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三章:黯然
數座山頭崩塌,土地塌陷,人與妖物的屍體糾結在一起,濃重的血腥味在下風處十數裡外都能清晰可辨,激戰至下午四時一切都已沒有懸念,當妖王九頭巨蛇出現之後,更是將勝負的天平撥向了每一個下界人都不願看到的那一邊……
十二天僅存幾人之一的末輕涵如今也是極不好過,慣用手右臂在抵擋九頭巨蛇噴吐的毒液時不小心沾上了一點點,立刻整隻手掌都化作枯骨,若非他當機立斷的選擇了壯士斷腕,那麼現在他早已如那些受害者一樣化作一具焦黑惡臭的白骨。本就激戰了如此之久的時間,末輕涵作為中堅努力分擔著各方面的壓力,這幾小時的戰鬥極為耗損元氣,如今傷上加傷,更是讓他有種英雄末路的悲涼之感。
而現在,那九頭巨蛇已在這些僥倖生存的人群中發現了他這個或許還有那麼一丁點威脅的人類,並且選擇了第一時間對其發動攻擊,當兩隻碩大的蛇頭調轉過來,那窗戶般大小的四隻蛇眼盯緊他時,末輕涵已然明白,一切都要結束了,所以當蛇嘴張開,毒液噴濺而來時,他沒有再躲避,那樣也只是徒勞無功,死亡將是必然……
帶有濃烈惡臭的深綠色毒液在空中飛舞,晶瑩而粘稠,那巨大的腐蝕性隔了三十餘米都能清晰的感受到,末輕涵一聲輕嘆,閉目等死,附近的人群哭喊着想周圍躲避,想要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盡量延長自己卑微的生命。
沒有用的……還能逃到哪裏?
這一切的形勢早已讓末輕涵心生絕望,以他的身份自然能夠清楚下界剩餘的力量有多少,今日這裏一敗,雖不至於直接輸掉半壁江山,但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這裏一敗,即使燭龍能夠打通兩座山頭的通道,與白頭山那一帶的守軍取得聯繫,那也依舊無濟於事,這裏的失敗將會讓燭龍所率領的那批人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慢慢的在絕望中敗退。
而後方則會因為這裏的快速敗退而陷入極大的危機,動員令雖早已下達,但在其他州縣的武力根本不可能如這一次一樣如此迅速的形成規模,三三兩兩的規模除了送死還是送死,還不如早早的逃入深山,祈求苟延殘喘,更何況……那個陰影中的傢伙還沒有真正的出現……
生命的最後一刻,少年得志的他只覺過去的一切都全無意義,他睜開眼睛,看着那毒液一點一點的接近,到了跟前,腥風撲鼻,死亡就在眼前……
就在他已徹底絕望之時,面前的毒液陡然間停止了移動,就這樣靜止在了空中,一動不動。末輕涵以為這是死前的錯覺,自嘲的努了努嘴,正要嘲諷一句這無情的老天,便聽到一聲嬌呼。
“空間凝滯!”
那是女子的喊聲,聲音之中全無任何感情成分,冰冷的好似珍藏於地窖中的千年寒冰,接着又是另一聲。
“紅線地獄!”
聲音略微有些不同,更為低沉,接着一幕令人驚嘆的畫面出現在末輕涵面前,那九頭巨蛇晃動的頭部忽而靜止不動,下一刻它居中的六個蛇頭開始錯位,方方正正的血線出現在那六個醜陋的蛇頭之上,錯開,偏移,分裂!只是一瞬間的事,那六個蛇頭便被擊毀,脖頸處鮮血飛濺,如噴泉般。
九頭巨蛇突遭重創,嘶叫着身子劇烈扭動,便要往地下鑽去,這時便見三個身影從天空劃過,追着那九頭巨蛇突入了地下之中。這剩餘的倖存者只有寥寥數萬,卻只有末輕涵一個人看清了那三人的長相。
“她們……終於……來了……”他喃喃出聲,那從死亡中脫離出來的巨大反差感讓他一下子感覺到了右手的傷痛,整個人都因為劇痛而扭曲。“啊……”豆大的汗水從額頭滾落,他身子一軟,跪倒在地上,死死抓住上臂,想要止住那不斷流出的血。周圍終於有人從混亂中回過神,手忙腳亂的幫助他。
那三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魔裝女的三位長老,那三位早已踏入這絕世境界的可怕女人,她們在這緊要關頭,終於趕到了這裏。
“大人,你沒事吧?”侍衛一身髒亂,焦急的詢問道,末輕涵用靈氣封住了右臂的血脈,總算止住了流血,但因為先前的失血,整個身子都冷的厲害,他嘴唇因為失血而變得青紫,勉強的笑了笑,“死不了……”
地面之下的震動開始變得劇烈,有幾處位置再一次發生塌陷,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人群又變得嘈雜,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幾個妖物混在其中,殺的興起,被另外一些還心存理智的人們合力屠滅。
“不是吧,又要來了?”周圍一人惶恐的哆嗦着,末輕涵鄙夷的一笑,有些艱難的側了側身,“怎麼可能,魔裝女的三位大長老同時出動,還收拾不了一個妖王?”
彷彿是在驗證他所說的話語般,前方的地面發出隆隆巨響,如同火山爆發一般,但向上噴射出來的並非是岩漿,而是大量的土石,彷彿一座山頭便整個炸掉一般。飛散走石,大量的塵埃散於空中,每一個人都被搞得灰頭土臉,不住的吐出口鼻中的灰塵,當他們終於能夠睜開眼時,便見到前方的地面出現了一個直徑百來米的巨大空洞,其邊緣便在末輕涵身前兩米之處,若是再大上一些些,便會有數十人被吞入其中。
人們還來不及心存僥倖,便見一個黑影從那空洞之中,高高的飛上了天,當力道用盡之時,那東西終於開始向下墜落,與此同時在場的每一個人也終於看清了那東西,竟然是九頭巨蛇的一個頭,那蛇頭被整個切斷,切口齊整如鏡,恐懼的表情定格在蛇頭上,彷彿是看到了比地獄更加可怕的所在。那緩緩墜落的蛇頭開始加速落下之時,突然間幾道血線出現在那蛇頭之上,下一刻那房舍般大小的醜陋蛇頭便四分五裂,化作無數小塊,洋洋洒洒的從高處落下。
隨後三個女人從那巨大空洞中升起,出現在慌亂的人群面前。那是三個絕美的女人,看起來都只有二十來歲的年紀,身材婀娜,白凈的臉毫無一絲瑕疵,聖潔的好似天上的女神,讓人升不起一絲褻瀆的邪念。三女眼神中藏着些黯然,其中一人紅唇微張,輕輕吐出了一句話:“我們來晚了……”那聲音不大,可在場的數萬人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便好似就是在耳畔響起一般。
這簡單的五個字一下子讓在場的人們鬆懈下來,有人頹然的坐在地上,有人已為死去的戰友哭泣,有人手執利刃一刀一刀的劈着那早已死去的妖物……
確實是來晚了……末輕涵低着頭,心情鬱郁,不願抬頭看着這三個剛剛救了自己,同時也是救了在場所有人的魔裝女。人們總是容易怪罪別人,同樣的,在場的所有人都存在着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不早點到,為什麼不早來幾個小時,要是早來一點,會有這麼多死難者嗎?
這舉手間將妖王灰飛煙滅的強大存在,只要早早出現一個,一切的結果便會完全不同,那樣的話,那些妖物還會那般猖獗,還能那樣肆意的殺戮着這些下界的好男兒們……
不是沒有人想到魔裝女三長老救了自己一命,只是在這巨大的傷亡率面前,每一個人都只想控訴,只想責備,只想對着這三人大聲咆哮,為什麼不早一點點出現……
魔裝女寡情,天下人都知道,這些誕生於生命之樹的特別存在素來沒有什麼情感,而今日出現在世人面前,這鮮少露面的三位長老卻與所有人印象中的魔裝女全然不同,她們竟然如尋常人一樣,在黯然神傷。
末輕涵看着這一幕,卻依舊升不起任何好感。他站起身子,看也不看,顫顫巍巍的向後方行去,邊上的人們也如他這般,只是冷淡的看了那懸浮於空中的三位魔裝女一眼,便不再說什麼,低着頭,黯然的向後方走去,或是獨自行走,或是彼此攙扶,竟然沒有一人去理會這過去一旦出現便會惹得無數人頂禮膜拜的絕世強者。
三位長老望着下方人們的反應,無奈的嘆了一口氣,互望了一眼,眼神中頗有些黯然。
末輕涵沒有走上幾步,便見遠處一彪人馬急急的向著這一邊趕來,那七八人的小隊看起來灰頭土臉,傷痕纍纍,連旗幟都已破破爛爛,勉強能夠看出上面滿是血污的一個“御”字。
“大人,是孫東子!”有人眼尖,一眼就認出了那隊伍當先的一名大漢,聽到這個名字末輕涵身子一陣顫動,抓着邊上一人才勉強站住。那隊人策馬奔來,衝到末輕涵面前,勒停戰馬,那叫孫東子的大漢身子一滑,便從那戰馬上摔下,在眾人的抽氣聲中,他彷彿不知道疼痛般,一骨碌爬起,便在末輕涵面前跪下:“大人……”才剛開口,兩行濁淚已出現在那滿是灰土的臉上。“聯軍敗了……燭龍大人戰死了……”
末輕涵聽到這句話,便覺腦袋裏轟的一聲作響,什麼都聽不清,什麼都看不到,雙眼發黑,踉蹌幾步,重重的栽倒在地,最後的意識似乎是聽到身邊那些侍衛慌亂的呼喊。
黑色的天穹之下,前方一個熟悉的魁梧身影,他轉過頭,看着自己,笑道:“是你小子啊,哈哈,有酒嗎?”說著,很不客氣的從自己身上搶過酒葫蘆,拔掉塞子豪爽的灌了幾大口,直到那酒葫蘆徹底空了,才意猶未盡的擦了擦嘴,將酒葫蘆丟還給自己,“哈哈,痛快,痛快!”隨後那大漢走到自己身前,一臉鄙視的看着自己,“哭什麼,真是沒出息,來。”他拍了拍自己的肩,“這裏,還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吧……”一股大力傳來,末輕涵整個身子被推了出去,回頭看去,燭龍正在遠處微笑着擺手,那個魁梧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見。
“啊!”從睡夢中驚醒,他坐起身子,粗重的喘着氣,邊上一個葯童正在打瞌睡,被他這一聲啊嚇得跳了起來,看到是他醒轉過來,才興奮的沖了出去,“大人醒了,大人醒了!”
末輕涵喘着粗氣,稍稍緩了緩心神,這才注意到自己現在是躺在一個大營中的軟榻上,身上纏滿紗布,右手更是被精心的包裹着,隱隱傳出草藥味。
他閉上眼定了定神,調勻呼吸,身子頹然的靠在後方的墊子上,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可想起那一日死在戰場上的無數英靈,想起那個帶領着五萬精銳義無反顧的選擇赴援,最終死在路上的燭龍,心中那僅存的一點僥倖也已煙消雲散。
很快帳篷外傳來了腳步聲,帳篷的帘子被掀起,進來了兩個人,一個是那個奔出去的葯童,另外一人卻是末輕涵的至交好友京極明彥。
“大哥,燭龍老哥他……”看到明彥,末輕涵再也難以掩飾心中的悲痛,抽泣着便要坐起,明彥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按住,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他死了,難道你也打算跟着下去?”
這句話又冷又狠,末輕涵身子一晃,臉上的表情整個都呆住了,他這才注意到明彥的模樣,與印象中那個總是帶着微笑,總是一臉漫不經心的男人不同,面前的京極明彥一臉疲憊,眼圈深陷,顴骨都顯得突出,頭髮亂糟糟的,彷彿好幾天沒有好好休息,雙眼中都可以清楚的看到血絲的存在。
“大哥……”末輕涵的嘴張了張,終究沒有再說什麼,哽咽着流下淚來。明彥快速的檢查了一下他的身體,直到檢查完畢才終於鬆了口氣,“沒什麼大礙,以你的身子骨,將養個半個月便會好了。”他起身,便要出外,末輕涵這才回過神,追問道:“外頭,怎麼樣了?”
明彥已走到門口掀起了帘子,聽到問話,終於停住了腳步,他站在那裏頓了頓,也沒有回頭就這樣背着他回答道:“這些,你不用管了。”
病榻之上的末輕涵還想再問,他已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無論他怎麼喊,都沒有再回來。
不多時,便有一隊士兵來到了帳前,將混混沌沌的末輕涵往外抬去,末輕涵本打算反抗,卻發現整個身子都提不上一點力氣,柔弱的好似三歲稚童,這才醒悟想必是明彥早就給自己下了些葯。
“你們,你們要做什麼!”他挪動身子,用力的掙扎着,可身子虛弱的沒有一絲力氣,根本就是徒勞。
“請大人隨我們回天京城。”那領頭的衛隊長恭敬的回答道,一擺手,四個大漢將擔架上的末輕涵抬上了停在大帳前的軍用馬車。馬車裏還有兩個侍女接應,將門掩好,任憑末輕涵如何亂罵,也不理不睬。
馬車很快就開始行駛,地面很是不穩,整個車子都搖搖晃晃,躺在裏頭的末輕涵鬧了好一陣,終於是乏了,任命般的躺在那裏,他已能猜到,這肯定是明彥想要保全自己才命令人做的,可他不甘心,不甘心身邊的所有人都被這戰事吞沒,自己卻如一個廢人般被運到後方,什麼都不幹的等待結果,這對於曾經貴為十二天的他是一種強烈的侮辱……
他明白,明彥是想救他,但這樣苟活於這世間,真的有意思嗎?他攥緊了那虛弱無力的雙拳,死咬着牙,強忍着咆哮吶喊的衝動,最終嘆了一口氣。馬車中燭火幽暗,兩名侍女剛剛被他罵的狗血淋頭,此時都低着頭,惶惶不安。
“剛才……是我情緒失控,抱歉了。”這一聲抱歉,讓兩女都有些不知所措,慌亂的交換着眼神,卻不知如何是好。
“是明彥大人派你們來的吧,我都知道。”依舊沒人回復,末輕涵似乎也不需要她們兩人回答,自顧自講着:“我會跟着你們回去的,不過能不能撩開帘子,扶我起來,我想看看窗外……”
兩個侍女眼神交流了一陣,似乎有些猶豫,躺在那裏的末輕涵笑了笑,“放心吧,我現在也做不了什麼,就想吹吹風而已。”兩個侍女這才勉強答應,一人撩起帘子,一人扶着虛弱的末輕涵坐起。
窗外,天色很暗,看樣子已是深夜,一眼望去便是數量眾多的營帳,無數火把猶如天上的繁星,夜已深,可依舊有許許多多的士卒在來回走動,有的是在運送糧草器材,有的是在搬運病患,還有的擔架上抬着人,可那人卻已是白布蓋臉……
低低的抽泣聲從遠處的營帳中不時傳來,一隊隊士兵無聲的穿梭在這黑暗的營盤中,彷彿是不願打擾那些死難者的安息,車輪轆轆,末輕涵沉默的看着窗外的種種,一句話都沒有說,他就這樣看着,看着,直到那一切消失在自己的視野中,直到取而代之的青山,是城鎮。
良久,他閉上眼,輕聲的說道:“合上窗吧,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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