦禹於天;十七年而崩。三年之喪畢,禹乃亦讓舜子,如舜讓堯子,諸侯歸之。然後禹踐天子位。堯子丹朱,舜子商均,皆有疆土以奉先祀,服其服,禮樂如之;以客見天子,天子弗臣,示不敢專也。
(《夏本紀》)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而後舉益任之政。十年帝禹東巡狩,至於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於是啟遂即天子之位……
儒家的話,幾千年以來,就把它算作歷史;然而到底有個劉知幾,明目張胆攻它(《史通·疑古篇》);還有造《竹書紀年》這類書的人,對於儒家的話也是懷疑的(《史記正義》:“《括地誌》云:故堯城,在濮州鄄城縣東北十五里。《竹書》云: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縣西北十五里。”《竹書》云:“舜囚堯,復偃塞丹朱,使不與父相見也。”現在的《竹書紀年》,卻又是明以來的偽書)。咱們現在,且引幾句非儒家的話看看:
《韓非子·外儲說》:堯欲傳天下於舜,鯀諫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傳之於匹夫乎;堯不聽,舉兵而誅殺鯀於羽山之郊;共工又諫曰:孰以天下而傳之於匹夫乎?堯不聽,又舉兵而誅共工於幽州之都;於是天下莫敢言無傳天下於舜。
又燕王欲傳國於子之也,問之潘壽,對曰:禹愛益而任天下於益,已而以啟人為吏;及老而以啟為不足任天下,故傳天下於益,而勢重盡在啟也;已而啟與友黨攻益,而奪之天下。
又《忠孝》:瞽叟為舜父而舜放之,象為舜弟而舜殺之;放父殺弟,不可謂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謂義。《淮南子·齊俗訓》昔有扈氏為義而亡。註:有扈,夏啟之庶兄也。以堯舜舉賢,禹獨與子,故伐啟,啟亡之。
《韓非子》說得好:“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捨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顯學篇》)非儒家的話,自然不足以服儒家之心;咱們現在,且再就儒家的話,校勘校勘。
一、前文所引的《史記》,和《尚書》《孟子》都是相同的。《史記·孟子列傳》:“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趙岐《孟子題辭》:“通《五經》,尤長於《詩》《書》。”那麼,《孟子·萬章上篇》所說,一定都是《書》說了(史公、孟子,似乎同用的《書》說;《史記》上和《孟子》相合的話,是同源異流的。未必史遷見過《孟子》)。然而把《尚書》古文家言和今文家言核對,就有不符的地方。《孟子》:“帝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尚書大傳》:“舜耕於歷山,堯妻之以二女,屬以九子也。”(《初學記·帝王部》引)這是《尚書》今文家言。《書·皋陶謨》(偽孔分作《益稷》)“無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晝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於家,用殄厥世”。《釋文》“傲,又作奡”。《說文》奡字下,“《虞書》曰:若丹朱奡,讀若傲”。又引“《論語》曰:奡湯舟”。這是古文家言,非儒家言,只有《淮南子·泰族訓》“堯屬舜以九子”和《孟子大傳》相合。此外,《呂氏春秋·去私篇》就說“堯有子十人”。《求人篇》說“堯妻以二女,臣以十子”。《莊子·盜跖篇》又說,“堯殺長子”。《韓非子·說疑篇》:“其在《記》曰:堯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啟有五觀,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誅,皆父子兄弟之親也。”丹朱被殺,別處都沒有證驗;然而堯殺掉一個兒子,似乎是真的;這個兒子,恐怕就是奡(參看《癸巳類稿·卷一·奡證》)。
二、《小戴記·檀弓》“舜葬於蒼梧之野”,各種書都同的(《大戴記·五帝德》《白虎通·巡狩篇》《淮南子·修務訓》《漢書·劉向傳》《三國志·薛綜傳》《呂凱傳》。又《小戴記·祭法》“舜勤眾事而野死”,《國語·魯語》同,鄭玄、韋昭,都用葬於蒼梧之野解釋它)。獨有《孟子》說:“舜生於諸馮,遷於負夏,卒於鳴條,東夷之人也。”這句話不知哪裏來的。按《史記·五帝本紀》“舜耕歷山,漁雷澤,陶河濱,作什器於壽丘,就時於負夏”,《索隱》引《尚書大傳》“販於頓丘,就時負夏”。史公、孟子,似乎也是同用《書》說的(“遷於負夏”的遷,作懋遷解)。《史記》下文“南巡狩,崩於蒼梧之野,葬於江南九疑,是為零陵”,一定是後人竄錄的(《史記》這部書,給後人竄亂的地方極多;請看近人崔適的《史記探源》)。蒼梧零陵,到了如今湘粵的邊界似乎有被竄逐的嫌疑(劉知幾就很疑心它),所以今文家把它諱掉(“今文家”三字,是指經學真有傳授的人,並不是指古文既興以後的今文家。請看末一段)。然而鳴條也是南夷的地方,舜禹果然“雍容揖讓”,如何舜會死在這裏,諱了半天,似乎還是不能自圓其說[《孟子》趙岐注“諸馮,負夏,鳴條,皆地名,負海也”。這個“海”,是“夷蠻戎狄,謂之四海”的海,正是註釋《孟子》“東夷之人也”這一句。《呂氏春秋·簡選篇》“殷湯登自鳴條,乃入巢門”,《淮南子·主術訓》“湯困桀鳴條,禽之焦門”,《修務訓》“湯整兵鳴條,困夏南巢,譙以其過,放之歷山”。可見得鳴條和南巢、歷山相近,正是所謂“東夷之地”(參看第六章第五節)。《書·湯誓序正義》引“鄭玄云:南夷地名”,已經微誤。至《書序》“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這個陑,本來是無可考的,偽孔硬說湯都偃師,桀都安邑,《正義》勉強附會,才生出“陑在河曲之南,鳴條在安邑之西”種種曲說來(參看本卷第四章第二節自明)。還有舜封象於有庳一事,也極為可疑。孟子答萬章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能自圓其說。顧炎武就說“上古諸侯之封萬國,其時中原之地,必無閑土可以封也”(《日知錄》)。然而古人所說萬國、三千、千八百,實在是些虛擬之詞,並不是真有這些國度(參看本卷第七章)。有庳、蒼梧,地極相近;舜放象的地方,就是後來自己逃去的地方,這個疑團,更無從解釋了]。
三、《新序·節士篇》:“禹問伯成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焉;堯授舜,吾子猶存焉;及吾在位,子辭諸侯而耕,何故?伯成子高曰:昔堯之治天下,舉天下而傳之他人,至無欲也;擇賢而與之,至公也……舜亦猶然。今……君之所懷者私也,百姓知之,貪爭之端,自此起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見,是以野處也。”這一段,竟說禹有私天下之心,和孟子答萬章的話,大相反背。劉向是個博極群書的人,《新序》又是雜采古書而成的,自然不能謹守家法。這也是今古文家,互相違反的一證(《書·甘誓序疏》:“……蓋由自堯舜受禪相承,啟獨見繼父,以此不服,故伐之。”這個說法,也必有所本)。
四、以上都是儒家說話可疑之處,還有他不說話的地方,也很可疑。《史記·伯夷列傳》:“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遜位,讓於虞舜、舜禹之間,岳牧咸薦;乃試之於位;典職數十年,功用既興,然後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統,傳天下若斯之難也。而說者曰:堯讓天下於許由,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光者,此何以稱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蓋有許由冢雲。孔子序列古之仁聖賢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太史公這一段文字,是深苦於載籍上的話,和《書》義不合[《尚書》:虞夏同科(見義疏),太史公說“虞夏之文”,是指《尚書》而言可知。“堯將遜位……然後授政”是述《書》義;“堯讓天下於許由……何以稱焉”,是述非儒家的載籍。“示天下重器……若斯之難也”,與“此何以稱焉”句相呼應],既不能一筆抹殺(因為有許由冢等實跡可證。《五帝本紀贊》:“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余嘗西至空峒,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教固殊焉;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可見得太史公的學問,極注重實驗,他親眼看見了一個許由冢,又聽見許多傳說,然而六藝無征,自然要委決不下了),而又六藝闕然,無可考信的意思。然而據清朝宋翔鳳所考究,許由實在就是伯夷。他說堯舜時的四岳,一共有三起人:第一起就是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個。第二起分作八伯,四個是
以上所舉幾條,不過是彰明較著的;要是仔細搜尋起來,一定還有許多證據。總而言之,“唐虞揖讓”“湯武征誅”,都是為公而不為私(孟子所謂“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實在是儒家的學說,並非實有其事。所以儒家是這樣說法,別家卻並不是這樣說法。就是儒家裏頭,古文家也還時時露出馬腳,只有今文家彌縫得完密—這是因為今文家的老祖師,都是親受口說於孔子,純粹是儒家的學說;古文家卻有些不純粹的古書做根據。請看近人井研廖氏的《今古文考》,南海康氏的《孔子改制考》,自然明白。咱們因此可以悟到兩種道理:
其一,儒家的學說,都是孔子所創造,並沒有所謂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等聖人。後世實行儒家之學,便是實行孔子之學;其“功罪”“禍福”,一大部分,應當由孔子負其責任[且勿論其為是為非,為功為罪;孔子這個人理想博大;他這學說組織的完密(看《孟子·萬章上篇》便見;這一篇的話,都是孔門的“《書》義”,上文已經說過了)卻很是可驚;所以當時有一部分人,很佩服他;說他是“集大成”,是“生民所未有”。一小部分的責任,後世的儒家,也應當分負的]。
其二,世界究竟是“進化”的,後世總比古人好。譬如“政體”,斷沒有後世是“專制”,古時候反有所謂“禪讓”之理(其餘各事,都是如此;一部歷史,都要用這種眼光看)。
第四節禹的治水
禹的治水,也是當時一大事。水患的原因,《堯典》上只有“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二十個字,看不出什麼道理來。《呂氏春秋·愛類篇》說“昔上古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河出孟門,大溢逆流;無有丘陵高阜,盡皆滅之,名曰鴻水”,似乎仍舊是河患;但是《呂氏春秋》這句話,是原本《屍子》的(《屍子》已逸,只有輯本,所以現在就引《呂氏春秋》)。屍子是晉國人,他單說龍門呂梁,是就他眼見的地方立論(參看胡渭《禹貢錐指》卷三),再看《淮南子·本經訓》“龍門未開,呂梁未發,江淮流通,四海溟涬”,就可以見得當時的水患,實在是“瀰漫於中國大平原”之上了。原來古時候,江淮河濟諸水都是相通的(這個說法太長,不能細講;欲知其略,請看孫星衍的《分江導淮論》。《白虎通》:“謂之瀆何?瀆者,濁也;中國垢濁,發源東注海,其功著大,故稱瀆也。”《風俗通》引《尚書大傳》:“瀆,通也;所以通中國垢濁。”《水經·河水注》:“自河入濟,自濟入淮,自淮達江,水徑周通,故有四瀆之名。”則四瀆之瀆字,實在含有“通”“濁”二義;“通”字之中,又含有“通垢濁”同“周通”二義。這都是相傳的舊訓,絕非酈道元所能造的),所以一有水患,就災區極廣。堯時候的水,據《堯典》看起來,似乎“是多年的積害”,那麼,自然情形更重大了。《孟子》上說:
《滕文公上》:當堯之時,天下猶未平:洪水橫流,泛濫於天下;草木暢茂,禽獸繁殖;五穀不登,禽獸逼人;獸蹄鳥跡之道,交於中國。
《滕文公下》:當堯之時,水逆行,泛濫於中國;蛇龍居之,民無所定;下者為巢,上者為營窟(《淮南子》也說“民皆上丘陵,赴樹木”)。就可以見得當時的情形了。孟子既然是用的《書》說(見上節),這許多話,一定有所受之,不是隨口亂道的(這許多話,卻不是儒家文飾出來的,因為用不着文飾)。
禹的治水,《史記》總敘他道:“禹乃遂與益、后稷奉帝命,命諸侯百姓,興人徒以敷土;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孟子》說‘禹八年於外’,這些瑣細的問題,且別去考據它),過家門不敢入。……陸行乘車,水行乘船,泥行乘橇,山行乘檋;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食少,調有餘相給,以均諸侯。”和《孟子》“舜使益掌火……禹疏九河,瀹濟、漯,而注之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后稷教民稼穡……”的說法相合。可見得當時治水,實在是禹為主,而益、稷佐之(《史記·殷本紀》載《湯誥》“古禹皋陶,久勞於外”,大概皋陶和益,是父子繼業的)。至於治水的法子,大概是疏導諸水,使之各有去路。當時江淮兩流域的水,本來都是相通的,就其天然的趨勢,叫小水歸入大水,大水東流入海,那麼,江、淮、河、濟四水,就是諸水的綱領,所以這四條水,就喚作四瀆(《風俗通·山澤》引《尚書大傳》:“江、淮、河、濟為四瀆。”《湯誥》:“東為江,北為濟,西為河,南為淮;四瀆既修,萬民乃有居。”《孟子》:“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因為當時諸水互通,所謂四瀆,不過是舉出四條大水,以為諸水之綱領,所以濟、漢也不妨互言。然而《孟子》說的意思,也不是鑿定,把江、淮、河、漢算作四瀆;所以“疏九河”“瀹濟、漯”“決汝、漢”“排淮、泗”,又是把江、淮、河、濟並舉,卻因為諸水本來都相通,所以“而注之海”“而注之江”,又不妨互言。大概古人這等觀念本不是精密確定的,不必泥定字面,生出許多麻煩的問題來)。禹治水的方法,大概是如此;《孟子》說“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漢是也”,這十一個字,最能概括觀念(上句是治水的方法,下句是水的統系)。至於詳細的情形,要帶起許多麻煩的問題來,現在暫不必講它[《禹貢》裏的地理,有一部分應當講明的(見本卷第七章)。如要曉得詳細的情形,可把胡渭的《禹貢錐指》先看一遍。這部書,雖不很精,然而彙集的說法很多,很容易看;看了這一部,倘要再看別種,也就有門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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